芥川龍之介

 

《羅生門》

長發一根根拔下來,家丁的恐懼也一點點減去,相反,對老婆子的憎惡倒一味地強烈起來。——其實也不然。對老婆子的憎惡一說,或許是語病,倒不如說,對一切罪惡的反感越來越強烈。此時,要是誰重新提起他剛才在門樓下委決不下的問題——餓死還是做強盜,恐怕他會毫不含糊地選擇餓死。他那憤憤不平之心,也正如老婆子地上插的松明一樣,正熊熊燃燒起來。

 

“這些頭髮,拔下來後,去做假髮。”

回答竟如此簡單,讓家丁大失所望。失望之餘,剛才的怒氣和冷冷的輕蔑,又油然而生。老婆子看他的神情,手裡捏著剛從死人頭上拽下的頭髮,用鬼魅似的聲音,結結巴巴地說:

“當然,拔死人頭髮也許不對,可這些人雖死,在世的時候也沒少幹這檔事。這個女人,我現在拔她頭髮,她生前就把蛇肉切成一段段,曬乾後拿到兵營當魚乾兒賣。要不是得瘟疫死了,說不定現在還在幹這營生呢。聽說她賣的魚乾兒,味道不錯,兵營裡的廚司還少不了拿來做作料呢。我不覺得她怎麼壞。不這麼幹,還不得餓死,這也是窮得沒辦法呀。而我現在幹這事兒,也不覺得多壞。不幹,就得餓死,沒辦法。既然都沒辦法,我想她也就能諒解了。”

老婆子把這意思大概講了講。

家丁把刀插回鞘裡,左手握著刀柄,冷冷地聽她說話,右手又去撫弄臉上長膿的癤子。聽著聽著,家丁漸漸鼓起了勇氣,那種剛才在門樓下所缺的勇氣。此豪勇,完全不同於片刻前上來逮老婆子的果決。餓死還是當強盜,對這個問題,家丁已不再猶疑,甚至根本不去考量還有餓死這一說。

“說得也對。”老婆子話音一落,家丁嘲諷似的說了一聲,似乎主意已定。他跨前一步,右手從臉部的癤子挪開,揪住老婆子的脖頸,狠巴巴地說道:“這麼說來,我扒你的衣服,你也不會怪我吧。此實乃不得已,不然就得餓死。”

 

《鼻子》

鼻子——原先那根從上唇一直垂到下頜的鼻子,就像變戲法兒似的萎縮收斂了,如今蔫蔫兒地待在上唇上面。鼻子那些點點紅斑,怕是剛才腳踩過的痕跡吧。這樣一來,看他們誰還敢樂!——鏡中的內供得意揚揚地瞧著鏡外的內供,眨巴著眼睛,可謂心滿意足。

可是那一整天,他沒少擔心,生怕鼻子又長長。於是,無論是誦經還是吃飯,只要得便,就會伸出手,輕輕摸摸鼻尖兒。而鼻子仍好端端的待在嘴唇上面,沒有一點要耷拉下來的跡象。睡了一宿,第二天早晨一睜開眼,頭一件事就是摸摸自己的鼻子。鼻子依然是短的,內供就像抄畢《法華經》,功德圓滿一般,心裡有年華沒那麼暢快了。

 

人的心中,自具兩種矛盾的感情。見人不幸,無人不會不同情。然而,此不幸者,一旦擺脫困境,不知怎的,反讓人覺得悵然若失。說得過分點兒,心裡巴不得他重陷不幸中去。雖非有意,不知不覺中竟生一種敵意來。

 

內供慌忙用手去摸鼻子。摸到的已非昨日的短物,分明是昔日那條五六寸長,從上唇一直垂到下頜的長鼻子。內供明白了,鼻子一夜之間又恢復原樣了。與此同時,如同鼻子縮短時一樣,他那舒暢的心情不覺重又來複。

——這樣一來,看他們誰還敢樂!

內供心裡這麼喃喃自語,長鼻子徑自顫悠在黎明的秋風中。

 

《山藥粥》

五品對這些嘲弄,全然無動於衷。至少別人看來如此。不論人家說他什麼,物品連臉色也都不變。一聲不吭,捋著那幾根鬍子,做他該做的事。只是他們的惡作劇,諸如把紙條別在他頂鬟上,或把草履插在刀鞘上,讓他過於難堪時,他才臉上堆著笑——是哭還是笑也分不清,說道:“莫如此呀,各位仁兄!”凡是看見他這表情,聽見他這聲音的人,一時之間,竟會油然生出憐憫之情(人生中受欺侮的,何止是紅鼻五品一人。還有許許多多不相識的人,都會借五品的表情和聲音,譴責嘲弄者的無情無義)。這份感情雖然淡薄,剎那間卻浸透他們的心田。只是這種心情,始終能保持住的人,卻是微乎其微。

 

首先,時間慢得令人望眼欲穿。但同時又希望,天亮——也就是說,喝山藥粥的時刻,不要來得太快。這種矛盾的心情,之所以相生相剋,蓋因境況變化之劇,就如今日的天氣一樣,陡然變得冷颼颼的。凡此種種都是迷障,難得暖和如斯,竟也不能安然入睡。

 

五品瞧著狐狸吃山藥粥,回想起此前的自己,心中充滿依依之情。那是受許多武士愚弄的他,是挨京都娃兒辱罵“你個酒糟鼻子!算什麼東西”的他,是穿著褪了色的短褂和裙褲、像喪家之犬、徬徨在朱雀大路上、可憐而孤獨的他。但同時又是將飽餐一頓山藥粥的夙願,獨自珍藏在心底的幸福的他。——他放心了,可以不必再喝山藥粥了,同時覺出,滿頭的大汗,漸漸從鼻尖上乾了起來。雖說天氣晴朗,敦賀的早晨,依然寒風刺骨。五品忙不迭剛摀住鼻子,便沖著銀鍋,打了好大一個噴嚏。

 

《黃粱夢》

呂翁得意地捋了捋鬍鬚。

“夫寵辱之道,窮達之運,個中滋味,可說邊嘗已盡。妙哉。人生與子之所夢,並無二致。據此,子對人生之執著與熱情,該可減卻幾分吧?既知得失之理,死生之情,人生誠無意義耳。然否?”

聽呂翁話,盧生頗不耐,在其諄諄叮囑之際,盧生仰起年輕的面龐,目光炯炯,朗朗答道:

“唯因虛夢,尤需真活。彼夢會醒,此夢亦終有醒來之時。人生在世,要活得回首往事之際能無愧于說:此生確曾活出個名堂來。先生以為然乎?”

呂翁一臉無奈,卻也道不出一個不字來。

 

《英雄之器》

呂馬通手鬆開鬍鬚,略挺一挺胸脯,不時睃一眼那張鼻高眼利的面孔,指手畫腳,振振有詞。

“非也。非此意也。——曾聞項羽其人,於今日戰前,對二十八名部將說過:‘此天之亡我,非人力之不足也。以現有兵力,必三勝漢軍,當令諸君知之。’誠然,豈止三勝,實為九戰九勝。但依在下之見,此乃怯懦之言。將自家之敗,歸咎於天——老天豈不困惑至極!項羽此話,倘系渡過烏江,糾集江東健兒,再度逐鹿中原之後說,則又當別論。然而,事情恰恰相反。本可活得轟轟烈烈,卻自蹈死路。在下謂項羽非英雄之器者,非唯因其不工於算計。將成敗委諸天命,以為搪塞,則萬萬不可。蕭丞相等飽學之士如何評說,在下雖然不知,但竊以為,英雄者,決非此等人物。”

呂馬通面帶得色,環顧左右,一時緘口。眾人也許以為言之有理,彼此輕輕點了點頭,默然不語。不料,唯有那張隆鼻面孔,眼中突然現出感動的神情。黑眸子灼熱地閃閃發亮。

“當真?項羽說過此話?”

“據聞說過。”

呂馬通將一張馬臉,上上下下,大大點了兩下。

“豈非怯懦?至少,非大丈夫之所為。竊以為,英雄者,乃敢與天鬥之人也。”

“不錯。”

“知天命,猶與天鬥,方為英雄。”

“不錯。”

“如此說來,項羽……”

劉邦抬起銳利的目光,凝神望著秋風中閃爍不定的燈火。隔了一會兒,自語似的徐徐道出:

“真乃一世之雄也!”

 

《戲作三昧》

這時,老人的心頭投下一道“死亡”的陰影。倒也不是要過他命那種如重病、令人忌諱的死亡。說起來,不過像這桶中的天空一樣寧靜可人,是一種解脫煩惱、安然寂滅之感罷了。要是能擺脫一切塵勞,長眠不起——像個無知無識的孩童,夢都不做一個,就那樣睡過去,該是何等快意!想我非但為謀生疲於奔命,勞瘁於寫作,幾十年不輟,弄得身心疲憊不堪……

 

話一出口,頓時難為情起來,覺得自己的自尊心,簡直像個小孩子家。方才平吉對《八犬傳》大加讚賞,自己也沒覺得有多高興;這會兒,給人家看成不會寫和歌、俳句,倒又不滿起來,這矛盾心理不是明擺著的?馬琴猛醒過來,慌忙拿起桶,從肩膀一直澆下去,像是要把心裡的羞愧給衝掉似的。

 

要是一方自認高出對方,你就是想恨也恨不起來。對方這麼損自己,馬琴儘管惱火,卻也怪,竟恨他不起來。相反,倒是極想表示一下自己的輕蔑之情。之所以沒這麼做,恐怕是上了年紀,火氣壓得住的緣故。

 

憑馬琴的經驗,一旦聽到別人貶自己的作品,非但當時不高興,還會深受其害。要說呢,倒不是因為人家說得對而感到沮喪,沒了勇氣。其實,他的本意是,要為反證人家說得不對,往後下筆,動機反而變得不純。動機一不純,其結果,寫出來的往往就不成樣子,怕就怕在這裡。媚俗的作者自然又當別論,但凡有點骨氣的,格外容易陷入這種險境。所以,別人對自己小說的惡評,直到如今,馬琴盡量不去看。不過,想歸想,卻又禁不住想看看究竟是怎樣個惡評。此刻,在澡堂裡之所以去聽其信口雌黃,多半也是受了這念頭的蠱惑。

他覺察到這一點,立馬責備自己,竟然還泡在池湯裡虛度時光,真是愚不可及。於是,不再理會其尖嗓門兒,一腳跨出石榴口。隔著熱氣,看得見窗外的藍天,還看見藍天下沐浴著溫煦陽光的枝頭柿子。馬琴走到水槽前面,平心靜氣地用清水沖身。

 

然而,馬琴出了澡堂,心裡陰沉沉的。斜眼兒倒是得計了,那番刻薄話,起碼在這點上,還真奏了效。馬琴走在秋高氣爽的江戶街頭,對方才在澡堂聽到的惡言惡語,以自己的眼光,一一審視,嚴加品評。他當即就弄清一件事:不論從哪一點上來看,這些謬論都不值一顧。話雖如此,心情一給擾亂,輕易就平靜不下來。

 

“這些惡言惡語,我壓根兒不放在眼裡,可心裡為什麼這樣煩躁呢?”

馬琴接著又想:

“讓自己不痛快的,首先是那個斜眼對自己的心懷惡意。不拘什麼理由,只要別人懷有惡意,心裡就會彆扭。這有什麼法子!”

想到此處,對自己的怯懦,不免有些羞愧。其實,像他那樣目空一切的人,固然不多,對別人的惡意敏感到這地步的,也著實少有。從行為上說,雖說結果相異,原因實乃相同:即同一神經,不同作用之故也。此事他當然早就有所察覺。

“不過,讓我不快活的,還另有緣故。那就是,自己竟落到這樣的地步,成了斜眼兒的對頭。我一向不願跟人交惡,所以從來不去爭強鬥勝。”

推究至此,還想再深究一步,不料心情起了變化。抿緊的嘴巴,這時忽然咧了開來,從這一點也看出端倪。

“最後,攪亂自己心情的,居然是那個斜眼兒。這事兒真讓人不痛快。要是多個高明的對手,自己準不甘示弱,將這不痛快回敬過去。可是,要跟這麼個斜眼兒叫陣,再怎麼著,也總覺得不屑。”

馬琴一面苦笑,一面仰望高空。老鷹歡快的叫聲,同陽光一起雨點般地落了下來。一直鬱悶不舒的心情,漸漸輕快起來。

“總之,不管斜眼兒如何惡意中傷,頂多讓我不自在罷了。老鷹叫得再響,太陽也不會停止旋轉。我的《八犬傳》,必能完成。到那時,日本就有了從古到今無與倫比的一大傳奇!”

他安撫著自己,恢復了自信。在窄巷中拐了個彎,靜靜地朝家走去。

 

馬琴心裡不僅不痛快,還覺得受了脅逼。以他的自尊,不願別人拿他和春水、種彥之流相比,看究竟誰的筆頭快。馬琴其實是屬於寫得慢一類的。認為那是自己沒能耐,也常有洩氣的時候。可是話又說回來,他又時時把筆頭的快慢,當作衡量藝術良心的尺度,而且深以為貴。可是,自己心裡怎麼想是一回事,聽任那班俗物來妄加訾議,則斷斷不容許。

 

面對自然,他不由想起人世間的卑劣來。人之所以不幸,就緣於置身這卑劣的人世間,為卑劣所惱,連自己的言行也不得不變得卑劣起來。就在方才,自己不也把和泉屋給攆走了。攆走人這種事,當然不是什麼高尚之舉。可是,對方實在卑劣,自己是給逼到那一步上的,非那麼做不可。結果,就那麼做了,那麼做,只能說明自己也變得卑劣起來,跟市兵衛是半斤八兩。換句話說,自己身不由己,已然墮落到這個份兒上了。

 

身為道德家和藝術家,那個疑問,一直纏繞不去。對“先王之道”,他以前從沒疑心過。就像他自己公開說的那樣,他的小說就是“先王之道”在藝術上的表現。這倒沒什麼矛盾。可是,“先王之道”賦予藝術的價值,同他在感情上想賦予藝術的價值,想不到相去甚遠。他心中道德家的一面,肯定前者,而藝術家那面,當然是認可後者。討個巧,用妥協的辦法來擺脫這矛盾,也不是沒想過。其實,他曾公開說過模棱兩可的話,想拿調和的腔調,來掩飾他對藝術的含糊態度。然而,騙得了人,卻騙不了自己。他否定戲作的價值,稱之為“勸善懲惡的工具”,可一旦碰上泉湧般的藝術靈感,心裡立即會感到不安。

 

“每次看古人的畫,總要想,怎麼畫得這麼精妙!樹是樹,山石是山石,人物是人物,真是繪影繪神,把古人的心情畫得悠悠然,簡直呼之欲出。能畫到這一步上,實在了不起。而我,說起來,水平還及不上個孩子。”

“不過,古人也說過,後生可畏呀。”馬琴瞅著華山,見他一門心思想自己的畫,心裡似乎有點妒忌,破例開了句玩笑。

“後生的確可畏。我們給夾在古人和後生之間,身不由己,任人推著趕著只有往前走的份兒。恐怕不光我們如此。古人大概也同樣,後生想必也同出一途。”

“不錯,不往前走,立即就會給推倒了。這樣看來,最要緊的是,得先想法子,如何往前走,哪怕走一步也好。”

“正是。這比什麼都要緊。”賓主為各自的話所動情,兩人一時都不做聲。

 

審查大人那班傢伙,越是找碴,越露馬腳,有趣得很。他自己受了賄,就嫌人家寫受賄的事,非逼你改掉不可。因為他們自己下流,愛動邪念,只要涉及男女之情的,不管什麼書,立馬就說是淫書。而且,還自以為道德上比作者多高似的,真讓人哭笑不得。俗話說,猴子照鏡子——齜牙咧嘴。因為自知低人一等,有氣。

 

他一直有個習慣,總是先把頭天寫好的通讀一遍,然後再接著往下寫。所以,今天也是先拿起行距又窄又密,朱筆改得滿篇皆紅的幾頁稿子,慢慢兒用心重讀一遍。

不知何故,寫的東西與自己的心意,一點都不貼切。字裡行間,處處透著一種不純的雜音,破壞通篇的渾融。起初,還以為是肝火太旺的緣故。

“得怪這會兒心情不好。這可是自己盡心盡力才寫出來的。”

想到這兒,又重讀一遍。可是,同方才沒什麼兩樣,還是很糟糕。心裡一下慌了起來,都不像老人的持重。

“先頭兒寫的怎麼樣呢?”

他又看先前寫的那段。照樣是信手塗鴉,行文散亂,詞句粗糙,比比皆是。接著又往前看。再接著往前看。

一直看了下去,展現在眼裡的,竟是一篇結果拙劣、章法混亂的作品。寫景,不能給人留下一點印象;抒情,引不起別人的共鳴;而議論,又沒絲毫道理可循。花了好幾天的心血,寫出來的幾章稿子,今兒讓她一瞧,盡是些沒用的饒舌。他頓時痛苦得像心上挨了一刀。

“只好從頭再寫了。”

馬琴心裡這樣叫著,把稿子狠狠地一推,支起一隻胳膊,側身躺了下去。興許還在惦記稿子的事,眼睛一直沒離開書桌。就在這張書桌上,他寫下了《弓張月》《南柯夢》,如今又在寫《八犬傳》。桌上的端硯,蹲螭形的鎮紙,蛤蟆形的銅筆洗,雕有獅子、牡丹的青瓷硯屏,以及刻著蘭花的孟宗竹根筆筒——所有這些文具,對他創作的艱辛,早已司空見慣了。看著這些文具,覺得這回失敗,給他畢生的勞作投上了一道陰影——他禁不住懷疑起自己的真實實力來,不免憂心忡忡,有種不祥之感。

“直到方才,還尋思著要寫一部當今世上無與倫比的巨著來著。沒準也跟別人一樣,不過是種自負而已。”

這種憂心,益增他孤獨落寞之感,最是叫人不堪忍受。他沒忘,凡是他尊敬的日本和中國文豪,在他們面前,自己從來都堪稱謙恭。但在同時代作家裡,對那些庸碌之輩,則極是傲慢不遜。結果,自己的能耐竟同他們一般平,而且還是個討厭的遼東豕,這個事實他馬琴怎能甘心承認呢!然而,他的“我執”太強,沒法兒用“徹悟”和“斷念”來解脫自己。

他躺在書桌前,瞧著這部失敗的稿子,那眼神,就像遇難的船長,眼睜睜瞅著船往下沉。他悶聲不響,一直在跟極度的絕望搏鬥。

 

馬琴心裡閃過一個再嚴肅不過的念頭。他嘴上微微笑著,好不幸福。不知不覺,眼裡噙滿了淚水。這笑言,是太郎自己想出來的,還是他娘教的?馬琴不想問。這節骨眼上,能從孫子口中聽到這樣的話,又覺得不可思議。

“是觀音菩薩這麼說的?用功吧!別發脾氣!而且要好好兒忍耐!”

六十開外的老文藝家,含淚笑著,孩子氣地點了點頭。

 

剛下筆的時候,腦子裡隱隱閃過一道光。等寫過十行二十行,這光竟一點一點亮了起來。憑經驗,馬琴心中有數,兢兢業業提筆往下寫。靈感之來,與生火,一個道理。不懂得籠火,剛燃著了一下,馬上又會熄掉……

“別急!盡量想得深一點!”

馬琴幾次提醒自己,不能由著一管筆,像脫韁的野馬似的。方才腦子裡那點光亮,微末如星,現在竟勢同潮水,奔流直下。而且勢頭越來越猛,不容分說地把他推向前去。

不知什麼工夫,已不問蟋蟀聲。這會兒,圓座燈的光線雖不大亮,眼睛倒也不覺得吃力。提起筆來,氣勢如虹,縱橫紙上。奮筆疾書的架勢,同神明較勁兒似的。腦子裡的洪流,恰像橫空的銀河,不知從什麼地方滾滾而來。來勢之猛,讓他害怕。怕萬一體力不勝,怎麼辦?他緊捏筆桿,一再對自己說:“只要有口氣,就一直寫下去。想寫的東西,此刻不寫,怕就永遠寫不出了。”

那股洪流像道朦朧的光,速度絲毫沒有減緩。奔騰飛躍,讓他應接不暇,淹沒一切,洶洶然直襲而來。他完全給擊垮了,把一切都拋諸腦後,順著那股洪流,縱筆揮灑,勢同狂風驟雨。

這時,他那有如帝王般威嚴的眼睛裡,既不是利害得失,也非愛恨情仇,更看不到一絲一毫為毀譽所苦的心懷,而是充滿不可思議的喜悅。或者說,那是一種感激之情,悲壯得讓人神往。不懂得這種感激之情,怎麼能咂摸到戲作三昧的甘美呢?又怎麼能理解戲作家莊嚴的靈魂呢?這不正是“人生”呢?洗盡了一切殘渣污穢之後,彷彿一塊嶄新的礦石,光輝奪目地呈現在作者面前……

 

《蜘蛛之絲》

這時,一個叫犍陀多的男人,同其他罪人在地獄底層掙扎的情景,映入世尊的慧眼。世尊記得,這犍陀多雖是個殺人放火、無惡不作的大盜,倒也有過一項善舉。話說大盜犍陀多有一回走在密林中,見到路旁爬行一隻小蜘蛛,抬起腳來,便要將蜘蛛踩死。忽轉念一想:“不可,不可,蜘蛛雖小,到底也是一條性命。無端害死,無論如何總怪可憐的。”犍陀多終究沒踩下去,放了蜘蛛一條生路。

世尊看著地獄中的景象,想起犍陀多放蜘蛛以生路這件善舉。雖然微末如斯,世尊亦施以善報,盡量把他救出地獄。

 

犍陀多將兩手繞在蛛絲上,開懷大笑起來:“這下好啦!我得救啦!”那吼聲,自打落進地獄以來,多年不曾得聞的。可是,驀地留神一看,蛛絲的下端,有數不清的罪人,簡直像一行螞蟻,不正跟在自己後面,一心一意往上爬嗎?見此情景,犍陀多又驚又怕,有好一會兒傻不楞登張著嘴,眨巴著眼睛。這樣細細一根蛛絲,承負自家一人尚且岌岌可危,何況那麼多人,怎麼禁受得住?萬一中間斷掉,就連好傢伙我,千辛萬苦才爬到這裡,豈不也得大頭朝下,掉回地獄去嗎?那麼一來,可乖乖不得了!這工夫,成百上千的罪人蠢蠢欲動,從黑洞洞的血池底下爬將上來,一字兒沿著發出一縷微光的蜘蛛絲,不暇少停,拼命向上爬。不趁早想辦法,蛛絲就會一斷兩截,自己勢必又該掉進地獄去了。

於是,犍陀多暴喝一聲:“嘿,你們這幫罪人!這跟蛛絲可是咱家我的!誰讓你們爬上來的?滾下去!快滾下去!”

說時遲,那時快,方才還好端端的蜘蛛絲,竟扑哧一聲,從吊著犍陀多的地方突然斷裂開來。這回有他好受的了。霎時間,犍陀多像個陀螺,滴溜溜翻滾著,嗖地一頭栽進黑暗的深淵。

 

佛世尊佇立在寶蓮池畔,始終凝視著事情的經過。當犍陀多倏忽之間便石頭般沉入血池之底,世尊面露悲憫之色,重又踱起步來。犍陀多只顧一己脫離苦海,絲毫無慈悲心腸,受到應得的報應,又落進原先的地獄。在世尊眼裡,想必那行為是過於卑劣了。

不過,極樂蓮池裡的蓮花,對這等事全不理。那晶白如玉的花朵,掀動著花萼,在世尊足畔款擺。花心之中,金蕊送香,勝妙殊絕,普熏十方。

 

《枯野抄》

古往今來無與倫比的一代徘諧宗師芭蕉庵主松尾桃青,在“無限悲痛的”眾弟子簇圍之下,溘然長逝。

 

《杜子春》

知道他發了跡,過去對面相逢不相認的親友,現在晨昏趨奉,而且與日俱增。半年工夫,洛陽城裡知名的才子佳人,沒有不到過杜府的。杜子春日日與他們為伍,大張酒宴。那宴席之豐盛,實是一言難表。簡單說來,杜子春一邊把金樽痛飲西域葡萄美酒,一邊觀看天竺幻師表演吞刀魔術,看得入迷。身旁有二十個美貌佳人,十人頭戴翡翠做的蓮花,另十人則戴瑪瑙雕的牡丹,或吹弄管弦,或鶯歌燕舞。

縱有天大的家私,少不得也有用盡之時。想那杜子春如此靡費,過了一年兩載,漸漸空乏起來。正所謂人情薄如紙,昨日還趨奉不迭的親友,今日竟過門而不入。終於到了第三年春上,杜子春一貧如舊,窮得跟從前一樣。偌大的洛陽城,竟沒有一處肯收留他。何止是收留,怕是連賞杯茶的人都沒有。

 

翌日,杜子春忽成天下第一大財主。生活依舊揮霍無度。園子裡牡丹花開得正豔,白孔雀睡在花叢中,天竺的幻師表演吞刀魔術——與往日毫無二致。

那滿滿一車的黃金,不上三年,便又蕩然無存了。

 

“不要黃金?看來郎君終於厭倦了奢侈。”

老者疑惑地凝視著杜子春。

“非也,我並非厭倦了奢侈,而是對天下人感到嫌惡。”

杜子春一臉的憤憤不平,衝撞地說道。

“這倒有趣。為什麼對天下人感到嫌惡呢?”

“人皆薄情寡義。想在下身為大財主時,人人百般奉承,個個追隨左右。一旦落魄,你瞧,連個好臉都不給。想到這些,即便再成首富,又有何趣!”

聽了杜子春這話,老者忽然嘻嘻一笑。

“原來如此。嗯,你不再是個未經世故的後生家,已然是世情通達的成年人了。如此說來,往後打算甘於貧窮,安穩度日了?”

杜子春略顯遲鈍,隨即抬起眼睛,神情果斷,望著老者說道:

“這我眼下還辦不到。不過,我想拜老丈為師,修仙學道。別,請莫隱身。老丈是位道行高深的神仙吧?不然,怎能一夜之間讓我變成天下第一大財主。請收我為徒,傳授仙術吧!”

母親遭此大罪,還能體諒兒子,對鬼卒的鞭笞,沒露出一點怨恨的意思。世上的常人,見你當了大財主,便來阿諛奉承,一旦落魄,就不屑一顧。相比之下,母親這份志氣,何等可欽!她的志氣,多麼堅強!杜子春忘了老者的囑咐,跌跌撞撞奔到跟前,兩手抱住垂死的馬頭,刷刷落下淚來,叫了一聲:“娘!”……

 

“做不得,做不得。不過,做不得神仙,倒反值得慶幸。”

杜子春眼裡含著淚,不禁握住老者的手說。

“即便做了神仙,在森羅殿前,眼睜睜瞧著父母挨鞭打,卻要一聲不響,實屬辦到。”

“如果郎君真不作聲……”鐵冠子突然神情凝重,目不轉睛地看著杜子春說,“我當時想,如果你真不作聲,我會立即取你性命。……當神仙的念頭,郎君恐怕已經沒了吧?當大財主嘛,也已厭倦。那麼,往後當什麼好呢?”

“不論當什麼,我想,都該堂堂正正做個人,本本分分過日子。”杜子春的聲音透著從未有過的清朗。

 

《報恩記》

我高興的是,報恩的機會來了。我這個逃犯阿媽港甚內,終於也能堂堂正正報答恩人了。那種高興勁兒——除了我,沒人能夠體會。(譏諷地)這世上,行善的人都很可憐。沒幹過壞事,做好事也不會覺得有多快活。此種況味,他們哪兒體會得到。

 

《小白》

月亮啊,月亮!阿黑遇難,我見死不救,過後自家全身變黑,想必就是這個緣故吧。可是,自打離開小姐和少爺之後,我甘冒一切危險,奮力拼搏那是因為,每逢見到自家比炭還黑的身子,就不免對早先的卑怯感到無地自容。這一身黑,讓我深惡痛絕——我這黑炭,真想早早了斷!為此,我往火裡跳,與惡狼鬥。可奇怪的是,我這條命,任憑多強的對手,都奪不走。恐怕死神一見我這樣子,亦退避三舍了吧。心裡痛苦得無以復加,唯求一死了之只是,即便要死,也想先跟疼愛過我的主人見上一面。不用說,小姐和少爺明天一見到我,準會又當我是條野狗。碰巧,興許還會給少爺的球棒打死也難說。那倒正是我求之不得的呢。月亮啊,月亮!我除了一見主人,沒有旁的念頭了。所以,今晚才大老遠又跑回這裡。等天一亮,就讓我見到小姐和少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