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日將盡》石黑一雄 張淑貞譯

The Remains of the Day by Kazuo Ishiguro

 

「我是說真的,史蒂文斯。我真心認為你該休息一下,我替你付油錢吧。你們這群人,成天關在大宅院裡足不出戶,幫忙打理家務,哪有就會出去好好瞧瞧自個兒國家美麗的田園風光啊?」

這並不是我的主人頭一次提出這一類疑問了,的確,他似乎真心為此事困擾許久。事實上,我站在馬椅梯上,卻面臨這樣的詢問,心底也勉強浮現出一個答覆,大意是:從事我們這行,雖無法四處旅行,遊覽風景如畫的旅遊勝地,見見世面,但因為我們工作的宅邸常能見到本國的紳士淑女齊聚一堂,故實際上,我們對英格蘭的「見識」早已勝卻人間無數。當然,如若我向法拉迪先生表達了這樣的觀點,免不了顯得有些狂妄無憚。因此我約束自己,簡單回應:

「這些年,我在這座宅邸裡見識到英格蘭最美好的風光,已是我的殊榮。」

法拉迪先生似乎沒能聽懂我這番話,他只一逕地說:「我是認真的,史蒂文斯。男人沒能四處看看、遊歷自己國家,這很不對。聽我的勸,好好出去個幾天吧。」

我對此事的態度之所以在往後數日慢慢產生了轉變——確實,赴西南部旅行的念頭日漸在我思緒裡盤轉牽縈——無疑必須歸因於——我又何必諱言——肯頓小姐的來函;若不算上耶誕卡片,這是她七年間首度捎來信函。不過,僅容我在此澄清;我的意思是,肯頓小姐的來函引發了我對達林頓邸公務的一連串想法,我得強調,正是因為長久掛心這些公務,才導致我重新考慮主人的善心提議。

 

各位可能覺得奇怪,我竟一直沒能察覺這麼明顯的配署疏失,但各位應該會同意,這一類情形其實在所難免,尤其經過長期思忖的事,總是得等到外在的突發事件真的發生,才會讓人突然驚覺問題之所在。此事就是個好例子;也就是,當我收到了肯頓小姐的長信,內容雖長卻表現得相當含蓄,但她無疑透露了自己對於達林頓邸的憫懷之忱,以及——這點我相當確定——希望返回本邸服務的明確暗示,這個外緣因素促使我重新審視邸內的員工配署方案。這時我才發現,確實有必要增添一名人手,近來所有問題的核心正是因為短少了這名員工。愈思考我就愈明白,以肯頓小姐對本邸的深厚情感,加上她堪稱典範的專業精神——這類人才如今已是可遇卻不可求了——對我來說,如若想替達林頓邸制訂一份完善的員工配署方案,這正是必要條件。

 

但願各位不會認為我想添購新裝是愛慕虛榮的行為,畢竟我永遠不知道何時得向他人透露自己任職於達林頓邸,那種時候,穿著與自己身分相稱的裝束確實挺重要。

 

我仍記得,肯頓小姐一九三六年赴康瓦爾郡後不久,因為未曾造訪該區,我便經常瀏覽賽蒙斯女士著作裡的第三冊,它為讀者描述了德文郡和康瓦爾郡的諸多美景勝地,相片齊全——但對我而言,畫家繪製的風景素描比照片還生動。有賴此書,我才能稍稍認識肯頓小姐度過婚姻生活的地方。

 

無論如何,我仍萬分謹慎地考慮對主人重提此事的最佳時機;雖然就像我說的,我不覺得法拉迪先生會改變先前的想法,不過最好還是避免在他有心事或分神時提起這個話題比較明智。畢竟,主人若在這種時候拒絕我,不一定反映他對此事的真正看法,可是一旦遭到回絕,往後恐怕難再啟齒。

 

請容我做出以下判斷:所謂「尊嚴」,必然與一名總管能否時時維繫其專業角色關係密切;較遜色的總管只要略受激挑便會立刻拋棄專業身分,遷就自己的私人角色。對這類人物來說,身為總管就像扮演默劇裡的角色;只消輕輕推一把或者稍微一個踉蹌,演員臉上的假面具就會掉落、露出底下的真面目。偉大的總管之所以偉大,關鍵在於他們能時時堅守專業的角色,鞠躬盡瘁、堅持到底;無論外在環境如何出人意料、如何令人驚恐或苦惱萬分,他們也絕不動搖。他們嚴格要求自己的專業素養,好比講究的謙謙紳士堅持穿著西裝;這樣的紳士絕不容許自己因為宵小或其他突發事件而在眾目睽睽下扯去身上的西裝,唯有在自主意願下才肯脫下它,而且必然是在獨處時。這就是我所說的「尊嚴」。

 

某天早上,我一直獃坐在自己的休息室,坐在桌前處理文書事務,這時我聽見敲門聲。我記得,我還未出聲答允,肯頓小姐逕自開門進來,讓我略感錯愕。她捧著一大瓶花,笑吟吟地說:

「史帝文斯先生,我想這些花能讓你的房間明亮一點。」

「抱歉,妳說甚麼,肯頓小姐?」

「屋外是大好晴天呢,史帝文斯先生,你的休息室又陰暗又冷,實在太可惜了。我想這些花能讓這裡有些朝氣。」

「謝謝妳的好意,肯頓小姐。」

「真可惜,沒能讓更多陽光照進來。這牆壁甚至還有點泛潮呢,是不是,史帝文斯先生?」

我低下頭,繼續處理眼前的帳目,一面回答:「我想,那不過是水氣凝結,肯頓小姐。」

她將花瓶擺放在桌前,接著再次環顧房間說:「如果你願意,史帝文斯先生,我可以替你多剪一些花送來。」

「肯頓小姐,謝謝妳的好意。但這裡可不是娛樂室,我倒寧願這裡會讓我分心的事物愈少愈好。」

「但史帝文斯先生,實在沒必要讓房間這樣空蕩蕩的,缺少色彩啊。」

「我對它目前的狀態很滿意,肯頓小姐,不過也謝謝妳這般體貼。」

 

好些年下來,家父與我漸漸疏於交談——原因我始終未曾真正去探究——甚至在家父到任達林頓邸後,即便是針對工作進行一些簡單而必要的溝通,氣氛也出乎意料地尷尬。

 

此前,我鮮少有機會進入家父的寢間,當時我初次強烈地感覺到那房間的狹小與簡陋。的確,我都還清楚記得那感覺,就像踏進一間牢房,但話說回來,有這種印象也可能是空間的侷促和四壁的蕭然造成的,此外,清晨幽暝的光線必然也影響了我的感受。

 

現在我警覺到自己漸漸沉溺在這些回憶裡,或許這有那麼點兒愚蠢可笑吧。終歸,這趟旅行對我來說是一次難得的機會,讓我得以盡情品味英國的鄉間美景,我知道,如果縱任自己無謂地分心,日後必將深感遺憾。

 

「他說我一定得把他叫醒,先生。」女僕一邊說,一邊又搖著家父的肩。

家父睜開眼,從枕頭上微微轉過頭來,望著我。

「希望父親感覺好些。」我說。

家父一逕瞅著我,好一會兒才開口問:「樓下的事,都在掌控之中吧?」

「情況十分緊張呢。現在剛過六點,所以父親可以想像此刻膳房的氣氛了。」

家父臉上掠過一抹不耐。「但一切都在掌控之中吧?」他又問了一次。

「是的,我保證,這一點您可以放心。我很高興父親感覺好些了。」

家父慢慢將雙臂從蓋被下伸出來,疲憊地望著自己手背,看上好一陣子。

「我很高興父親感覺好些了,」終於我又說一遍。「現在我真的得下樓。我說過,現在情況十分緊張。」

家父繼續望著自己的手半晌,才遲緩地說:「希望我對你來說是個好父親。」

我輕聲一笑,說:「我很高興您現在覺得好些了。」

「我以你為榮。你是個好兒子。多希望我對你來說也是個好父親。但我想我大概不是吧。」

「恐怕我們現在挺忙碌的,不過或許明早我們可以再聊聊。」

家父依舊望著自己的雙手,彷彿對它們略感惱怒。

「我真高興父親現在覺得好些了,」我又重複了一遍才離去。

 

路易斯先生露出微笑繼續說:「各位先生,請原諒我這麼說,但你們不過是一群天真的夢想家。如果不是各位堅持要插手攸關全球的重大事件,其實還蠻討人喜歡的。以我們這位善良的東道主來說吧。他是甚麼人呢?他是位紳士。我相信在場沒人反對——一位典型的英國紳士。正直又誠摯,一片古道熱腸。不過,這位爵爺卻是個外行人。他是個外行人,當今的國際事務已經輪不到這種外行紳士插手了。各位歐洲的朋友還是儘早明白這一點比較好。諸位正派、善良的紳士們,讓我問問你們,你們知不知道自己所處的世界如今到底變成甚麼樣兒了?各位懷抱高尚情操行事的那段日子早就過去了。只不過,當然,在座各位歐洲朋友好像都還不知道。所以才有像我們善良的東道主這樣的紳士,居然還相信自己有責任去處置自己不了解的事務。這兩天下來,大家在這裡說了不少廢話。出自善意卻天真幼稚的廢話。身處歐洲的各位需要專業人士來處理你們的事務。各位若不及早明白這一點,很快就要大難臨頭。舉杯吧,各位。請各位舉杯——向專業素養致敬。」

現場一陣愕然,悄然無聲,沒有任何人舉杯。路易斯先生聳聳肩,向所有人舉杯一巡,飲了一口後又坐了回去。這時,達林頓爵爺幾乎立刻站起來。

「我並不希望,」爵爺說,「在我們相聚的最後這晚發生甚麼爭執,這是個愉快且令人欣慰的場面,所有人都該好好去享受它。不過,為了對你的看法表示尊重,路易斯先生,我覺得不該只是按下不表,彷彿當它是個站上肥皂箱的怪人所發表的街頭言論。容我如此說吧。你所謂的『外行』,先生,我想在座多數人寧願稱它為『榮譽』。」

這話引來在場一陣贊同的低語,夾雜著幾句「聽,聽這話說的」,同時也喚起了一些掌聲。

「況且先生,」爵爺繼續說,「我相信自己很清楚你口中的『專業素養』是甚麼意思。聽起來,它指的似乎只不過是憑藉欺瞞和操控的手段來成就一己之私。它以貪慾和利害關係為依據,藉此考量事情的輕重緩急,這絕非為了讓世界充滿善意和正義。如果這正是所謂的『專業素養』,先生,我並不放在心上,也不希望自己具備它。」

現場傳來目前為止最響亮的喝采聲,然後熱烈的掌聲持續不輟。我見到路易斯先生端詳著手上的酒杯笑了笑,莫可奈何地搖著頭。

 

我到外廳時,她默不作聲走向樓梯,態度出奇地冷靜。繼而她轉過身來對我說:「史帝文斯先生,我很遺憾,令尊大約在四分鐘前過世了。」

「我明白了。」

她看看自己的手,又抬起頭來望著我的臉說:「史帝文斯先生,我很遺憾,」接著又說:「真希望我能說些甚麼。」

「甚麼也不必說,肯頓小姐。」

「梅爾迪斯大夫還沒到。」她低下頭好一會兒,然後迸出一聲啜泣,隨即又恢復鎮定,以沉穩的嗓音問:「請你上樓看看他好嗎?」

「我現在很忙,肯頓小姐。或許過一會兒吧。」

「既然如此,史帝文斯先生,你允許我替他闔上眼睛嗎?」

「若妳願意,我會十分感激,肯頓小姐。」

肯頓小姐舉步上樓,但我叫住她:「肯頓小姐,切莫認為我此刻不肯上樓給家父送終是不當之舉。妳該明白,我相信,家父一定也希望我現在繼續履行我的職責。」

「的確,史帝文斯先生。」

「若不這麼做,我覺得他會失望的。」

 

當然,不該由我來評斷自己是否配得上躋身我輩「偉大」總管之列,或與馬歇爾先生、連恩先生等人齊名——雖然還是該說,有些過於慷慨大度的人確實傾向這種看法。容我澄清,當我述及一九二三年的會議——尤其是那個夜晚——是我個人專業歷程的轉捩點時,不過是以我個人較卑淺的標準來衡量的。不過,縱或如此,倘若各位考慮到那晚我所承受的壓力,那麼,我若斗膽表示,我面對一切情況時,或許確實展現了若干與馬歇爾先生等人——或家父——相匹配的「尊嚴」,各位大概不致認為我過度自欺吧。誠然,我又何須否認呢?如今每每憶起那晚,縱或不免有些悲慟,但我的確感到十分得意。

 

我相信,借助比喻大概可以有效突顯兩代之間的落差。家父那個時代的總管,可以說是將世界看成了階梯——頂層是皇室、公爵以及出身古老家族的勛爵,次一級則是「新富」階級,以此類推,接下來的位階便純粹取決於財富的多寡或有無。所有滿腹雄心壯志的總管只能盡其所能,循著這個階梯往上爬,大體而言,爬得愈高,職業聲譽也會愈高。當然,這也體現了海斯協會那套「名門尊邸」的價值觀,該協會遲至一九二九年猶果決地做出聲明,這也說明了它終須解散或早該解散的命運。因為,這樣的想法早已經跟不上我們這行出類拔萃的人才當時懷抱的理想信念。準確來說,我們這一代總管並不是把世界看成階梯,而是把它當成了輪子。或許我該進一步闡述。

我以為,我們這一代首先認清了過去所有時代都忽略的一件事:那就是,世界上的重大決定往往不是在公開的議事廳或輿論注視之下舉辦的數日國際議程裡發生。實際上,反倒是在國內的名門豪宅隱秘幽靜的環境下進行辯論、達成決議。在眾目睽睽下以妝點過的客套言辭、彬彬有禮的矯飾呈現出來的討論,經常只是奉命執行宅邸內歷時數週或數月所達成的決議。因此在我們看來,世界就像輪子,以這些名門豪宅為軸心,日夜不停地轉動,他們的重大決議將會向外擴散到所有不論富貧、圍繞著他們旋轉的輪圈上。所有我們這些具備專業抱負的人莫不熱盼能恪盡一己之能,努力向軸心靠攏。因為如我所言,我們是具有理想色彩的一代,對我們來說,關鍵不只在於個人能力如何卓越,而是如何展現才幹來達致怎樣的目標;我們每個人都有心貢獻一己棉薄之力,為創造一個更美好的世界做出貢獻,而最可靠的辦法,就是效命於肩負文明重任的當代偉大紳士。

 

我盱衡情勢,半晌以後才說:「十分抱歉,老爺。但這和本國的禮俗有關。」

「你在扯甚麼啊,老兄?」

「我的意思是,老爺,在我們英國,如果員工談起自己過去的雇主,那是不合禮俗的行為。」

「沒關係,史帝文斯,你不想透露過去的事那也就罷了,但難道你就必須離譜到否認自己曾替別人工作過?」

「您這麼說,老爺,我的行為聽來確實離譜。不過,對我們員工來說,給人這樣的印象一向比較可取。容我打個比方,老爺,這就有點像婚姻的禮俗。如果一位曾經離過婚的女士陪著現任丈夫出席出席某個場合,一般認為還是絕口不提前一段婚姻比較合適。我們這一行也有類似的禮俗,老爺。」

「唔,要是我能早點兒知道你們的禮俗多好,史帝文斯,」主人再度靠回椅背上。「害我活像個傻瓜似的。」

我想,那時我也深知,自己根本沒有充分向法拉迪先生解釋此事——雖不致全然違背事實——不過,一個人心底有太多事需要考慮時,往往容易忽略這一類問題,因此有好一陣子,我的確將此事完全拋諸腦後。但如今身處這個靜謐的池畔,我再度憶起此事,便很清楚那日自己對威克菲德夫人的言行,顯然與今天下午發生的那件事相關。

的確,近來有不少人說了些關於達林頓爵爺的謬論,各位可能認為,我是因為對於自己與爵爺的關係感到難堪或羞恥,所以才出現這樣的言行。我可以清楚向各位表明,事實絕非如此。時至今日,有關爵爺的傳聞大抵純屬無稽之談,那些說法不過反映了對於事實的無知。真的,我覺得,如果將我那些古怪的行為解釋成「我希望避免再聽到更多關於爵爺的荒謬言論」似乎相當合理;也就是說,這兩次事件,我選擇以「善意的謊言」這種最單純的方式來避免不愉快。我愈想愈覺得這是相當合理的解釋;因為,真的,近來最令我惱怒的事就是一再聽gu聞這一類的無稽之談。容我告訴各位,達林頓爵爺是一位道德高尚、氣度恢宏的爵士——其道德高度足以令那些發表謬論的人相形見絀——而且我很樂意保證,直到臨終,爵爺仍然保持他高尚的德性。如果有人以為我後悔自己與這樣一位紳士有過關係,那就大錯特錯了。實際上,各位應該能理解,那些年我能在達林頓邸服侍爵爺,這是我夢寐以求的,這已是像我這樣的人最接近世界軸心的契機。我付出了三十五載寒暑,一心服務於達林頓爵爺;若我聲稱那些年自己「隸屬於名門尊邸」,這樣的說法絕對公正。回顧我迄今為止的事業,最大的滿足感還是來自那段歲月所獲得的成就,今天,對於自己能獲此等殊榮,我也只會感到無比驕傲與感激。

 

詼諧的本質在於急智,輪到一個人說俏皮話前,往往沒有太多時間能去評估各種可能的後果,若未事先學習必要的技巧,也沒有足夠經驗,極有可能脫口便說出各種不得體的言語,風險甚大。如果我有充裕時間,加上反覆練習,沒有理由認定自己不會深諳此道,變得妙語連珠,不過因為風險太大,我決定還是暫時不要對法拉迪先生善盡這方面的職責,待我多練習一陣子、熟稔此道以後再說也不遲。

 

在我們這一行,有些人認為無論服侍怎樣的主人其實到頭來都不重要;他們認為我們這一輩盛行的理想主義——也就是,身為總管應該期盼能夠服侍促進人類福祉的偉大紳士這種概念——不過是唱高調,在現實層面沒有任何根據。當然,值得注意的是,抱持這種懷疑論者,結果都證明自己只是這一行裡的平庸之輩——這些人明白自己沒能力躍居高位,所以只想竭盡所能,把更多同行拖垮成為他們那種水平——因此很難讓人願意認真看待他們的想法。縱或如此,能讓個人生涯中列舉一些實例,指出這些人錯得多離譜,仍然教人心滿意足。當然,我們所追求的,是向雇主提供廣泛且長久的服務,其價值絕對不僅止於幾個特定事例。但我要說的是,積年累月下來,這些事例會逐漸透顯一項不容駁斥的事實;亦即,在下有幸剛好身處重大事務的軸心,並發揮了自己的專業。或許因此,我也才有機會獲得那些安於服侍平庸雇主之輩永遠不能體會的滿足感——我很欣慰自己能夠有憑有據地告訴別人,我的努力雖然微渺,其中卻有對於歷史進程的一分貢獻。

 

不過,我也必須謹記,肯頓小姐的來信並沒有明確表示復職的意願——順帶一提 ,昨晚熄燈前,我在房內又重讀了一遍她的來信。的確——或許我對工作的想法太過一廂情願——我必須接受自己先前或許誇大了她有意願的證據。我得坦白,昨晚,我發現其實很難明確指出,信中有哪個段落能夠清楚顯示肯頓小姐希望回來工作,自己確實感到有點兒錯愕。

不過,話再說回來,花太多心思在這些問題上也無濟於事,畢竟,我知道在四十八個鐘頭內,自己可能就要與肯頓小姐當面晤談此事。然而,我也必須坦承,昨晚我躺在黑暗裡,整晚聽者店東與他太太在樓下收拾清理的聲響,我確實花了不少時間,反覆地琢磨信裡的字句。

 

實際上,這個決定涉及兩名員工,正巧都是女僕。如果沒事先知會肯頓小姐便斷然採取行動恐怕不妥,所以我決心當晚去她休息室裡喝可可時將此事告訴她。對於每日休息後去她休息室見面這事,或許我該稍作說明。容我說,這種會面完全屬於公務性質——不過,自然,偶爾我們也會談一些日常話題。會進行這種聚會的理由很單純。我們發現,各自公務太過忙碌,很可能幾天過去了,彼此連交談最基本訊息的機會都沒有。我們意識到這種情形會嚴重危害管理工作的順利進展,最直接的補救方法就是我在每日休息後,赴肯頓小姐的休息室私下相談一刻鐘左右。

總之言歸正傳,回顧我當時的心境,各位應該能體會,我得告知肯頓小姐,自己將要解僱她手下的兩名女僕,這事不免讓我有些心煩意亂。的確,這兩名女僕的工作表現令人滿意——畢竟近來猶太議題變得相當敏感,我不如挑明了說——我的本意當然不可能贊同將她們解僱。然而,關於此事,我的職責明確我也認識到這點,即便我不負責任地表露出個人的質疑,終究也於事無補。這確實是個燙手山芋,正因如此,我更須有尊嚴地來履行我的任務。於是,當晚就在我們談話將要告終之際,我才終於提出此事,我的態度儘可能不拖泥帶水、就事論事,最後我是這樣說的:

「明早十點半,我會在我的休息室與這兩位員工面談。可以的話,肯頓小姐,麻煩妳屆時差遣她們來一趟,我會非常感謝妳。至於妳是否要把我要談的內容事先告知她們,我想就由妳全權決定吧。」

當時,肯頓小姐似乎無言以對。於是我又接著說:「唔,肯頓小姐,謝謝妳的可可。我想我該回房休息了。明天又得忙上整天。」

這時,肯頓小姐終於開口說話:「史帝文斯先生,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露絲和莎拉在我底下工作已經六年多了。我完全信賴她們,她們也都信賴我。她們在宅邸裡的服務表現也都好極了。」

「我相信妳說的都對,肯頓小姐。不過,我們絕不能讓私人感情影響了判斷力。好了,我真的得跟妳道晚安了……」

「史帝文斯先生,我很氣憤,你竟然可以坐在那兒一派輕鬆地說這些話,好像在跟我討論家用食品怎麼訂購似的。我簡直不敢相信。你是說露絲和莎拉要被解僱,就只因為她們是猶太人?」

「肯頓小姐,我剛才已經把實情全都向妳解釋過了。爵爺已做了決定,妳我沒有甚麼好爭辯的。」

「史帝文斯先生,難道你沒想過,用這樣的理由解僱露絲和莎拉根本是——錯的?我不容許這種事發生。我也不會留任一個竟會發生這種事的宅邸。」

「肯頓小姐,請妳先別激動,妳的行事態度得要符合妳的職位才好。這件事非常單純,如果爵爺希望終止這兩份工作契約,誰都沒資格置喙。」

「我警告你,史帝文斯先生,我不會繼續在這種地方工作。如果我的女傭被解僱,那我也會離開。」

「肯頓小姐,我很意外妳竟是這樣的反應。應該不需要我提醒妳,我們的職責對象不是自己的偏執和私人情感,而是要對主人的意願負責吧。」

「告訴你,史帝文斯先生,你明天要真的解僱了我的女僕,那是非常不道德的行為,那是莫大的罪惡,我絕不會繼續在這個房子裡待下去。」

「肯頓小姐,容我勸告,妳的職分還不足以對這樣重大的事態下判斷。事實上,現今的世界非常複雜詭譎。好比說,關於猶太人的實質問題,那可不是妳我所處的位置就能夠清楚理解的。容我冒昧說一句,這類的事,爵爺的身分地位比我們更有資格去判斷是非好壞。」

 

「我剛才在想,肯頓小姐,如今回想起來,還真有那麼點滑稽,不過妳知道,一年前的這個時候,妳還一直堅持要離職。想到我就覺得很有意思。」我笑了笑,身後的肯頓小姐卻默不作聲。最後我轉過頭去看,她正透過玻璃凝望著亭外鋪天蓋地的大霧。

「你大概一點也不會了解,史帝文斯先生,」肯頓小姐終於開口,「當時我很認真考慮要離開這裡。那件事給我帶來很大的衝擊。如果我還值得讓人尊敬,我敢說,我老早就離開達林頓邸了。」肯頓小姐停頓了一會兒,我把目光轉向遠方的白楊樹群。接著,肯頓小姐用厭倦的語氣說:「是怯懦,史帝文斯先生。完完全全是怯懦。我能上哪兒去呢?我沒家人,只有一個姨媽。我很愛她,但若跟她一起生活,我只會日日嗟嘆生命蹉跎。當然,我也告訴過自己,我會很快找到新工作。但我太害怕了,史帝文斯先生。只要一想到要離開這兒,我眼前就會浮現自己流落在外的景況,周遭完全沒人認識我或是關心我。你看,我做人的原則也不過如此,我很慚愧,但我就是無法離開,史帝文斯先生,我放不了手。」

肯頓小姐又停頓下來,彷彿陷入了沉思。因此我認為,這正是我能盡可能精確傳達稍早我與爵爺對話的好時機。我開始向肯頓小姐娓娓轉述,最後我說:

「覆水難收啊。但讓人欣慰,至少能聽到爵爺明確表示那件事完全是嚴重的誤解。我覺得妳應該想知道這件事,肯頓小姐,畢竟我記得,那時妳也跟我一樣,被那件事弄得十分苦惱。 」

「不好意思,史帝文斯先生, 」我身後的肯頓小姐聲調完全變了,彷彿才剛從夢中驚醒過來,「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轉過身來面對她,她又繼續說:「我記得,你認為打發露絲和莎拉離開才是正當之舉。你當時根本開心得不得了。」

「肯頓小姐,說真的,妳這話說的並不正確,而且也很不公平。那整件事令我十分煩擾,真的十分煩擾。在這個宅邸裡發生這種事絕非我所樂見。」

「那為甚麼,史帝文斯先生,當時你為甚麼不這樣跟我說呢?」

我笑了笑,一時間也無言以對,我還沒想出對應之辭,肯頓小姐已放下手上的針線,說:

「你知道嗎,史帝文斯先生,如果去年你肯告訴我你的感受,對我來說意義有多麼重大?你明明清楚,那時要解僱我手下兩名女僕,我有多氣憤,多難過。你該知道,如果你肯告訴我你的想法,那會帶給我多大的幫助啊?為什麼,史帝文斯先生,為甚麼,為甚麼,為甚麼你總是得裝模作樣?」

這對話變得太可笑了,於是我又笑了。「說真的,肯頓小姐,」我說,「我不是很明白妳的意思。裝模作樣?我為甚麼要裝模作樣呢……」

「露絲和莎拉離開,我心裡已經很痛苦,但更痛苦的是,那時我真的覺得自己獨立無援。」

「我說真的,肯頓小姐……」我拿起托盤,將收拾好的餐具擺置好。「這種解僱理由與方式,我個人當然極不贊同,我以為這是不言自明的。」

肯頓小姐沒再說甚麼,離開時,我回頭瞥了她一眼。她再次凝望著亭外的景色,但這時涼亭裡已經完全暗了下來,我只能在朦朧空茫的背景裡看到她的側影。

 

肯頓小姐疲憊地嘆了口氣,說:「她真傻啊。她本來會有一番真正的事業。她有這能力。那麼多年輕女孩都像她一樣,把屬於自己的機會全都拋棄掉了,為的又是甚麼呢?」

我們不約而同望向案頭那封信,然後,肯頓小姐臉色慍怒地別過頭去。

「真傻。這女孩以後一定會後悔。她要能堅持下去的話,應該可以擁有很不錯的生活。再過個一、兩年,我就會讓她夠資格到哪個小公館去擔任女管家,慢慢開始獨當一面。或許你認為這是妄想,史帝文斯先生,但瞧瞧我才幾個月就將她調教成這樣。如今呢,如今她拋下了這一切。一切都枉費了。」

 

近年我愈發熱衷於沉湎往昔回憶。數週之前,首次萌生會見肯頓小姐的念頭至今,我大概花了更多時間去思忖我們之間的關係為何產生了轉變。經過多年共事,我們在工作關係裡,逐漸確立相互理解的基礎,然而約莫在一九三五年,或許是一九三六年,穩定維繫多年的融洽關係產生了確切的轉變。其實到最後,我們甚至放棄每天工作完畢後一起喝可可、聊聊天的例行會面。但我始終無法完全確定,甚麼才是導致這種轉變的真正原因,哪一連串的事件該為這種結果負責。

 

任何一個以自己工作為榮的總管,或者任何有志追求海斯協會所謂「符合其職位的尊嚴」者,絕不會允許自己在他人面前「卸下職務」。只要是有專業素養的總管,在外人面前必定完完全全活在他的角色裡,絕不能有任何一刻讓別人瞧見他一會兒將這角色給拋開,一會兒又開始扮演起來,就像總管職位不過是啞劇裡一件穿脫方便的戲服。只有在一種特定情形下,一名在乎自身尊嚴的總管才能自由地卸下他的工作角色,那就是在他完全獨處的時刻。

 

我淡然一笑。「依我的經驗,」我說,「太多人相信自己有能力在這樣高階的宅邸任職,卻絲毫想像不到其中涉及諸多苛刻的職務要求。這樣的工作性質當然不會適合每個人。」

「說得沒錯。真的,史帝文斯先生,當年你要是觀察他,真不知道你會發表甚麼見解!」

「幹我們這一行,一旦到了這種層級,肯頓小姐,這可不是人人都做得來的。立定崇高的志向或許容易,但如果缺乏某些特定的素養,一名總管到了一定程度後就再難有所突破了。」

肯頓小姐似乎對這一番話沉吟了半晌,然後她說:

「我突然想,你一定是個心滿意足的人吧,史帝文斯先生。畢竟,以你現在的地位來說,你已經達到個人事業的巔峰,對這一領域的各個面向全都瞭若指掌。我實在無法想像你的人生還缺少甚麼。」

我一時想不出該如何回應。接著又是一陣有些尷尬的沉寂,肯頓小姐低頭凝望著自己手中的可可杯,彷彿恰好注意到杯里有異物,於是全神貫注地研究起來。最後,我稍作斟酌才回應道:

「對我來說,肯頓小姐,待我竭盡所能,協助爵爺完成他為自己設定的任務之後,我的工作才算圓滿。等到哪天,爵爺的工作達成,萬事功成圓滿,他也對他所得到的榮耀感到滿足,知道他已達成任何人能對他提出的所有合理要求時——等那天來臨,肯頓小姐,我才會如妳所言,自覺是個心滿意足的人。」

肯頓小姐似乎對我的話有些疑惑,或者我這番話不知為何冒犯到她。總之,她的情緒似乎從那一刻起有了變化,我們的談話很快便失去了一開始那種分享心事的親密感。

 

人一旦有了後見之明,開始回頭尋找過往的「轉捩點」時,或許都很容易看到一些蛛絲馬跡吧。一旦意識到那種傾向,不只是我對夜間會面所做的決定,甚至包括在我休息室裡發生的那段插曲,或許都能被認定為這樣的「轉捩點」。想想,要是那晚肯頓小姐捧著一瓶花走進我休息室時,我的反應略有不同,結果又會如何?還有或許——約莫與這些事件同時發生的另一段插曲——那個午後,肯頓小姐接獲她姨媽過世的消息,我和她在餐廳碰巧遇上,那件事或許也能被視為類似的「轉捩點」。

話說回來,總是遙想當年某時某刻要是如何如何,結果將會如何不同,這又有甚麼意義呢?這樣枯想下去,恐怕只是讓自己煩心罷了。無論如何,談談這些「轉捩點」固然無妨,但人或許只有在回顧時才能辨認出這些時刻。自然,如今回顧這些往事,它們或許看似我生命裡關鍵且珍貴的片光吉羽;不過我當年必然不作此想。反而覺得手中還握有數不盡的日子,可以慢慢釐清自己和肯頓小姐關係中各種難以揣度的轉變;我總以為自己還有無數機會,可以彌補各種誤解造成的結果。當時絕沒有任何跡象顯示,一連串看似微渺的小事竟使所有的願望永難兌現。

不過,我想自己此刻變得過度內省了,而且是一種有些消沉、有些悔憾的內省。肯定是因為時辰已晚,或許跟我今晚不得不忍受的煎熬也脫不了關係。況且,我預計明天近午時便會抵達小康普頓——如果我能在此地修車廠購得汽油的話——睽違多年,我將再度與肯頓小姐相見。這個事實無疑跟我此下的心情不無關聯。當然,我沒有理由認為我們的重逢不會是友善而熱誠的。實際上,除了幾句在那種情況下還算正當得體、不拘禮數的閒聊以外,我預期——我們兩人的談話多半屬於公務性質。也就是說,如今既然肯頓小姐的婚姻生活似已破滅,她失去了家庭的依歸確實教人扼腕,那麼,我的責任就是確認她是否還有意願重操達林頓邸的舊職。我不妨直說吧,今晚再次重讀她的來函,反覆推敲信中字句後,我感覺自己可能有些闡釋過度,甚至有點不夠理智。但我仍認為信中確實透露了不只一絲懷舊之情。

但話又說回來,既然明天就能從肯頓小姐口中親自確認此事,我又何必這樣沒完沒了地揣測她的意向呢?

 

如你我這樣的人,永遠不可能攀升到有資格理解當今世界大事的地位,最好的辦法還是仰仗我們衷心認可、睿智高尚的明主,鞠躬盡瘁,竭誠提供我們的服務。在我服侍爵爺的幾十年間,向來都是爵爺一個人盱衡現實,做出他心目中的最佳決策,而我只是謹守分寸地約束自己,處理個人專業範疇內的事務。在我看來我已恪盡職責,服務品質也的確臻於許多人或許會認定的「一流」水準。若爵爺的一生及其事業,在今日看來充其量只是一種可悲的糟蹋,那也實在不是我個人的過錯——若我因此感覺到一絲悔憾或羞慚,那是非常不合情理的。

 

「史帝文斯,你可知道,我們坐在這裡說話的這一刻正發生甚麼事?就在距離我們幾碼開外的地方,現在在做甚麼?就在那房間——我也不需要你來證實甚麼——英國首相、外相和德國大使此刻正集聚一堂。爵爺能促成這次會議誠屬奇蹟,他一直相信——堅定相信——他在做一件善良的事,一件高尚的事。但你可知道爵爺今晚為何要將這幾位紳士請到這兒來?你可知道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史帝文斯?」

「恐怕我不知道,先生。」

「恐怕你不知道。告訴我,史帝文斯,難道你就一點也不關心?難道都不好奇嗎?天啊,老兄,一件攸關重大的事件正在這間屋子裡如火如荼地發生。難道你一點都不好奇嗎?」

「我沒資格對這事感到好奇,先生。」

「可是你關心爵爺吧。既然你關心他,難道你不該關切這件事嗎?連一點好奇心都沒有?英國首相和德國大使經由你家老爺的撮合,此刻正聚在這兒深夜密談,難道你就連一點兒好奇的感覺都沒有?」

「倒不是說我不好奇,先生。但我的職責本分不容許我對這類事表現好奇。」

「你的職責本分?啊,我猜你必定認為這樣才叫忠心,是吧?你認定這樣就是忠心嗎?對爵爺忠心?還是對皇室忠心?」

「抱歉,先生,我不明白您在說甚麼。」

「我沒要說甚麼,史帝文斯,坦白說,我不知道自己能做甚麼。可是你起碼可以感覺好奇吧!我告訴你吧,史帝文斯。爵爺被愚弄了。我做過不少調查,對德國當下情勢的了解不亞於國內任何人,我可以告訴你,爵爺被騙了。爵爺是一位非常可愛可敬的大好人。但其實他大難臨頭。他被人給設計了,納粹把他當棋子那樣擺布。你注意到了吧,史帝文斯?你有沒有發現至少過去這三思念,情況一直都是如此?」

「抱歉,先生,我並未注意有這樣的情形。」

「難道你一點都不懷疑?難道你從不懷疑過那位希特勒先生,一直不斷透過我們可愛的德國大使,輕鬆地把爵爺當一枚棋子那樣擺布設計,這根本易如反掌,就像他擺布其他柏林那邊的棋子一樣?」

「抱歉,先生,恐怕我未曾注意到有這一類情況。」

「我想也是,史帝文斯,我想你大概不會注意到,因為你從來都不好奇。你只是任憑一切在你眼前不斷地發生,從沒想過要看清它們究竟怎麼一回事。爵爺是個紳士。這就是問題的癥結所在。他是紳士,雖然他和德國打了仗,但他的本性要他仁厚寬大地對待挫敗的敵人。這是他的本性。就因為他是紳士,一個真正 英國老紳士。你想必看出來了,史帝文斯。你怎麼可能沒發現?他們在利用他的本性,操縱他的本性,把他善良高貴的本性扭曲成另一種東西——一種可以用來遂行其邪惡目的的東西,你怎麼可能沒發現?你必定也看得出來,史帝文斯。還記得幾年前來這兒,那時還有個美國佬。我們參加一場大型會議,家父也參與了籌備工作。我還記得,那美國佬說爵爺是外行人,說他是拙劣的外行人,還不自量力,小孩子想玩大車。唔,我必須這麼說,史帝文斯,那美國佬說得對極了。他說的是事實。當今局勢險惡,善良高貴的本性根本就不管用。你必定看出來了吧,是不是,史帝文斯?他們這樣玩弄善良高貴的爵爺和他的用心。這些你都親眼目睹了,對嗎?」

「對不起,先生,但我不覺得自己看出甚麼來了。」

「你不覺得自己看出甚麼來了。唔,我不知道你是怎麼想,但我得設法阻止它。如果家父還在世,他一定也會做點甚麼來阻止這事發生。 你難道就心安嗎,史帝文斯?這樣眼睜睜看爵爺失足墮落懸崖?難道你從來都沒有想過,我的話可能是對的?難道你對我說的話沒有一絲好奇?」

「對不起,先生,但我必須說,我完全信任爵爺明智的判斷力。」

 

「起初我並不愛他。很長一段時間我都不愛他。好多年前,我離開達林頓邸,那時我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真的離開了。我想,當時我只是把它當成另一個激怒你的計策,史帝文斯。來到這兒,發現自己已經結了婚,的確讓我覺得很驚駭。很長一段時間我都非常不快樂,真的非常不快樂。但隨著日子一年一年過去,然後經歷了戰爭,凱薩琳也逐漸長大,就這樣,有一天我猛然發覺,我是愛著我丈夫的。人跟人相處久了,就會發現自己漸漸習慣了對方。

不過,那當然不表示自己不會偶爾——在極其無告的時候——對自己說:『我的人生犯了一個多麼嚴重的錯誤呀。』然後就會想到另一種生活,想到自己原本可能擁有更美好的人生。比方說,我會想到原本可能跟你共享的生活,史帝文斯先生。我猜,或許就是這些時候,我會為了一些瑣事便負氣離家。但每次離家不久,我就明白——我的本分是跟著自己的丈夫。畢竟時光不能倒流。人不能總是沉湎在假設的情況裡。人該明白自己擁有的並不比其他人差,或許還更好些,該要心存感激才是。」

我想我並未立即回應,因為我花了一點時間才完全領會肯頓小姐這番話。而且,各位或許能體會,這番話的涵義足以勾起我內心一定程度的悔憾。的確——我又何必不承認呢?——那一刻,我的心碎了。不過沒多久,我就轉過身來面對她,臉上掛著笑容說:

「妳說得很對,班太太。如妳所言,現在已經來不及讓時光倒流,一切都太遲了。確實,若這些想法造成妳跟妳丈夫的不快,我是絕對沒辦法安心的。像妳說得,我們每個人都必須對我們真正擁有的一切心存感激。聽妳的話,班太太,我想妳有理由感到滿足。其實,容我斗膽多言,班先生即將退休,加上外孫就快要出世了,我敢說你們夫妻倆未來的日子一定十分幸福。千萬別再讓任何傻念頭妨礙妳應得的幸福。」

 

「達林頓爵爺並不是壞人。絕對不是壞人。最起碼,他還能在他生命的最後階段坦承自己犯下的錯誤。爵爺是個勇敢的人。他選擇了一條自己的人生道路,結果卻發現自己誤入歧途,重點是,他至少能說那是他自己的選擇。至於我呢,我甚至連這句話也說不出口。你知道吧,我相信他。我相信爵爺的智慧。服侍他這麼些年,我一直都相信自己在做一件有價值的事。我甚至無法說是我自己犯下了過錯。說真的——我不得不問自己——這樣到底有甚麼尊嚴?」

「呃,現在你聽我說,朋友,我不見得聽懂你說得每一句話。但如果你問我意見,我可以告訴你,你的態度完全錯了,懂嗎?別老這樣回顧往事,這樣你當然會心情沮喪。好吧,就算你的工作表現已經達不到當年水準。但誰都是這樣啊,你懂我意思嗎?所有人到了某個時候就該把雙腿擱下來休息。就算我們倆都不再是青春盛年,但你還是得往前看啊。你得要享受人生,要讓自己過得快樂些。傍晚是一天之中最美好的時光。你已經做完一天的工作。這會兒該可以抬起兩條腿歇歇,好好享受一下。」

我應該別再頻頻緬懷往事,應該採取比較積極的態度,善用我的餘生。畢竟這樣沒完沒了地回顧過去、自嘆人生不能如願,又有甚麼好處?對你我這樣的人來說,現實是殘酷的,我們別無選擇,終究只能把我們的命運交付給那些身處世界軸心、聘僱我們的紳士大人物。終日為了過去沒能妥善掌握自己的人生方向而縈心傷神,有甚麼意義?像你我這樣的人,若至少曾為了某個真實而有價值的目標嘗試奉獻自己的微薄心力,這無疑已足夠。我們之中,若有人願意犧牲大半個人生來實踐這樣的熱望,無論結果如何,奉獻本身就足夠讓人感到自豪和滿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