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吐温自传》
活着的时候不说,而非要躺在坟墓里借死人的嘴来述说自己的一生,这是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觉得自己能畅所欲言,无所顾忌。一个人写一本关于自己私生活的书,如果在活着的时候就要被广为传阅,那么他肯定会有所顾忌,难以做到直言不讳,无论如何努力,都无法做到这一点。由此,他也意识到,这对何一个活着的人来说都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人类在写情书的时候可以最坦诚、最自由地表达自己最私密的思想和情感。因为情书中的话是单为心上人说的,她是唯一的既定读者,因而便可以在信中无所顾忌、毫无保留地倾诉衷情。当然,世事难料,有的情书最终也会被印刷出版。此时,写情书的人心里就像打翻了百味瓶,如果早料到这种结果,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如此敞开心扉、如此坦诚了。这倒不是说情书中有什么不真实、不诚实,或不体面的内容,但是不管怎么说,如果事先知道要被出版,他总会有所保留。
我亦如此。如果这一切是发生在我死了以后,那时已经无知无觉,我也就眼不见心不烦了。因此,内心中抱着如此的想法,不让人们在我去世之前读到自传中的内容,我就能够像写情书一样袒露心声、随性发挥,不拘泥于世事,专心地讲述自己的故事。
佛罗里达村一共100人,我的出生使村子的人口增长了1%,单从这点来说,我的贡献超过了历史上很多杰出的人物对一个小镇所能做出的贡献。虽然这样讲有些不太谦虚,但事实就是如此。历史记载中,还没有人创造过这样的记录,连莎士比亚也没有做到,而我却做到了,因此,我总是觉得,不管在哪里我都能做到这一点,哪怕是在伦敦。
不久前,有人从密苏里州给我寄来一张我出生时那个老房子的照片。以前,我总把它夸耀成一座宫殿,但是以后我说话可得谨慎一点了。
在世界上,很多美味佳肴仅仅因为它们不是那么卫生就被拒之门外,这实在是件令人惋惜的事。我认为,除了细菌以外,上帝赐给我们的食品,只要食用适量,都不会损害我们的健康。可惜,却有一些人,只要一听说某个东西有一点问题,不管是吃的、喝的还是吸的,就将其拒之千里。为了健康,他们付出了多么大的代价啊!他们的一生仅仅是为了追求健康,这多么奇怪!这就像我们花光所有的钱却只是买了一头挤不出奶的奶牛一样!
虽然大人不允许,但是我们还是经常偷偷地跑到这里来嬉戏。因为我们都是小基督徒,所以我们很早就从亚当与夏娃的故事中知道了偷吃禁果所带来的乐趣。
所有的黑奴都是我们的朋友,实质上,我们和那些年龄差不多的孩子都是伙伴。之所以用“实质上”来修饰,是因为我们既是伙伴,又不是伙伴,肤色和地位的差异在我们之间划下了一条不可见的界限,我们彼此心里都很清楚,这使得我们之间很难亲密无间。
在读小学的时候,我对奴隶制没有任何反感,也不知道那有什么不好。我从未听过任何人指责它,当地的报纸也从未批评过它;当地的牧师教导我们说那是经过上帝许可的,是一件神圣的事情,心存疑惑的人如果想搞清楚只要翻一翻《圣经》就行了;如果哪个黑奴痛恨奴隶制的话,他们也会非常聪明,什么也不说。
(黑奴小孩)他唱歌,说明他没有在回想过去,我会感到很欣慰;反之,如果他沉默不语,说明他在想心事,那样我会非常难过。他再也见不到他的妈妈了。他能唱歌,我不能阻止他,这是一件好事。我们应该感到高兴。等你再大一些,你就会明白我的话了,到那个时候,这样一个孤苦伶仃的孩子的吵闹声只会让你感到高兴。
月黑风高的夜晚,屋子里一片漆黑,半夜突然醒来,周围死一般的寂静,那些被遗忘的罪孽从隐秘的记忆角落成群结队地浮出,要求申诉,它们来的可真不是时候。夜黑风号,猫头鹰发出怪异的呜呜声,野狼哀嚎,就连晚风也夹杂着一股悲恸之音。
夏天的晚上,暴雨肆虐地敲击着屋顶,窗外电光闪闪,雷声轰鸣,滚滚而来。躺在床上听着雨声是多么惬意的一件事情。
每当我们有一种强烈、持久、根深蒂固的本能的时候,我们都会认为这种本能不是来源于我们自己,而是从久远的先人那里遗传下来的,而且,经过时间的打磨,变得更加稳固和完美。
生来是穷人也好,是富翁也罢,这都无所谓,而最怕的就是生来是穷人,却整天憧憬着一夜暴富!没有亲身经历过这种想法的人很难想象它有多么害人。
永远不要打击那些喜欢四处预言说大话的人,就像一个人扛着一把枪,如果看到什么都扫射一番,那么他迟早会击中什么东西,这正是预言家之道。
我们总认为男孩是粗线条的,不容易受到伤害,但是,并非所有时候都是这样的。每个男孩都有一两个敏感的地方,如果你能发现它们,只要稍加触动,就一定能让他如坐针毡。
每次悲剧发生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每天晚上都要忏悔。但是阴霾永远遮不住太阳,同样,这些忏悔在明媚的阳光下就慢慢地消退、破碎,最终消失得无影无踪。它们源于恐惧和黑暗,也只能生存于此。白天给了我欢乐和宁静,但是到了晚上,我便又开始忏悔了。在整个童年生活中,我的生活十分惬意,让我感到没有什么更多的奢求和向往,但是这仅限于白天。如今,我年事已高,已经不会再想做那样的事情了;但是,即使在现在,夜晚也总是带给我深深的悔恨,就像年轻时一样。
在刚成年到中年的那段时间,我时常烦恼如何改过自新。虽然历尽周折,但我依旧坚持;虽然总是或长或短地被限制行为,但是每次重新开始恶习后所获得的快乐很快就补偿了我为此付出的全部代价。
受诋毁的时候,你越是辩解,别人的气焰越是嚣张,这是很不明智的,除非这种张扬能让你从中获益。不过很少有诽谤能经受得住沉默的考验。
小的时候,我并不知道恶作剧不仅极其愚昧,而且行径卑劣,为人不齿。那时年少无知,我从来没从道德的角度考虑过这个问题。在我人生3/4的时间里,我对恶作剧者都无比蔑视和憎恶,我像鄙视罪犯一样鄙视他们,每次我对恶作剧者发表观点时,就会想到自己曾经也是一个恶作剧者,而这丝毫不会减少我对恶作剧者的厌恶,同时让我更加感到痛苦。
如果一个人头脑成熟以后还搞恶作剧的话,那就充分说明,他既无头无脑,又没心没肺。
有时人类感觉自己受到了别人最大的侮辱的时候,正是他们自己做很可耻的事的时候。
没等多久我就对自己的胜利感到厌烦了。大约不到30天,建立在谎言基础之上的荣耀很快就变成了负担。的确,曾经有一阵子,我非常喜欢别人在我面前一遍又一遍地讲述我的辉煌成就,夸赞其神奇,惊叹其玄妙。但是我也清楚地记得,不久以后,这样的话题就让我感到厌烦,甚至是厌恶,觉得难以忍受。我清晰地意识到,世上那些丰功伟绩的缔造者也有与我一样的这种感觉。我知道,刚开始的三四个星期里他会津津有味地听别人讲述自己的功勋,但是很快,他就会担心别人提起这件事,渐渐地,他就懊悔自己当初根本就不该去做这件事。我记得谢尔曼将军当年就曾因为不论走到哪儿人们都为他演奏《当我们进军经过佐治亚》这首曲子而勃然大怒。一个货真价实的英雄尚且如此,我的痛哭就更不用提了。至少他回想曾经的荣耀和辉煌时无可指摘,因此心中的痛苦便会减轻一些,可是我却没有这样的优势,我做的事没有任何值得尊敬的地方。
天啊,那是多么恐怖而不可想象的情形:因为被骗人提供的证据,一个自首的骗子被判诚实,而且无罪释放了。
我的一只脚已经踏进了鬼门关。我已经感觉不到任何乐趣了,不过,失去喜乐感觉反倒让我感到了平和,这种平和是那么宁静、安详、甜美、愉悦、令人陶醉,一生之中,我从来没有遇到任何事比死亡让人这么舒服。我正一步一步走向死亡。家里的人都被叫到了我的床前,跟我做最后的道别,这一切我都看在眼里,我的视力还很好,他们都在哭,但是这并没有让我悲伤难过,对这一切我模模糊糊地感到很有趣,因为所有这些情感都是为我而发的,为此我感到非常高兴和得意。
尽管多年以后,她的音容笑貌还是鲜活地印在我的脑海里,深深地吸引着我。
麦克法兰认为世界上的动物是一些微生芽孢细菌经过几十亿年的时间进化而来的,或者,可能是在混沌时期,造物主在地球上投放了一个或者几个微生芽孢细菌,然后经过漫长的进化,最终变成了完美的人类;然后,令人可惜的是,进化过程就此中止了,并逐渐走向毁灭和消灭。
他还说,在动物世界里,只有人有坏心肠,人是唯一能感知怨恨、嫉妒、报复、憎恨、自私等感情的动物,也是唯一喜欢酗酒的动物,是唯一能够忍受身体的肮脏与居所污秽的动物,是唯一让爱国主义这种卑鄙的天性全面发展的动物,是唯一掠夺、虐待、压迫、杀戮自己近亲的动物,也是唯一对任何族群的成员都进行偷窃和奴役的动物。
他宣称,让的智慧更增强了人的野蛮程度,使让比这个世界上任何其他种类的动物都要低级,没有任何一个人不是每天都利用自己的智慧去牺牲别人为自己谋福利。最聪明的天才利用自己的超凡智慧让那些庸人沦为自己卑贱的奴仆,而这些奴役同样用自己的智慧去压迫那些不如他们的人。
如果成年人还热衷于恶作剧,这就说明,他们过去的生活圈子狭小,远离人们活动的中心,同时又相对愚昧,尽管年龄已是成人,但性格却还保留着孩提时代那些不堪一提的标准和理想,并十分热衷。但是,如果他们走向社会,迈向更广阔的天地,这些东西早就应该被抛在身后了。
我真的完全不赞同决斗这种做法,这不但不明智,还非常危险。不过,我曾经对别人的决斗非常感兴趣,一个人总是对自己曾经经历过的任何带有英雄主义色彩事物有着持久不衰的兴趣。
人类为什么选择好的台球桌而不是破的?为什么选择笔直的球杆而不是弯曲的?为什么选择圆的球而不是有缺口的?为什么选择水平的桌子而不是倾斜的?为什么选择弹性好的皮头而不是弹性差的?我对这些事感到惊讶,因为我们仔细研究就会发现,差的台球装备和好的得到的效果几乎差不多,其主要的功能都是娱乐。如果一套装备能比另外一套装备让人得到更多的乐趣,那么实际上,这套装备往往是差的装备。打台球的另外一个要素是,装备要能给球手提供充分的机会展示最好的技术,用最好的状态打球,赢得观众的赞美和羡慕。那么,从这点来说,差的装备一点儿也不亚于好的装备。不过,要准备评价带缺口的球以及倾斜的桌子的离心率,为它们设定一个合理的容差以确保合适的击球,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此,这就要求拥有最好的技术才能打出好球。打球的另外一个因素是,应该增加打赌的机会来助兴。对于这一点,没有任何好的装备能够胜过差的装备。根据我的经验,在带来快乐方面,我觉得差的装备和好的装备并没有因为价值的差异而不同,连七美元都卖不上的差装备与价值一千美元的好装备对台球的所有要素来说意义都是一样的。
真正的天才通常很少意识到自己的才能,周围的亲戚朋友也一样。实际上,说得更严重些,我甚至可以说,一个天才——至少是文学天才——是不可能由亲戚朋友发掘出来的,他们平时太熟悉了,以至于亲戚朋友们根本不会那么关注他,当然也就难以了解他的才能到底有多大,难以觉察他与普通人之间存在的巨大差别。所以他们无法找出一个正确看待他的视角。
他就开始自我膨胀,膨胀,膨胀,不停地膨胀,直到好像自己成了二三流的神仙。接着,他那恢宏的深泉就开始向外喷涌,在随后的两三分钟里面,只见唾沫横飞,几乎都看不到他的人了。他不停地说,不停地说,虽然只是说话,但是喷出的词如此密集,遮住了整个天空。
在一个民主制国家里,一旦得到象征着荣誉和地位的头衔,无论是意外获得还是通过正当途径获得,只要使用超过48小时,就会像天堂里的永生一样永恒,你再也无法摆脱它们。例如,你只要当了一个星期的治安法官,那就永远都是一个“法官”;你在独立战争的某次战役中做过民兵少校,便永远都是一个少校;一个人无意中被称为上校,哪怕完全是因为误会,那么这份尊荣也将永远跟着他。我们从心底里羡慕这些头衔和门第,而在嘴上却又调侃它们,这是我们的民主权利。
记忆力太好的话,什么都能记住,什么都忘不掉,没办法剔除不重要的事而留下重要的事,所有的事一股脑儿都记住了,然后又一股脑儿都讲出来,那么这就会导致叙述过程中故事情节平淡,且杂乱无章,这必然会造成内容的混淆,当然会使听众感到乏味和厌倦了。
孩子对大人的地位和特权毫不掩饰地羡慕,往往会让被仰慕的人感到微微得意,因而颇受欢迎。但是有的时候,他们的羡慕并未用到被羡慕人所希望的地方。
多年之后,我重读这些文字(女儿小时给自己写的传记),就像是接到了国王的圣旨一样,就如同一个地位最卑微的人,出乎意料地看到一张文告,上面写自己被晋升为贵族一般。
孩子们总是帮着她们的妈妈一起编辑我的手稿。妈妈坐在农庄的门廊下,大声地朗读手稿,手里面拿着一支铅笔,孩子们会一直保持高度的警觉和怀疑,因为她们确信,妈妈总是会用铅笔划掉她们认为特别满意的文字。她们的猜测不是没有根据的,凡是她们认为特别满意的段落,往往具有某种冲击力,急需修改或者删除,而它们的妈妈也总是会如此处理。有的时候,为了自我娱乐,也为了享受孩子们的异议,我常常会滥用编辑们对我的信任,经常故意在作品中掺杂了一些拙劣的措辞,以博孩子们一乐。看着妈妈拿着无情之笔裁断这些文字的生死,我总是跟孩子们一道请求妈妈手下留情,列出一条一条的理由,假装很认真地为自己辩护。她们都被我骗了,她们的妈妈也上当了。这样就变成了3:1,非常不公平,但是非常有趣,我实在经不住这种诱惑。当我们取得胜利的时候,大家就一片欢呼,然后,我自己悄悄地把那段文字删除,因为它已经完成了历史使命。
过去的35年中,在我文学创作的船坞里,常常停着完工一半的船只,闲置在那里晒太阳。这看上去就像我不好好干事一样,实际上我并不是故意这样的,我是没有办法不得不这样。只要一本书我能够顺利写下去,便会一直坚定的、兴趣十足地给它做书记员,绝不会偷懒,但是,一旦故事需要我动脑子,设置情境,构想冒险活动,设计对话,我就会把它放在一边,暂时不再去想它。然后,我就会重新检查那些没完成的手稿,看看经过多年的搁置以后,是否有哪个故事再次鲜活丰满起来,可以让我再次拾笔给它做书记员。
人性真的很奇特,遭遇这样的晴天霹雳,没有任何准备,居然还能活下来。只有一个合理的解释,那就是,巨大的打击让他的脑子一下子懵了,剩下的功能只有搜集这些字句的含义。幸好他此时已经没有了完全理解这些字义的能力,脑子里只是模糊地感觉到遭受了巨大损失,就是这样的。大脑和记忆要花上几个月,甚至是几年的时间,才可能把所有的细节都搜集完整,从而搞清损失严重到了什么程度。拥有这件东西的时候,他还意识不到它的珍贵,如今失去了,才发现没有了它自己便什么都干不成,才意识到它是不可或缺的。必须要到很多年之后,失去重要东西这件事才能完全搞清楚,直到那时,他才能真正了解到自己的损失有多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