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reaking Night: A Memoir of Forgiveness, Survival, and My Journey from Homeless to Harvard by Liz Murray

《風雨哈佛路》 莉絲·默里

 

在他們相遇之前,父母各自對生活保有不同的理想;但他們相遇後,就徹底走向了一條不歸路。

 

有時,我會和父親一起去市區淘寶。我站在父親旁邊,父親背對著行人,認真地尋找著。他一頭黑髮,表情嚴肅,衣衫襤褸,還時不時強裝著當年“教授”的表情,惹得人們用怪怪的眼睛盯著我們。我那時尷尬極了。

父親似乎看出來了,他脫掉了報童帽,目不轉睛地盯著我說:“莉絲,你感到很難為情是嗎?我才不管他們在想什麼。你認為對你好的東西,你儘管向前衝去努力爭取,不用管他們在背後胡說些什麼。”

聽完父親這席話,我感到自豪了許多,就像他在和我分享一個秘訣一樣——如何忘記別人對你的評論。我嘗試著照父親說的去做,但還是很難做到。我只有一遍一遍地用父親的話安慰自己。

有時父親會發現一些“好東西”,他經常向我們講過去的一件事:一個小伙喊他“垃圾工”時,他發現了一個嶄新的鍵盤,頓時那小伙就啞口無言了。父親經常自豪地重複著他當時的回答:“看,伙計,肥差!”

每次他為我們淘到一些二手玩具,或者淘到送給母親的舊大衣時,他總會說:“你看,他們的損失,我們的收穫。”

 

我們以前也爭吵過幾次,莉莎每次都失敗。我想得很簡單,如果只有雞蛋,我們還是必須吃的,不然就得挨餓。我知道如果莉莎不再吵鬧,我們都會和睦相處,但是我也非常感謝莉莎,她在為我們爭取更好的食物,哪怕機會渺茫。我在家一直是個聽話的女兒,我不照鏡子,我沒有女孩子氣,我喜歡卡車,我還吃雞蛋。

 

我想母親可能是因為我的原因才偷偷去酒吧的。因為我經常一邊又一邊地問她“你必須要去酒吧嗎?你到底幾點能回來呢?”之類的問題。有時我是情不自禁地問她這些,我還跟著她到門口,牽著她的手捨不得鬆開。每次她出門之前,我都重複地說:“快點回來,好嗎?好嗎?”直到她關上門為止。我想這可能讓媽媽有點煩。如果我不那麼黏人,媽媽可能就不會溜出去了。

 

我在父親旁邊縮成一團,幫他點燃煙花。點燃後,父親用自己的身體擋著我,護著我。此時,我聞到了他身上的味道,和剛劃過的火柴的味道混合在一起。他的手可真大,他拉著我,向我演示如何拋擲這枚小型“炸彈”。我們一起退後,看著煙花瓶在空中炸開,粉色的光束噴灑而出,劃破了黑色的靜謐夜空。不到半個小時,我們就放完了所有的煙花。每次,當銀光劃過漆黑的天空時,我和姐姐都會鼓掌喝彩,母親挽著父親的手,靠著他的肩膀微笑著。

那是1985年的夏天,就在我上學前不久,在我的印象中,這是我們一家四口最後一次甜蜜開心地在一起。在那之前,不管家中發生什麼事,我都不會與別人比較,我也不知道我們家和其他人家的區別。我只知道我的母親是位真正的母親,父母一起共同努力滿足我們的需要。就算他們不努力去滿足我們的需要,我也不會在意,因為我不知道除了父母的愛之外我還需要什麼。

夏天的逝去,不僅帶走了溫暖,也帶走了我們家和睦團圓的氣氛。我猜,你可能會認為,我們一直生活在由4人小世界組成的某種泡沫幻影之中,但在我眼裡,我們家和其他在學院大道裡生活、掙扎的家庭一樣。有時我們回面臨很艱難的事情,但我們擁有彼此,這就足夠了。

 

在這個世界上,很多人都排斥我,只有母親才知道我值得擁抱。所以我讓她抱著我,讓她不停地問我,這樣我就能聽到她的聲音。在她懷裡,我感到安全和溫暖。我將頭靠在母親的肩膀上,顫抖著哭泣著。

 

莉莎和父母親爭吵時,我知道她做得非常正常。我們餓著肚子,冰箱裡只剩下一些變質的蛋黃醬和生菜,她們不應該將所剩的最後幾美元都拿去買毒品。莉莎的憤怒並沒有錯。

但對父母吸毒這回事,我的態度卻不像莉莎那麼堅決。母親說她需要毒品來麻醉自己,來忘記童年時期悲慘的遭遇,這些遭遇經常在她腦子裡揮之不去。雖然我不確定父親吸毒是不是也為了忘記過去不幸的遭遇,但我知道,如果父親不吸毒,他將會十分痛苦,一連幾天在沙發上痛不欲生地躺著。那時,我都很難認出他是我的父親。

莉莎對父母的要求很簡單,她所需要的就是好好地吃上一頓飯。這一點,我和莉莎一樣。

但我注意到,如果我們一天沒飯吃,父母可能已經兩三天都沒飯吃了。父母總會以這樣或那樣的方式告訴我們——他們無能為力。

他們不會故意傷害我們。他們並不是白天跑出去疼愛其他的孩子,而晚上回來後對我們凶狠。父母沒法給我所期望的東西,可我又怎麼能責怪他們呢?

我記得,有一次母親在我生日那天偷了我5美元。這是奶奶從長島郵寄給我的。我把錢放在梳妝台的抽屜裡,準備去雜貨店買些糖果吃,可是轉眼就泡湯了。母親看到我將錢放在那裡後,等我離開就把錢拿走買毒品去了。

半個小時後,母親帶著一小包東西回到了家。看到她,我非常憤怒,我要她把錢還給我,大聲地說了一些至今仍很難想象出來的尖酸刻薄的髒話。母親沒有說什麼,轉身離開了,我跟著她繼續罵著。我想,她肯定是想躲著我,私下裡享受著她的毒品,但我錯了。我看見母親將那小包東西扔進了廁所,在那兒大聲地哭著。這時我才意識到她丟進廁所的是她買的可卡因。

她滿含淚水地看著我說:“莉絲,我不是個怪物,我忍不住,停不下來,原諒我好嗎,小南瓜?”

我也大聲地哭了出來。我們坐在衛生間的地板上相擁而泣。她的注射器就放在馬桶的水箱上面。我發現母親的手臂上佈滿了針頭留下來的印記。母親低聲下氣地不斷地問著我同一個問題:“莉絲,原諒我好嗎?”

我原諒她了。她自己也不想那樣做;如果她自己能控制,她也不會那樣做。

“好啦,媽媽,沒事啦,我原諒你!”

這次我原諒了她。2個月後,當我看見母親將我們從教堂拿來的感恩節火雞賣給隔壁鄰居還錢買毒品時,我再次原諒了她。原諒她並不意味著我沒有受傷害。每次當我們挨餓時,我的心都要碎了。但我不會因為自己受傷害而責怪我的父母。我不生他們的氣,我不憎恨他們。如果我有什麼需要憎恨的話,我憎恨那些毒品和毒癮。我知道他們很愛我。這點我深信不疑。

晚上,母親偶爾會來到我的床邊,幫我蓋好被子,對我輕聲地唱那句永遠重複的“你是我的陽光”。她對我微笑著,用手指梳著我的頭髮,親吻著我的臉,對我說:“你和莉莎是我的小天使,我的小寶貝。你們是我今生最大的快樂。”我知道她一直深愛著我們,她那雲斯頓香煙和可卡因的混合味道一直在屋裡盤旋著。聞著這些味道,我漸漸地進入夢鄉。

 

母親撕扯著她的T恤,讓那斷裂過的鎖骨露出來。每次,她的臉上都會露出恐懼,那些不幸的往事又重現心頭。為了逃避現實,為了更好受些,她便開始吸毒,但往往事與願違,毒品讓她陷入了更大的痛苦。

我向她堅定地說:“我愛你,媽媽!我們都很愛你!”

“我知道,莉絲。”

我知道我安慰她的話從不起作用,她太傷心了,無法痊癒。

當母親說話時,我放棄了我所有的東西:睡覺、家庭作業、電視,還有那些在黑暗的臥室裡放著的沒玩過的玩具。我為她的不幸深感難過,我也能感受到她的不幸,所以我們之間的交流就變得很暢通,超越了年齡和資歷的界限。

 

每當放學鈴聲響起時,我都會迅速地將課本放在書包裡,搶在其他同學前面第一個衝出教室。走在這些同學中間讓我感到尤其緊張。我總自我安慰地想:母親用洗髮水和梳子將我頭上的蝨子全部弄掉了。儘管這樣,我還是感覺與其他同學不一樣。他們知道,我自己也心知肚明,從他們看我的眼神我就能看出來。我穿著骯髒的衣服和破舊的襪子,內褲也破爛不堪。我一直警惕著我身上發出的臭味,我也知道他們也一直警惕著。

我試著用父親的方法來掩飾內心的不安——“誰在乎他們想什麼?他們就是閒著無聊。”在某些方面我覺得自己比他們更加成熟,比如:在6歲時,有誰可以在他們的父母面前隨意罵人,可以不按時睡覺,知道性還知道簡單模仿,知道怎麼使用毒品?想到這些,我心中有一些安慰。但在很多方面我又感到自卑和不安,如:我不能像其他小朋友一樣和別人交朋友,不能像他們一樣充滿自信地舉著手回答老師的問題。想到這些,我內心又十分不安,暗想我是不是比他們成長得快,走了許多不該走的路,我會不會到時候傷痕累累,與眾不同?我內心充滿了恐懼,放學鈴聲就成了我最大的期盼,因為那時我就可以回家了。

 

我在外面享受到的歡樂讓我感覺自己背叛了他們。我發現我需要到處隱瞞,在學校裡,在我自己的家裡,在里克和丹尼家中,我都沒法展現真實的自我。如果我想在學校不被人另眼相看,如果我想在家裡成為“好女兒”,如果我想在朋友面前表現得“正常”,我都必須隱藏些什麼。

 

司機對我的第一反應一般都是非常不情願和憤怒,並且我每次需要說好幾次他們才能聽明白我的意思。他們往往會說:“你需要什麼?”“油怎麼樣了?”甚至有時我需要大聲地說話他們才能明白我的意思:“我能為你的車加油嗎?”最後,我意識到是我的自信心不夠,所以他們才聽不明白我的意思。不久,我就熟練了起來,我微笑著對他們說:“讓我幫你的忙吧。”這往往很管用。

 

我對我自己的工作能力一直都很有信心,可我被拒絕的次數越多,我就變得越有自知之明。我開始注意自己那蓬亂的頭髮、臟兮兮的鞋子和指甲裡的臟東西。昨天的喜悅在今天看起來似乎有些愚蠢。

 

戒毒硬幣的後面這樣寫著:

願上帝賜予我平靜,讓我接受無法改變的事情;賦予我勇氣,讓我改變我能改變的事情;並賜予我智慧,讓我能分辨這兩者的不同……

 

我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開始嚎啕大哭。

“我的意思是我還會和你在一起很多年。別著急,我哪兒都不會去的。我愛你,小南瓜。我不會死的,我會活很長時間的。我也許沒有艾滋病,誰知道呢,不要在意我說的話。”

母親說這個已經太晚了,我很了解她,我知道她一直就不擅長保守秘密。我確定這是真的。她的話收不回去了。我當時真的希望這是幻覺,是她精神失常的信號,但我知道這一切都是真的。

“但是你剛剛說了……媽媽,告訴我實話,你會不會死?”

母親突然站起來抓著門把手說:“忘了吧,莉絲,現在你該睡覺了。別在意我對你說的話,誰知道我得了什麼病呢。這些天沒人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別著急,我剛才是和你開玩笑的。我很好,我很好,沒事的。”接著她又喝了一口啤酒。關門之前她還補充了一句:“我們都會沒事的。”

“等等!等等!媽媽!媽媽……”

我知道,我如此大的反應嚇走了她,我不該有那麼多要求的,就是因為我表現得黏人又離不開她,所以她才會走。

不管我哭得多傷心、多大聲,她始終沒有回來。我深深地嘆著氣,試圖冷靜下來,使勁地抓著被單來緩解恐懼。沉默使得房子變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空蕩。10分鐘前,我還睡得好好的,10分鐘前母親還沒有艾滋病。

我盡力地幫著母親,盡力給她所需要的,但或許我只能把事情弄得更糟。儘管我知道她要錢的原因,但我還是無數次地給她錢花,我將我在超市裡拿到的小費、生日禮物的盒子上貼著的錢都給了她。

而這就像錘子狠狠地敲打著我的胸口一樣痛,或許是我導致她瘋狂的,或許是我給她錢買針頭,才讓她染上艾滋病的。

“笨蛋,白痴!”我大聲對自己說,憤怒地將枕頭扔了出去,把自己花了整晚做的模型撕了個粉碎。

 

“莉絲,我一直都想戒毒,現在我準備戒毒了。”

“我知道,媽媽。我會盡最大努力幫你的。”我溫和地對母親說。

“你知道嗎,小南瓜,這次我真的下決心戒毒了。我就是需要一個沒有毒品的地方。你知道嗎?”她的眼神炯炯有神,臉色也好看了些,她好像真的一個星期都沒吸毒了,就算去酒吧,也只是嚐嚐她最近喜歡上的酒。我想或許這次她真的下定決心了。

“如果你要戒毒,就不要把毒品帶回家。這很簡單,如果你真的想戒的話。”我再次將頭轉開,對她說。

“但你爸爸會將毒品帶回家啊。看到他吸毒,我真的控制不住我自己。我一看見毒品就想吸。”我知道她說的是對的,我從來就沒聽父親說過戒毒的話。

不過我當時唯一想說的就是:“我不想搬走,媽媽,我不想離開父親。”

“我只是想給你爸爸一個機會,如果他也戒毒了,我們就都不用搬走了。”

她雙手放在我的肩膀上對我說:“莉絲,你知道嗎,我有病,我不想再過這樣的生活。我要活著看著我的孩子們長大成人,所以……我們必須有一些變化。”

我轉過身對著母親,眼淚在眼睛裡打著轉。母親坐在我對面緊緊地抓著我的手。

“是的,媽媽,但父親可能也會戒毒的。”

“他只是可能,莉絲。”其實我們都知道——沒人相信他會戒毒。

 

那晚,母親穿得整整齊齊,一次又一次地要求我和她一起搬到布里克的公寓去住:“小南瓜,我盡了最大的努力,寶貝兒,你和我一起去吧。”

我緊緊地抓著枕頭,頭頂著被子,大聲地叫著:“我不去,你也不能去,我們是一家人,你不許走。”

我不停地哀求她,哭著說:“媽媽,請你別走,和我們在一起。”當她和莉莎坐上出租車時,我甚至從窗戶裡向她大聲喊叫。我看見莉莎把箱子裝得滿滿的,似乎以後都不準備回來了。

當出租車啟動時,母親搖下窗戶對我說:“小南瓜,我會等你的,只要你想來,隨時都可以過來。”

在母親走後的幾個月,我經常用舊衣服當抹布清潔著我們的房間:臥室、客廳、茶几、盤子……每晚,當我最喜歡的節目開始時,我都會打開我們的黑白電視,把音量放到最大。每當夜幕降臨,我都會將所有的燈打開,把莉莎的收音機(太大了,她沒法帶走)的音量調到最大。

她們走後,儘管父親比原來安靜了些,但他從來沒有抱怨過,也沒有說他傷心過。不吸毒的時候,他會拉下窗簾關著燈睡上一整天。不過從他避免提起她們的名字我就可以看出,父親每次清醒過來時都特別難過。

有時父親出去閒逛時,我會打開母親的抽屜,翻找著母親使用過的東西,穿著她的衣服在房間裡走來走去。當我穿著她玫瑰色的睡袍,吃著爆米花,看著電視時,我總是覺得,總有一天她會回來的,她會為離開我們而抱歉的,她回來後就再也不會離開我們了。

在我開始上141中學後,母親至少打了4次電話給我,每次都告訴我布里克的家是多麼好,多麼乾淨:“他住的小區比我們的好多了,莉莎也這麼覺得。”母親每次給我打電話時都是在爐子旁。

“你知道嗎?莉絲,我原來好幾個月都不做一次飯,但現在我幾乎每天都做飯,我感覺很好,我就需要這樣一個乾淨的地方,讓我遠離毒品,徹底戒掉毒癮。”

打電話時,我每次都能聽到布里克的聲音:“珍妮,珍妮,快看鍋裡的肉去。珍妮,快燒焦啦。”

聽到他的話後母親就會對我說:“好啦,小南瓜,我現在有事啦,我們要吃飯了。我愛你,小南瓜。”

“我也愛你,媽媽。”接著電話就掛斷了。

 

兒童福利院的人還是把我帶走了。這次,我沒有反抗。但看到父親面無表情也沒有反抗時,我的心都碎了。那天,兩個穿著筆挺西服的社工護送我去托管所。當父親簽完字後,我有10分鐘的時間收拾行李。我哭著收拾著我的衣服、母親從戒毒會帶回來的硬幣和她的黑白相片。這是我帶的所有東西。我走出家門時,父親顫抖著雙手擁抱著我,他的擁抱是那麼僵硬和緊張。

“對不起,莉絲。”你就說了這麼一句話。我趕緊轉過頭上了車,因為我不想讓他看見我在流淚。

 

塔麗莎經常提起她的寶貝兒子——馬利克。熄燈後,我經常問她有關男朋友和懷孕的事。

“這感覺很好,當你的肚子開始凸起來時,在公交車上人們就會為你讓座,讓你有一種被尊重的感覺。當你有了孩子時,往往會有人愛你,你也會有人去愛。”她臉上洋溢著幸福。

但許多個晚上,我都聽到塔麗莎低聲哭泣的聲音。她告訴我她十分想念她的兒子,她很恨她的母親,因為她母親經常將她關在房間裡,把她兒子留在自己身邊。她盼著早點從這兒出去,和她兒子在一起,那該有多麼美好和幸福啊。有時塔麗莎睡著後,我想起家人時也會低聲哭泣——父親一個人在家肯定會很孤單,莉莎離我那麼遠,艾滋病正一分一秒地侵蝕著母親的生命,而我卻無能為力。

 

外面,太陽正在落山。我沿著大街向前走,不知道要去哪裡。看到陌生人時,我就別過臉去,不讓他們看到我的眼淚。我的腦袋亂糟糟的,像一群瘋狂的蜜蜂嗡嗡作響。

母親如同生活在地獄一般,但我卻保護不了她。她需要溫柔的態度、需要有人來照顧她的時候,布里克卻對她如此不耐煩。顯而易見,他不需要也不希望我們在那兒。對他來說,我們純粹是個累贅。不過不要緊,因為我需要做的就是曠課,曠到一定次數就會被送回託管所,布里克拿我也沒辦法。

“你早晚也會跟你老爸一樣,變成一個癮君子。”布里克曾這樣嘲弄我。還有一次,我在衛生間怎麼也找不到衛生紙,我記得還沒用完,還有一大包呢。後來,我們在他的櫃子頂層找出了那包衛生紙。他把衛生紙藏了起來,就因為有人忘了沖馬桶。我原來不知道他有點怪,那時我才意識到,他和奶奶一樣瘋狂。現在,他又因為幾把叉子就打母親,天知道她現在是那麼虛弱。這個男人控制欲極強、脾氣火爆,母親拿他一點兒辦法都沒有。我必須離開這個家,離開他,離開母親的病。我受夠了。

穿過班布里奇大街時,天下起了濛濛細雨,風吹著我的外套,我覺得有些冷,但腳還是火辣辣的。人們都剛下班,一個個夾著公文包或打著雨傘在雨中疾行。我低著頭從他們身邊走過,不想讓他們看到我在流淚。

我突然想起,我不記得上一次曾和母親說過什麼話了,大概說的也就是“嗨”和“再見”之類的。我們最後一次真正的交談大概是在5個月前,她帶著我到80中注冊的時候。

一想到這兒,眼淚不禁流了下來。在那一刻,我告訴自己,我能更好地照顧母親,我不能逃避。想到這兒,我暗自為自己驕傲。我原以為我會忘記母親感染艾滋病給我帶來的痛苦,但是一想到布里克怒聲連連、母親躺在那裡無助的表情,我又痛苦不堪,這就像根裸露的神經,時不時碰到就會陣陣發痛。

我們家沒有人談論艾滋病。母親和父親不談,莫拉萊斯醫生也不提,當然布里克也不談。他看著母親服藥,看著她越來越虛弱,但他仍然不斷要和她過性生活。看到落在地上的避孕套,我敢肯定,只要母親願意,他們甚至還有性生活。

沒有人談論她的艾滋病,即使疾病當著我們的面一點點吞噬她的生命。母親的病情正迅速惡化,雖然我們避而不談,但這始終是掩蓋不了的事實。

我雖然年紀小,但也不是什麼都不懂,至少我知道什麼是吸毒,知道母親年輕時就開始賣淫,但我的確不太知道艾滋病究竟是怎麼回事兒。我真恨我自己,恨自己知道母親是對的,恨自己在母親最需要幫助的時候卻無能為力。我能做很多事,可當母親深受艾滋之痛時,我卻只能避而遠之。或者,是她對我避而遠之?我們之間出了問題,就在她離開學院大道、在我們家散伙後、在她病得越來越嚴重的時候,我們的關係不再那麼親密了。如今我有了薩曼莎,整天都想著怎麼逃課,夢想著和朋友們未來在一起的好日子,夢想著從未見過的新生活。總之,我與朋友過得越快樂,就越難回到與母親居住的那個家,那個充滿疾病氣息的公寓,越不想看到她一天天將死的樣子。最簡單的辦法就是不回家,和朋友們在一起。

“自私”,我對自己大聲喊道,使勁將眼淚從臉上抹去。

 

我還會回來看望父親,不過,看到他和這個家變成這樣,心裡真不是滋味。回來以後我就開始做噩夢,夢中我們全家人一會兒團聚一會兒分離,反反复复。我總是夢見我們要分離,但分沒分成要看我的決定。不過我總是在醒前的最後一刻夢見自己打錯電話,結果全家人又各奔東西了。每一次醒來夢中的一切好似真的發生,我心痛得不行。後來,我就再沒回去過。

 

因為怕給他帶來麻煩,很少有人在我們這個逃課的公寓內吸毒,最多有人會到後屋或門廳吸大麻。我自己不吸毒也不喝酒,從不接觸這兩樣東西,即使是別人口中的啤酒味都讓我翻腔倒胃。這可能與我經常看到父母的痛苦有關吧,但還有部分原因是母親對我說過的那些話。小時候有好幾次,母親毒癮發作後,就會用那冰冷的眼神看著我,我永遠都忘不了那眼神。她一邊哭一邊懇求我:“莉絲,千萬別染毒癮!孩子,它毀了我的生活。如果你也染上毒癮會很傷我的心的。永遠不要沾毒品,永遠,好嗎,寶貝兒?”母親的手臂上結著血痂,她深情地望著我,聲音裡滿含關愛,這也許是別人給我的最有效的勸說了。所以我從來不吸毒,一次也不。

 

問題是,我現在可以想象他睡在收容所的一張小床上,身邊的那些老人們一個個拖著殘軀,臉上長著稀稀拉拉的鬍鬚。他也在其中嗎?我怎麼沒注意到父親出了事呢?他曾經過得那麼瀟灑自在,我們那麼親近。可當他住在窗戶釘滿木板的屋子裡、出入受到限制時,當失去家、失去財產時,他卻向我隱瞞他的生活,不願意給我打電話。如果我沒回家看他,那麼或許我永遠都不會知道父親的情況。

 

薩曼莎和我都沒準備找男朋友,因為愛上一個男孩可能會影響你的一生。我不禁想,如果我們做好心理準備,如果有人曾告訴過我們愛情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也許事情就會是另外一個樣子。

 

我們都還很年輕,沒有任何負擔。我心裡唯一牽掛的就是我的家人,和其他人相比,我生活得很輕鬆。我試過靠給人家拿東西賺錢生活。對於別人來說,我放著輕鬆的生活不過,卻自討苦吃,真是不可思議。無論我們多累,或者別人對我們的處境有多大偏見,每天我只是想熬過夜晚,直到太陽升起,這時我們可以重新開始,重新再來。

 

人的生活可能會在一瞬間改變:人們感染了病毒,收到搬遷通知,孩子戀愛了,家長不再管孩子們了。穩定只是個幻想。

 

整個晚上,好幾個小時,就只有我們兩個人待在房間裡。我肯定他感覺到了我的決定,因為我笑得很僵硬,說話時揮動著雙手——它們像兩隻被放出籠子的鳥。我不能先開始,我沒必要那麼做,我沒必要主動。事情就這麼發生了,我並沒有感到疼痛,只感到他沉重的身體、強烈的乳膠味兒和他灼熱的呼吸。令我吃驚的是,我的第一感覺是,和他睡在一起比我曾期望的要空虛,生理的需求多於心裡的快樂。

我開始為自己的矛盾感到心煩意亂。我與他分享身體和我的思想——游離的思想。但他沒有注意到,只是在他身上扭動、扭動。一時間,我為此憎恨他。為了努力扭轉不好的感覺,我決定尋找他的眼睛,但它們都閉上了。就在那時我意識到,性愛並不一定是個共享的東西,這並不一定使你們的關係更親密。事實上,它可以突出你感到最孤獨的那部分。薩曼莎告訴過我,性愛可以使愛情更加甜蜜,但我當時並未感受到卡洛斯的愛,也沒有感受到自己對他的愛。

 

有一次,母親在家,她接了電話,問我什麼時候回去,回去時別忘了帶更多的枕頭;她又接著對我說,我隨時可以回家,只需要一段車程去,粉刷下屋子。她說話的聲音,就像那些呆呆的孩子,我聽到這裡,喉嚨感覺像是被剃刀割得四分五裂,我試著不讓自己哭出來。我在第42街圖書館的書中看到過,癡呆症是艾滋病最後時期的症狀之一。

莉莎奪過了電話。“莉絲,”她說,“我不知道你正在做什麼,但你也要考慮多花點時間陪陪媽媽。你可能認為在這個世界上有的是時間,但她沒有。”她的聲音聽上去很生氣,但我沒有辦法跟她談論我看到母親如此接近死亡時的恐懼。我趕緊把電話掛掉了。

 

在那一刻,我必須得做出個選擇。我可以就電話號碼的事跟卡洛斯當面對峙,並借此機會查問他近來的所作所為。或者我也可以置之不理,隨它而去。我看著卡洛斯,一瞬間他成了我第一次遇到他時的那個陌生人——神秘、油滑。但是,當他笑起來,不知怎麼又都不一樣了,一切又都那麼熟悉。我對他的看法眨眼之間就發生了變化。他對我的真正的感覺是什麼樣的?要是他總是這麼美好,不背著我琢磨那些我不知情的秘密就好了。

我坐在那兒,決定不再想了。我忽視了自己的憤怒,順其自然吧。其他任何事情都是沒有意義的。對質會有什麼後果呢?如果我跟卡洛斯打架的話,我沒法像別人一樣回家去好好想一想。這就是家,他們就是家 如果我表現得一切都很好的話,也許最終事情會有好的結局。

 

親愛的媽媽:

失去你是如此痛苦,我還有很多話沒有對你說。媽媽,是死亡剝奪了我們解開這些心結的機會。

媽媽,你能了解我現在的感受嗎?能體會未說出的話在我心中的分量嗎?

在過去的16年裡,我已經學會了隱藏自己的感情,學會了如何掩飾自己不想說的話,因為我不想傷害你,不想把你推遠。

媽媽,你和我的關係讓我想起了珍珠是怎麼長成的。人們只是看到珍珠是美麗的、完美的珍寶,但是從來沒人意識到它們其實生於痛苦——它們來自艱苦的環境或者危險的境地,被牡蠣緊緊地包裹著,是牡蠣讓珍珠保全了自己。

在我沉默的背後,媽媽,這就是我所做的——像牡蠣一樣,忍受著家庭的痛苦直到珍珠出現。你已經離開了,現在你真的不知道自己的沉默是不是給我們帶來了好處。

你是在週三上午8點半左右離開的。那時候我卻在另外一個為地方,睡著、笑著,或許已經忘了你。

我真的沒法原諒自己。

你走的時候是那麼孤獨,我幾乎有一個月沒有去看你了。你當時擔心女兒再也不來看你了嗎?想到這些你是不是走得更容易一點兒?我以前一直都陪在你身邊,給你錢、幫你換洗、聽你說話。你走的時候我怎麼就沒在你我身邊呢?陌生人給你換衣服,餵你吃飯,把手放在你赤裸的身體上時,你是不是像剛孵出的小鳥那樣脆弱?

我知道他們會在你的病床前彼此冷冷地討論各自的私生活,用噴著香水的、戴手鐲的手來給你換便盆。這種孤獨感肯定讓你恐懼。

媽媽,你害怕嗎?

當我跟別人在一起吃漢堡、在陽光下歡笑時,媽媽,你害怕嗎?

媽媽,我現在並不孤獨,我有很多的朋友,其中一些也來參加你的葬禮了。還記得卡洛斯嗎?他也來了。現在他已經是我的男朋友了。薩曼莎不能下床所以就沒來。“莉絲,我不能去,那些事情太壓抑了。”在我上車的時候她告訴我的。我們已經付了從馬鐙的下葬地到這兒的交通費,這是你的一個朋友幫我們辦的。但我還沒有寫信感謝她,也沒有寫給任何人。我不知道為什麼還沒有寫。

莉莎、卡洛斯、菲夫和我趕在你下葬之前來到了墓地。天很陰暗。媽媽,是慈善機構給你辦的葬禮。透過他們捐獻用的小窄槽,你可以聽見高速公路上汽車呼嘯而過的聲音。你被放到松木棺材裡,它被釘子釘嚴了,上面寫著拼寫錯了的你的名字。

你裡面還穿著在醫院時穿的睡衣嗎?

松木棺材上寫著拼寫錯誤的“珍妮·默里”,還有兩行粗體字——“手”和“腳”,用來標記方向的。卡洛斯知道我不擅長弄這些,就用黑色筆在你棺材的前面畫上了飛著的天使,並且寫上了所有正確的信息:珍妮·默里,1954年8月27號生,卒於1996年12月18號。莉莎和伊麗莎白的親愛的媽媽,皮特的妻子。

媽媽,你十月懷胎,給了我們生命,帶我們來到這個世界。現在你的身體卻是冰涼的,一動不動。

爸爸沒能趕得上葬禮——當時火車太擁擠,他根本買不到票。是我打電話告訴爸爸這個消息的。我問他:“你是在坐著接電話嗎?”他就知道我要講什麼了。想起他痛苦的呻吟聲,我心裡滿是對你們倆的歉疚和愛 當時他是多麼需要你的擁抱呀,但是你卻走了。你永遠地走了。

媽媽,你不知道吧,有一天爸爸在醫院親吻你的嘴唇了。護士還訓斥了他,說這樣會對他的健康造成危害。我很高興你當時沒有聽到她講這樣的話。在你的生命中,人們總是這樣排斥你,不是嗎?就連我也是這樣。

媽媽,你是不是覺得我跟他們一樣,想推遠你,拋棄你?我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

媽媽,你能想象到爸爸專門來看你之後,在那輛返程火車上的情形嗎?我倒是經常想起,他是怎樣把頭埋於兩手之間,就像他平時遇到困難時那樣。他是多麼希望你能好起來,那麼他就不會把你一個人留在那個只有機器和死人、聞起來讓人嘔吐的建築物裡了。也許,他現在還不能接受你已經去世的事實。我也不能。

我們是在聖誕節的第二天給你下葬的,差不多花費了一周的時間籌備一個免費的葬禮。在聖誕夜前夕,我和朋友在餐廳吃了一隻20美元的火雞。菲夫和他的堂兄、薩曼莎、莉莎、卡洛斯和我,我們都想念我們的父母。所以我們只有互相幫助來忘記你們,忘記你們這些經常讓我們盡情地吃、在我們床邊為我們唱歌的人。而這些對於我們來說只能是夢了。我們只有彼此相依,才能不去想你們。

但是當我看到聖誕樹上閃爍的紅色、橙色和黃色映在莉莎悲傷的臉上,而她身旁的其他人卻在有說有笑時,我就想起了你。她是那麼像你,小小的身軀,大大的眼睛。媽媽,莉莎很漂亮,她已經長成一個漂亮的女人了,跟你一樣漂亮。我希望我們很親近,這樣我就能擁抱她了,現在我是多麼渴望能抱緊莉莎、你和爸爸呀!

已經有人在櫃檯為我們付賬了。在我們離開餐館之前,卡洛斯向自動點唱機裡扔了兩枚4盎司的硬幣,它開始播放薩德的《珍珠》。

永遠愛你的莉絲

1996年12月27日

 

事實上,人可以消失。我禁不住坐在那裡,想到離我房間不遠那個被謀殺的女人。她是怎樣在一個骯髒的旅館房間裡,和一個宣稱愛她的暴力男人走到那一步的?我和她不一樣嗎?

或許,最初我是愛卡洛斯的,我也渴望他說的我們共同的未來。我本想他能繼承遺產,擁有屬於他自己的一個住所。我本想給他從來沒有感受過的愛。但是,這些未來在很久之前就破滅了。現在,我和他在一起,是因為我怕他,而且沒有他我會感覺進退兩難。我需要他。

我禁不住亂想,如果出事的不是羅薩和她男友,而是我和卡洛斯會怎樣?如果記者說出的受害者的名字是我,又會怎樣?伊麗莎白·默里,16歲,證實被其男友謀殺,其男友18歲,是一名毒販。我想象著,如果我的生命就這樣結束,那對我的父親、莉莎、薩曼莎和鮑比——所有我愛的人,意味著什麼。

 

我不想再這樣,而且這樣真的很可怕,因為我的朋友、他們的家庭都幫助我很多,我不得不想知道:他們什麼時候就不再幫我了?到什麼份上我就變得太過分了?他們什麼時候開始拒絕我?不能永遠這樣下去。而且我想到有一天,不得不聽到我的朋友們直接拒絕我的吃飯和住宿要求,還特別厭惡我的自暴自棄。一想到這些,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

我害怕自己現象中的拒絕時刻馬上就要到來。當你愛的人拒絕你時,會是什麼感覺?我不想知道。因此,我決定最好別要求太多了。沒必要馬上這樣,這需要時間,但是我決定永遠都不會再這樣貪求了。

這種境況也讓我明白了一點:朋友是不會為你支付房租的。一天晚上,我在鮑比的床上剛要睡著時,腦子裡突然湧現出這個想法。雖然這個想法很簡單,卻讓我的思維有了巨大轉變。朋友是偉大的,他們很仁慈,幫助你,在一起很開心,但是朋友不會為你付房租。我以前從來不用擔心房租。這個想法出現時,我不得不擔心,我正在試著感受真正擁有一個住所並且攢錢付房租的感覺。我所沉迷的所有東西(卡洛斯、朋友、思考過去)——沒有一個能為我付房租。要想付房租就要關注新的東西了。

 

我的身下是世間眾生相:做飯的香味,情人的爭吵,盤子的叮噹聲,電視音量震天響,我以前看的節目,《辛普森的一家》和智力競賽節目、說唱音樂——所有這些都把我帶回了學院大道。然而,我聽到最多的還是家庭的聲音:孩子叫媽媽,丈夫叫著妻子的名字,讓我聯想到,愛在一些人中間延伸並充滿一個空間,把這個空間變成家。

 

我用盡全身力氣走進大樓。我一直不敢進去。多年來,或許這一輩子,我總感覺萬事之中都有一堵牆。站在大樓外,我還能描述一下它。牆的一邊是社會,另一邊就是我、我們——所有來自貧民窟的人。我們被隔絕了。我心中的感覺就好像整個世界被分為了對立的我們和“那些人”。

牆那邊的每一個人感覺都是“那些人”——每天坐火車上班的人,那些上課舉手、做什麼事都不錯的聰明學生,有家的人,去上大學的人。牆這邊就是我們這樣的人——輟學、福利救濟、懶散、不守紀律的人。太不一樣了。確實有很多具體的東西顯得我們太不一樣了。

首先,我的家人和周邊的鄰居們,我們的生活節奏是很瘋狂的,一切取決於當前的需求——飢餓、取暖、房租、電費單。日常困境的解決標準就是“現在”。福利保證不了我們穩定的生活,賬單“現在”到期了,支票必須兌現。父母無法追求太多,因為“現在”母親就渾身顫抖,需要治療。我應該去上學,但是“現在”我沒有乾淨的衣服,而且我已經落下太多課了。35美元的食物沒法養活我們4個人一個月,但是“現在”我們必須試著來。在牆這邊的我們,優先的永遠是解決當前問題的任何東西。這也是為什麼我總感覺牆的那邊很神秘。

為什麼每個人最後都擁有一些奇怪的東西,例如存款、汽車或者自己的房子?他們是怎麼找到一份工作,並長時間保有這份工作的?拿到高中畢業證後,為什麼還要花費4年時間去上大學?為什麼還要額外多上4年的學呢?對於牆這邊的人來說,我們談論未來時,指的是近期的事。我們最關心如何解決當前最緊急的需求。我們從不會著眼於高尚的長期規劃。當然,對我們來說,某一天還是有機會讓生活過得更好,但是現在,我們有更緊迫的事要擔心。

走進那些學校就好像參觀牆的另一面,去參加那些老師的面試意味著和“那些人”進行對話。整個過程就像我第一次嘗試過一種日子,考慮遠非我當前需求的東西。而且這樣做,我感覺很危險,也是不允許的。我不熟悉這些大型辦公樓,這點讓我很不受歡迎。對他們承諾的學業進步,我也無動於衷。這些學校還是作為華爾街上的證券大廈或第五大道上的高端珠寶店比較好,也可以進白宮。走進這些學校,其荒唐程度就像走進了那些地方。這意味著走進了“那些人”那邊。我需要鼓足所有勇氣進入這些樓裡,我的心一直怦怦地跳個不停。

面試總是很讓我失望。當人們沒有聽你講話時,他們的表情很明顯。很空洞的眼神、帶著很多不確定的點頭,通常還有“不露齒的微笑”——爸爸經常說那是假笑,是不會笑的人用來安慰你的。順便說一下,我知道有時候甚至在面試沒有開始之前,老師們看我的眼神就告訴我“不行”。有些人可能大概看我一眼,從頭到腳打量一番就得到對我最膚淺的認識,並給我貼上標籤——不講文明、懶惰、麻煩;接著又是不露齒的微笑,並說道:“我們地方有限,感謝你的申請”以及“如果有新的機會,我們會給你家打電話聯繫”。

他們只能往鮑比家打電話聯繫我,因為我留了他家地址。但是他們聯繫我時,多數時候只是說:“對不起,不行,我們這學期人招滿了……我們想接收你,但是由於你的學分太少,我們不得不說不行,給其他人一個機會……不行,對不起,我們認為不太合適。”誰會想招收我這樣的學生?一個已到畢業年齡的新生,平均分不及格,幾乎沒有任何學分,需要在他們學校重新開始受教育。尤其是我從不跟他們進行眼神交流,而且看起來狀態也不好。整個評委會肯定會一致說不行。

我的錢還夠做兩件事情:買地鐵票去下一個面試地點,一個叫作人文預備學校的地方;坐火車回到布朗克斯,只需要一個小時車程,還可以買點比薩吃。

比薩還是面試?

我坐在大學門口的石頭隔板上,看著人來人往。

我已經厭倦了,厭倦了面試,厭倦了被拒絕,厭倦了聽到說不行。如果無論如何只能聽到不行,那我去面試還有什麼意義?我現在走了,至少還能買點比薩吃。如果更現實一點看,可以說我就是在浪費時間。

但我坐在那裡,又反复思量。如果……是的,很可能這個學校和其他學校一樣,但是如果這次的回复不是不行呢?也不知這個想法從哪裡冒出來的,既簡單又吸引人。“如果……儘管不太可能,但如果就是這下一次面試,就這一次,學校招收了我呢?”

這個想法讓我心裡一陣感動,不由得想起了母親。我獨自一人站在人行道上,身邊都是“那些人”。我的思緒開始迸發——我有家,有家人,頭頂上有屋頂,有我愛的人為我在世界上指明方向。現在,我在第65大街,母親死了,父親走了,莉莎和我也分開了。一切都不同了。

生活總是這樣:一會兒所有東西都有意義,下一刻,一切又都變了。人會生病,家庭會分裂,你的朋友會關閉曾對你敞開的那扇門。我坐在那裡,經歷過的那些快速的變遷折磨著我,心裡卻沒有悲傷。不知從哪裡,也不知為什麼,一種異樣的感情偷偷地佔據了悲傷的位置,那就是希望。我想,如果生活可以變得很糟糕,那麼,它也可以變得更美好。

有可能,我會進入下一所學校,也很有可能,我會取得優異的成績。

是的,想想以前所有發生過的事,沒必要那麼現實,很有可能我可以改變一切。

我放棄了吃比薩的想法,趕去參加面試。

 

普通考試在這裡不是衡量一個學生成功的標準,因為這種考試會限制課程和學生表現自己真正學識的能力。相對地,一種叫作表現評價任務(PBATS)的測試方式出現了。表現評價任務是一種嚴格的個性化學生能力測試方式,學生可以對考試問題進行深入地回答,而不是像紐約州高考會考考試一樣進行傳統的填空考試,那種傳統的考試方法多數情況下正是學生邊緣化的催化劑。相反,表現評價任務要求學生使用一學期的課堂學習和真實的世界知識來全面深入地闡釋問題。考試可以有多種方式,可以是作品、延伸寫作項目或是課上演講——演講可以給同學們一個機會,把自己這學期的感知傳達給大家。以這種方式,表現評價任務還可以為選修課開闢空間,這樣老師也可以用不同的方式教學了。

 

佩里的信念是,如果主流教育失敗了,就需要有一種不同的教育模式來讓這些學生取得成功。預備學校就是這種不同的模式。這樣,學生就不會被看作是有功能障礙的人了,而是體制本身具有功能障礙。傳統體制中與生俱來的“失敗”概念在人文預備學校的任何階段都不存在。建校之初,其目的就是為了讓學生更容易知道什麼是可能的。

 

所有東西都從我嘴裡噴湧而出,跟過去幾週面試、拒絕我的其他老師相比,在他面前我的情感變得更豐富,比我想要的還豐富。我情不自禁。這是一種奇怪的感覺。一個老師以自己的方式傾聽你的話,而且不是出於可憐。相反,他聽的同時還主動參與進去,詢問我一些搞不清的問題,提供一些見解。在聽到我媽媽的葬禮時他還明顯地嘆了口氣表示悲哀,但一次都沒表示說我可憐,只是理解、感興趣。當對他毫無保留時,我聽到了自己的聲音,我開始評判自己。我聽到自己向他人介紹自己的生活,尤其是面對一個他這樣的教授型的人時,我覺得自己的話沒有任何條理,而他看起來沒有任何反感。

 

我放慢自己的腳步,開始深呼氣,然後慢慢地走向他。我最希望的是父親能察覺到我對他的感情,其實我十分清楚父親和我都不會表達彼此的情感。這可能是為什麼我們會有一個無聲的約定:假裝我們沒有任何情感。

但此時看見他,我卻格外激動。我自小已經習慣於陌生的面孔,無休止的搬家,每當在人群中看見與他相似的面龐時,總是讓我很受打擊。不論多長時間,不論我們之間有過怎樣的傷痛,我還是很想念我的父親。此時再次見到他,他變了好多,面部消瘦,滿面鬍鬚,衣衫襤褸,一臉慘淡。他看起來是那麼虛弱,就像那天在莫蘇魯公園大道上的母親——那天我們將承載願望的蒲公英吹向天空。我很少會在外面或是在學院大道之外碰見我的父母,一旦碰到了,這個社會就會不停提醒我他們是如此的羸弱不堪,生活將他們弄得如此狼狽。

 

我用盡一切方式避免他知道我現在真實的狀況。因為一旦被他發現,我知道他會對此感到愧疚。我一定會擔心我。而他的擔心又會反過來讓我惦記他。這對我們倆都沒有任何好處。所以最好的辦法還是告訴他我一切都好。

 

我的高中成績單與此又有什麼不同呢?其實是一樣的。我有時在想,如果將來有一天我想上大學,會有一個人穿著西裝、坐在另一種辦公室裡打開文件,看著我的檔案,決定我是否具備進入大學的資格。有或沒有,必定是兩者之一。假如我沒通過,他們也會合上我的文件,然後喊:“下一個”。那我就太倒霉了。我明白,生活中有些事是沒有商量的餘地的。這些成績單對我來說尤其重要,它們決定著我的“成功”或“失敗”,它們是我的選擇,是我通往成功的鑰匙。所以,按照我在成績單中定下的目標,我好好想了想我在預備學校所做的一切將有著怎樣的意義——答案是,這將意味著一切。從此以後,也許我有時也會不想去學校,想睡在菲夫(或鮑比)家的地板上,不願意起床。鮑比和傑米一起出去,在附近閒逛時,或者其他人逃課時,我也許會心生嚮往。但我知道我不會再這樣了。我必須要做的是認真思考一下我的成績單,我要每天都按時上學——這是我有生以來的第一次。也許我會成功地進入大學,也許不會。哦,還有就是,我的朋友不會替我交房租。

 

我的成功和技巧也沒什麼關係。我成功背後的原因很簡單。我不僅常挨餓,而且沒有暑假,不像我那些夥伴們,總是期待著週末外出和歡樂時光,我需要在冬天來臨前儲存糧食,省吃儉用,不管怎樣,以備長久之需。我的確需要這樣。我的目的就是要節約每一美元,等到入校學習不得外出工作時,我也能夠度過那漫長的日子。第一次,我為自己的生活找到了一個更大的目標:走出貧民窟——那個我出生的地方。這就是我的底線。

我還有一種難以企及的渴望,這與全新的環境有關,與我在那些富人區經歷過的繁忙有關——我從來沒見過的大房子,在看不到盡頭的沙礫車道上停放的汽車,陽光下綠樹成蔭的街道裡騎車的孩童們。主婦們打開前門時朝向我的那條小路,那些和諧美妙的美顏,那些緊緊黏著母親腰身、靠她們寬闊有力的脊梁支撐的孩子們。當我舉起寫字板背起裝得滿滿的書包的時候,當我偷偷體驗他們的生活的時候,我所津津樂道的是:從他們小屋裡跑出來的空調的冷風,正肆無忌憚地涼爽著我的臉頰和肩膀。令人激動的是,我所看到的人們的生活完全不同於我熟悉的模式。我渴望擁有同樣的生活,這深深地激勵著我。不論是敲開門開始說話,還是擁有美麗邂逅,都像是經歷一種冒險。我在人行道上閒逛著,郊外的街區如此迷人,讓我心生好奇,很想知道還會發生什麼事兒呢。

 

過了幾個小時,我的小鬧鐘響了起來,我睜著眼躺在那兒,一動不動地盯著天花板。此刻,我多想把毯子蓋到頭上再睡一覺。在那一刻,這種慾望幾乎要讓我丟失了我的決心,幾乎要讓我放棄了。

是要暖和的毯子,還是走出門去?

當有舒適的住所,也正是大多數我要經受考驗的時候。我睡在過道上,偶爾被迫搬出朋友住所時,或是我必須整夜坐在地鐵上睡覺的時候,感覺都還好。與此相反,住在朋友家裡可以好好睡覺的時候是讓我最難決擇的。這是因為,如果不想有那麼一天被迫流浪,就無論如何都要找個理由,一個心甘情願的理由去上學。

這樣我上高中就不止有一次選擇權,我必須一次又一次地做選擇,可是每一次我又要克制住不去選擇。在那些極少數出奇安靜的早晨,軟軟的靠枕和暖暖的感覺讓我比任何時候都想索性把毯子拉過頭頂。我費盡全力迫使自己走出門上學去。在這些時候,我是自己最大的障礙。

是要暖和的毯子,還是走出門去?

結果證明了,做這些決定無關意志力。我一直敬佩那些有

自制力的人,因為我從沒覺得自己會成為這樣的人。如果純粹憑意志力就足夠的話,我想很久以前在學院大道的時候我就是很有自制力的人了。這樣是不夠的,至少對我來說並非如此。相反,我需要動力。在意志薄弱的時候,我需要一些能夠想到的事情促使我將毯子扔掉,穿過前門走出去。不僅僅是意志力,我還需要些別的事情來激勵我。

有一件事一直激勵著我,那是我記憶中的一個畫面,每當面臨這些選擇的時候,我就一次又一次地想起它。我想象著一名運動員在跑道上奔跑。畫面定格在一個夏天,橙紅色的跑道,被白色斑馬線劃分出運動員的賽道。唯一不同的是,我臆想中的這名運動員並沒有和其他選手賽跑,她是獨自一人,也沒有任何觀眾。而且,她並不是在自由開闊的跑道上奔跑,在這條跑道上,她需要跨越許多障礙,她在驕陽之下大汗淋漓。每當我遇到令人沮喪的事情的時候,比如,厚厚的課本、瘋狂的睡眠計劃、在哪兒睡覺以及吃什麼,我都會想起這個畫面。為了克服這些難題,我設想我的運動員沿著跑道衝刺,跨越障礙,奔向終點線。

在那些艱難的早晨,那至少是我一半的動力,另一半則是想起了我的老師們。

在我意志薄弱,抗爭在毯子和門之間時,我知道佩里正在學校等候我,其他的老師也是這樣,讓我驚奇的是,我開始喜歡這種生活了。

 

在這樣的環境中,我回到學校繼續上課,我知道我不能再躺在床上自暴自棄了。當我知道我的老師們在等待我的時候,我怎能將毯子拉過頭頂置之不理呢?當他們心甘情願努力地工作時,我又怎能不像他們一樣呢?

看到預備學校的老師們,我對學校消極的情緒開始淡化,取而代之的是對於學習真正的喜愛,帶著這種心情,最終我對生活產生了一種切實的希望。我對老師的感情亦如我對學校的感情。如果老師們優秀,學校也是優秀的。對我來說真的是這樣。如果老師們信任我,那至少會成為我自信的漫漫長路中的第一步。在多數我很受傷的時候更是如此,尤其是我曾經被冠以“逃課生”和“問題學生”的名號。我常常根據那些成人——我的父母、社工、精神科醫生和老師的眼神,來判斷自己。如果我在他們眼中看到失敗,那麼我就是一個失敗的人 如果從中我看到“很有能力”,那麼我就變得有能力。我以他們的判斷作為認定自己的標準。以前,有一位老師——內德格林女士,她將我定位成一名受害者,儘管她是好意,可我也相信了自己就是一名受害者。如今我知道預備學校的老師對我評價很高,並且幫助我達到現今的水平。如果我繼續保持,漸漸地我就可以成功。與預備學校老師們密切的關係,讓我重新樹立了自信。

 

保持身體健康的第一步是要知道這是值得的。你很重要,並且你要為自己的健康而爭取。你的權利和義務、安全和舒適都是很重要的。此外,你能夠掌控和你男朋友的關係。記住,你有他想要的東西。你比自己所認識到的更強勢。

 

你的幸福與你的自尊,無論是智力上、身體上還是精神上,都有著直接的聯繫。身體就像是一座神廟,你必須保護自己,以防濫用虐待你的神廟。你必須成為自己的守護者。你要說出自己的感受。

 

並非我們不愛彼此,事實恰恰相反。我只是覺得我們不清楚再如何相處。沒人告訴過我們這些以及如何處理家庭破裂的悲劇。面對疾病纏身、精神崩潰的母親去世,我們不知道該做些什麼。就算再親近,但大家的心不在一起時,我們都不知道怎麼辦才好。相互聯繫需要費盡心機,我們一直竭盡所能做到最好。

 

吹蠟燭的時候,我並沒有許願,而是選擇了原諒父親,許下一個要努力挽回我們之間關係的承諾。我沒有犯和母親生病時同樣的錯誤,我打算在父親的身邊陪他挺過這一切,我們會再次融入彼此的生命裡。的確,他並不是最好的父親,但是他卻是我的父親,我們始終愛著彼此,依靠彼此。這些年來,他讓我失望了無數次,但是現在生命已經短暫到我不得不放棄原來的固執了。所以我打算忘掉我承受的傷痛,忘掉我們之間幾年來的仇怨,還有更重要的是,我打算放棄任何想要改變父親的想法,接受他本來的樣子。我打算把我所有的苦痛像放飛了一簇氫氣球一樣,全部拋向天空。

 

我打算照例在超市門口停下,然後偷偷摸摸地拿點東西放在我包裡,再從側門悄悄地溜掉。這樣一來,我們三個就能裹著睡衣,慵懶地躺在伊娃家的沙發上看著電影大吃特吃一頓了,想著就很不錯。其實並不是我沒錢付款,事實上,第二個暑假我曾在紐約公益研究機構工作過,在那賺的錢我基本都是隨身帶著。但是有錢才能生存,所以我盡可能地存著這筆錢。那天晚上,照例我去了一家超市,但是絕對沒打算要花錢付款。

起初,這項計劃進行得還很順利。我手裡拿著雞排和乳酪,準備把東西藏在書包裡,就在這時,我瞥了一眼商店經理,突然停了下來。他身材矮小,卻粗壯敦實,是個拉丁人,繫著領結,耳後還夾著一支鋼筆。他盯著夾寫板旁邊的幾張紙,一邊核對裝貨,一邊指揮著一些員工,他已經忙得大汗淋漓了。我還注意到正在錄入貨物價格的出納員,又看到一個年長一點兒的女人正把包放在手推車裡準備帶回家。我站在那兒,看著他們每一個人,突然意識到我其實根本不想從這兒偷走任何東西,這麼做根本是大錯特錯。這個經理為了維持生意辛苦工作,而這些我是第一次真正看在了眼裡,我不知道以前站在這裡為什麼就沒有看到。此時此刻,我手拿著那罐乳酪和雞排,突然間感到自己厭惡至極。

這學期剛開始,學校裡就發生了一起學生錢包盜竊事件。社區就此召開了會議,佩里先發起了討論,說道:“其實錢包丟了並不是我們最大的損失,我們最大的損失是我們這個社區的誠信已經消失殆盡了。這不僅引發了一個我們是否還能相信彼此的問題,而且還需要一段時間來重塑我們之間的信任。這對我們社區是個打擊。”

那時候,在預備學校裡,每一個人的行為動機和對集體的影響都清晰可見,這種意識對我來說始終是模糊的。直到我站在超市裡,看到那個超市經理,才發現自己已經成為賊群裡面的新成員。還沒上預備學校的時候,我就從來不是大家所說的社區中的一分子,也沒有想過我的行為會影響任何一個人,而不僅僅是我自己和我的生活圈子。

但是現在站在超市裡,回想起我們在社區大廳的那場會議,我開始認真地找尋自己做這些事情的起因和後果。樂觀地看,商店盜竊將會引起物價上漲,人們就得花更多的錢買生活用品,最壞的可能就是商品經營不下去了,出納員和經理都會丟掉他們的飯碗。我想,到時候人們心中的誠信就不復存在了。我又瞅了經理一眼,想著佩里說的話,然後拿著雞排和一罐乳酪朝著結帳台走去了。

這並不是說我就從此洗手不干了,其實後來我又偷過。但是那天確實是我堅持不再偷竊的開始,也是我逐步認識自我這個漫長的過程的開端。我慢慢懂得,其實我和其他人是緊密聯繫著的。

我拿著東西朝結帳台走去,從書包底部掏出幾張皺皺巴巴的鈔票。那個出納員朝我笑了笑,找了我一些零錢。我停下來注意到櫃檯那頭正給我打包的小伙子,動作非常嫻熟,麻利地兩下就裝好了東西。這讓我想起來幾年前我在超市幫忙打包的時候,我出去時,把零錢給了他做小費。他回了聲:“謝謝。”

 

有時候,和朋友一起上預備學校也是件麻煩事。不止一次了,他們中有人想要逃課,而且還勸我跟他們一起去。這對我是非常有誘惑力的——看到他們在門口擠成一堆,然後溜走跑去熱鬧的曼哈頓大街上,我也想像以前一樣溜出去玩兒,想象著和他們走在格林威治村和切爾西大街上,或是溜去看電影或是坐在公園裡,每當這時我就感覺自己坐在教室裡是多麼無聊。況且,我從來不願意用嚴肅教條的學校制度給我們小組任何一個人施加壓力。有那麼一些時候,不逃課對我來說實在是太難了,但是我始終想著那晚我坐在樓梯井,用藍色鋼筆整潔地寫下一小列A的成績單。我沿著這條軌道一路跑著,越過千難萬險,一次勾上一個A,把它們累加起來,這就是我的大學門票,只有我自己可以幫我考上大學,其他人都幫不了。

當然,我始終把預備學校當成是我的家,它對我來說意味著一切。我想起了以前經常和我們一起坐在沙發上看到深夜的電視劇《幸福》。不論那個角色諾姆什麼時候走進來,每個人都異口同聲地叫出他的名字。小時候我還不太懂這個電視劇,但是至少我懂得角色裡傳達出來的歸屬感,而且我很期待自己能擁有這種感覺,期待有一個可以寄託的地方。上預備學校以前,尤其是我的朋友們還沒來上預備學校的時候,我從來不知道有那麼一個地方,在那裡每個人的名字大家都知道,每個人都受歡迎,可以共同為他們的目標奮鬥,現在我們就在這個地方一起為更好的生活奮鬥。這對我來說意義非凡。

 

當講到艾滋病是如何在人體之間傳播的時候,我彷彿看到了母親,但不是在醫院裡那樣病懨懨的樣子,而是笑著的樣子,充滿了生機和愛。我看見她跟我一起笑著,緊緊地握著我的手走在莫蘇魯公園大道上,把蒲公英的種子吹向天空,許下心願,那時候艾滋病毒已經在她身體裡瘋長了。她希望我能夠上學,希望我能夠過有機會選擇的生活,希望我可以一切都好。

 

我把筆抵在紙上,微微發抖。神情恍惚中,我在紙上傾斜著一切。我所受的挫折,我所感的傷悲,那些所有令我悲傷的事情,我攥著筆把自己的故事寫在這字裡行間。是往事呈現了文字還是文字在回憶往事並不重要,因為其間並沒有我的存在,我的靈魂似乎游離了出去,一邊看著肉體的我如痴般奮筆疾書,一邊看著不堪回首的往事如煙湮滅。

 

多少年之後,我經常反思,我那時是多麼幸運啊!我幸運,因為我沒有意識到那天發生的事情是多麼困難。如果我知道我和哈佛,和《紐約時報》的面談是多麼困難,如果有人告訴我這些事困難重重,幾乎不可能實現,那我可能根本就不會去做。但是當時我還不知道要去分析成功的可能性,我唯一要做的就是展示自己,只要做就是了。在前幾年裡,我知道了這個世界上到處都有人時刻準備著告訴你:事情應是怎樣的,什麼事情意味著現實可行。但同時我也體會到,其實沒有人知道事情的結果會是怎樣,除非他親自去嘗試了。

我感覺自己又向前邁了一步,我看到自己在跑道上全速奔跑,障礙又一次被我拋在了身後。

 

人們從不知道的地方趕來,用各種方式幫助我。當第一次有人幫助我的時候,我並不相信。我無法相信一個陌生人——不是我的家庭成員,不是我親密的朋友,會願意幫助我,僅僅是因為他們在報紙上讀了一篇關於我的文章。我甚至從來都沒想到,這些人,這些牆那邊的人,會幫助像我這樣的人。但事實是他們會的。他們只是給予,不求回報。他們這樣做,敲碎了我周圍那道厚厚牆上的每一塊磚。生平第一次,我真實地看到我和他人並沒有差別。我們都只是人而已。就像那些已經實現目標的人和我並沒有真正的不同,只要我願意認真工作,就能夠一路上獲得他人的幫助。

 

這些天我在網上搜尋一些沒用的信息,對我而言也是一種進步。我不能只是坐等結果出來,我必須感到自己做了些什麼。即使是一遍又一遍地看同樣的消息,也比傻坐著等要好受得多。

 

佩里說:“這的確令人激動,莉絲,但是,我希望你能夠明白不管你去哪所學校,你將永遠是你,也不管你去哪裡,大學,工作面試,經歷一段感情,所有的事……哈佛大學的回复僅僅是伴隨你是誰而來的,所以,給自己放鬆一下……無論如何你都會很好的。

莉絲,是這樣的,我的意思是不管你去哪裡,你都會做到最好的,想想你的生活,你已經有了……這就是為什麼我知道你一定會很好的……盡力放鬆自己,不要對自己太苛刻了,要學會憐憫自己。”

 

我躺在床上反复咀嚼佩里的話,一遍又一遍地回想,試圖體會那些話的真正含義。為了生存,我一直不停地努力奮鬥,我甚至沒有抽出一分鐘來思考發生在我身上的事情的嚴重性,思考它們會對我產生什麼影響。可是,我從哪兒抽時間呢?有一大堆事等著我去做呢。每天我都得處理一些要事,得完成功課,還得解決一些迫在眉睫的問題。然而那晚,躺在床上,佩里的話讓我放慢了匆忙的生活節奏,什麼也不做,僅僅去思考,去感受。我把自己獨自鎖在黑黑的小屋裡,試圖去挖掘、發現,但是很難。在我忙碌的生活和取得的一切成就的光環下,是一串令人心碎的失敗經歷:父親坐在我身邊,不知說些什麼;那天媽媽躺在病房裡,抽動著嘴唇,說不出話;我整夜地坐在樓梯旁,思索著如果我突然消失不見,大家要多久才能找到我。我裹著毯子,思緒萬千。我品嚐著自己咸苦的眼淚,讓它們盡情地流淌,感受著心裡最痛處。我就這樣,哭著,抽泣著,直到睡著了。

面對自己的悲傷,我沒有抵制,沒有逃避。就在這時,另一種感覺油然而生。直面自己的傷痛,我漸漸地開始發現它的另一面。我生活中一些無形的收穫引起了我的注意:對父母無盡的愛;從好朋友家裡爬起來去上學的那些早晨;為了生計去兼職;冒著眼神碰撞的尷尬把臉旁的頭髮撩起;我可愛的友誼;每一天忙忙碌碌的生活,即使我不想要;面對失敗,我承受住了悲傷,也肯定了自己的能力。

別的沒有,只有這樣的意識深入我的心底,正如佩里所說,實際上我過得很好。糟糕的事該發生的都發生了,它們不再重現。我再也不用睡在大街上了,而是乖乖地躺在被窩裡。幾個月來的第一個晚上,我不再想自己的錄取通知書。我很踏實很安全,這種意識最終讓我輕鬆入睡。

 

發生了這麼多事之後,我最終只關注我能改變的那幾個為數不多的生活領域,不得不承認,還有一些事情是我無能為力的。

我不能把薩曼莎從她的家庭中拯救出來,但是我可以做她的朋友。我不能改變卡洛斯,但是我可以保留那份友誼,讓自己好起來。我不能治愈我的家人,儘管我很想,但是我可以原諒他們,愛他們。

我還可以選擇努力為自己創造一種生活,這種生活絕對不會被我的過去所束縛。

看著郵遞員越來越近,我意識到這封信,這封來自哈佛的信,無論裡面寫了什麼,都不會打破我現有的生活。而且,我漸漸明白,無論這兒會發生什麼,將來會發生什麼,我的生活絕對不會被外部條件所控制。如以往一樣,我的意願會決定我的生活一步一步向前。

 

社會各階層的人都會遇到不幸,我們必須學會克服它。最重要的是,這些經歷鼓舞我去建立發展能改變人們生活的工作室,這就是我的願望,是我值得付出一生的事業。

 

不管是無家可歸的流浪漢還是商務人員,不管是醫生還是老師,不管你的背景如何,只有當我們賦予生命意義的時候,生命才有了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