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徒》 劉以鬯

 

寫實主義要求作家通過他的筆觸“將社會環境的本來面目完全地再現”,這樣做,其效果遠不及一架攝影機所能表現的。現代社會是一個錯綜複雜的社會,只有運用橫斷面的方法去探求個人心靈的飄忽、心理的幻滅並捕捉思想的意象,才能真切地、完全地、確實地表現這個社會環境以及歷史精神。寫實主義所採用的技巧與表現方法,都不能做到完全的地步,雖不至於背離事實,但也只局限於外在的、浮面的描寫。

我們目下所處的時代是一個苦悶的時代,人生變成了“善與惡的戰場”,潛意識對每一個人的思想和行動所產生的影響,較外在的環境所能給予他的大得多。

 

這本《酒徒》,寫一個因處於這個苦悶時代而心智不十分平衡的知識分子怎樣用自我虐待的方式去求取繼續生存。

如果有人讀了這篇小說而感到不安,那也不是出乎我意料之外的事情。

這些年來,為了生活,我一直在“娛樂別人”;如今也想“娛樂自己”了。

 

生銹的感情又逢落雨天,思想在煙圈裡捉迷藏。推開窗,雨滴在窗外的樹枝上霎眼。雨,似舞蹈者的腳步,從葉瓣上滑落。扭開收音機,忽然傳來上帝的聲音。……思想又在煙圈裡捉迷藏。煙圈隨風而逝。屋角的空間,放著一瓶憂鬱和一方塊空氣。兩杯白蘭地中間,開始了藕絲的纏。時間是永遠不會疲憊的,長針追求短針於無望中。幸福猶如流浪者,徘徊於方程式的等號後邊。

音符以步兵的姿態進入耳朵。固體的笑,在昨天的黃昏以及現在出版。謊言是白色的,因為它是謊言。內在的憂鬱等於臉上的喜悅。喜悅和憂鬱不像是兩樣東西。

 

獵者未必全是勇敢的,尤其是在霓虹叢林中,鞦韆架上的純潔,早已變成珍品。

 

酒不是好東西,應該戒絕。——我想。

 

誰說“飛劍”和“絕招”是騙人的東西?只有這取人首級於千里之外的文章才能換到錢。沒有錢,就得挨餓。沒有錢,就沒有酒喝。

酒不是好東西,但不能不喝。

不喝酒,現實會像一百個醜陋的老嫗終日喋喋不休。

 

燈光如小偷般隱匿於燈罩背後,黝黯的迷漫中,無須膽量,即會產生浪漫的懷思。

 

情緒如折翼的鳥雀,有逃遁的意圖而不能。她對我並無需索;我對她卻有無望的希冀。

 

所有的記憶都是潮濕的。

 

他是個愛好文學的好青年。我說“愛好”,自然跟那些專讀四毫小說的人不同。他是決定將文學當作苦役來接受的,願意付出辛勞的代價而並不冀求獲得什麼。他很純潔,家境也還過得去,進報館擔任助理編輯的原因只有一個:想多得到一些社會經驗。

 

現實仍是殘酷的東西,我願意走入幻想的天地。如果酒可以教我忘掉憂鬱,又何妨多喝幾杯。理智不亮於行,迷失於深山的濃霧中,莫知所從。有人借不到春天,竟投入感情的湖泊。

一杯,兩杯。

魔鬼竊取了燈籠,當心房忘記上鎖時。何處有噤默的冷凝,智者遂夢見明日的笑容。

一杯,兩杯。

我想效仿鳥雀遠飛,一開始,卻在酒杯裡游泳。

偷燈者在蘋果樹上狂笑,心情之愉快,一若在黑暗中對少女說了一句猥褻的話語。

 

有人以為父母最能了解子女;其實,真正的情形又恰恰相反。對於子女們的心事,做父母的人,若非最後知道,必然一無所知。

 

我不再年輕了,我不能將愛情當作一種遊戲。我當然需要愛情的滋潤,但是絕對不能利用她的無知。

 

我不是一個金錢至上主義者,然而我是窮過的。窮的滋味不好嘗。睡在樓梯底必遭他人干涉;沒有一毫子就買不到一塊臭豆腐。

 

也許粗心的希冀忘記關上房門,喜悅像小偷般潛出。緊張的情緒坐在心房裡,不敢尋覓可觸可摸的現實。

 

思想凌亂,猶如用剪刀剪出來的紙屑。這紙屑臨空一撒,一變而為緩緩下降的思想雪。

思想極零亂,猶如勁風中的驟雨,紛紛落在大海裡,消失後又來,來了又消失。

我的呼吸極均勻,我的思路卻是錯綜複雜的。牆角有只蒼蠅,猶如吹笛人,引導我的思想飛出窗口。

思想是無軌電車。

思想等於無定向風。

思想猶如剛撳熄的風扇,仍在轉動。思想與風扇究竟不同,它不會停頓。

 

她有很美的吸煙姿勢,值得畫家捕捉。我不是畫家,我只會欣賞。感情就是這樣一種沒有用的東西,猶如冰塊,遇熱就融。

 

我不喜歡這樣(笑瞇瞇不太真實)的笑容,這是魔鬼戴的假面具。

 

有錢人,連生病也是一種享受。她的選擇是相當明智的。為了錢,她願意將靈魂出賣給魔鬼。但是,人是有感情的動物,她用什麼方法將自己的感情凍結起來?她究竟有沒有感情?她知道不知道我常在夢中見到她?

 

一個不讀書的人,偏說世間沒有書。頑固的腐朽者,企圖以無知逼使時光倒流。

 

太多的霓虹燈,太多的顏色,太多的高樓大廈,太多的船隻,太多的笑聲與哭聲……合力擎起現代文明,使人突生逐月之慾。

 

(新詩人嘗試給詩注射新的血液,是不應該加以阻止的,我想。至於詳加註釋的要求,更非必需。詩人在建造美的概念時,將自己的想象作為一種超乎情理與感受的工具,當然是無可厚非的。表現是一種創造,而詩的表現,不僅是一個概念或意境的代表,而且是一堆在內心中燃起的火焰。因此,詩人憑借想象的指引,走入非理性境界,不能算是迷失路途。)

——我不是一個詩人,我說。

 

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在自己的長鏡前。兩隻眼睛與鏡子裡的驚奇相撞,我見到了另外一個我。忽然想起笛卡爾的名句:我思故我在。(但是鏡子裡的我會不會“思”呢?“思”是屬於每一個個體的,如果他不能“思”,“他”就不存在,“他”若不存在,“他”就不是我——雖然我們的外形是完全一樣的。多麼古怪的想念,最近我的思想的確有點古怪。)我的感官已遲鈍,偏又常用酒液來麻醉理性。醉了的理性無法領悟真實的世界,只好用遲鈍的感官去摸索一個虛無縹緲的境界。於是有了重讀柏拉圖著作的渴望,走去書架,遍找不著。我的書架上沒有一本壞書,但是好書也不多。大部分好書都在酒癮發作時,秤斤賣給舊書攤。我的書架上沒有柏拉圖的作品。我的書架缺少書籍。(我的書架依舊是思想的樂園,我想。)尤其是醉後,我的思想在這樂園中散步。

 

我不是一個寫武俠小說的人,想在這上面用功夫,實在一點氣力也用不出來。縱然如此,我還是不能不寫。我知道這是一個值得惋惜的浪費,為了生活,不但非寫不可,而且還要盡量設法迎合一般讀者的趣味。

 

我斟了一杯酒,走去窗邊,靜觀對海的萬家燈火相繼熄去。(我是難得這樣清醒的。我應該繼續保持清醒。)但是,我竟昂起脖子,將酒一口喝盡。(她是一個十七歲的女孩子,但是完全不像是一個十七歲的女孩子。)

我又斟了一杯酒。

(一個十七歲的女孩子不應該這樣大膽的。亞熱帶的女孩子雖然比較早熟,還不至於這樣大膽。如果不是多看了美國電影,一定多讀了四毫小說。這是一個自由世界,寫稿人有寫武俠小說或四毫小說的自由;讀書人也有讀武俠小說或四毫小說的自由;但是這樣的自由是不是必需的?照我看來,這是一些不健康的自由,將使整個社會基礎產生蟲蝕的危險。)

我喝了一口酒。

(我們這裡實在是一個很自由的地方。報章雜誌可以任意翻譯外國的文章或照片,而不必受罰;同時,本地作者用血汗寫出來的文章,一樣得不到保障。只要稍微有些商業價值的東西,誰都可以盜印成書,然後運到南洋去傾銷。有時候,連作者自己想出版,也因為印刷不夠迅速而被逼作罷。事實上,這裡的盜印商都與外地的發行商有密切的聯繫,作者自己出書,往往得不到外地發行商的合作,反而那些盜印的“出品”可以源源運往外地,大獲其利。總之,在這裡,作者辛苦寫成的文章,是得不到應得的保障的。不僅如此,盜印商為了避免引起法律上的麻煩,偷印了別人的著作,印成書後,連作者的署名也隨便更改。對於一個作者,喪失版權已經是一種無可彌補的損失了,何況還要被改掉署名。)

我一口將酒喝盡,心中燃起怒火。

(這是一個自由的地方,但是太過自由了。凡是住在這裡的人,沒有一個不愛好自由。不過,盜印商如果可以獲得任意盜印的自由,那麼,強盜也可以獲得搶劫的自由了。作者對他自己的著作當然是有著作權的。作品等於原作者的骨肉。但在這裡,搶奪別人的骨肉者有罪;盜印別人的著作者可以逍遙法外,不受法律制裁。這是什麼道理?這是什麼道理?這是什麼道理?)

我走去酒櫃,又斟了一杯酒。

(以報紙上的連載小說而言,報紙是登記過的。那麼,在報紙上發表的小說當然也會受到法律的保護。但是為什麼盜印商可以將這些連載小說印成四毫小說,並更改作者署名,運到南洋去傾銷?)

我一連喝了好幾口酒,心內憤激,睡意盡消。我是一個逃避主義者,只會用酒液來逃避這醜惡的現實。

當我躺在床上時,潮退了。借來的愛情,只是無色無臭無形的一團,遊弋在黑暗中,與黑暗無異。寂寞被囚在深夜的斗室中,而慾望則如舞蹈者。突然想起幕前的笑容與幕後的淚水。(有人說:劇場是小天地;但是也有人說:天地是大劇場。然則我們是觀劇者,抑或戲子?)只有糊塗人可以淺嚐快樂的滋味。

 

櫥窗的引誘極大,顧客們的眼睛遂變成世界語。有人投一枚鎳幣在體重機裡,吐出來的硬卡上邊寫著:你將獲得幸福。

(謊言!不透明的謊言!這是一個撒謊世界!聰明人要撒謊;愚蠢者要撒謊。富翁要撒謊;窮人也要撒謊。男人要撒謊;女人也要撒謊。老的要撒謊;小的也要撒謊。)

 

這是一個糊里糊塗的世界,必須用恚忿來阻止邏輯的追求。我已極感疲憊,渴望做一個遁世者而不可得。

 

藝術在香港是最不值錢的東西,電影圈也不例外。不說別的。單講演員,像洪波、唐若青這樣優秀的演員,為了生活,弄得非拍粵語片不可。這種情形,跟你們寫文章的倒也十分相似。在香港,真正的文藝工作者常常弄得連生活都成問題,為了謀稻粱,只好違背自己的良知去寫武俠小說或者黃色小說。

 

在回家的途中,我開始盤算怎樣在舊瓶中裝新酒。(這(《蝴蝶夢》)是一個通俗的故事,過去也曾改編過電影,不能出奇制勝,就會失去重拍的意義。故事本身是雅俗共賞的,改編成電影劇本,必須有新的見解與新的安排,不能靠特技鏡頭去迷惑觀眾。)

 

嘴唇搽著杏色的唇膏,連吐出來的青煙也是杏味的。我必須壓縮自己的感情,堅拒芒刺般的眼波來侵。傘下的想象,雨水再一次受到挫折。遠方的一株樹不過是一個古怪的聯想。凡是年輕人,總愛追求兩個太陽。懷疑如小偷般潛匿在角隅,不敢動彈。大膽的願望,恰被驚怯的躊躇所阻。我不像是個有膽量的男人,投小石於心池中,泛起幾圈漣漪,一若海鷗點水。那午夜的愛情是合法的,但是好奇的男女都不注意陽光的角度。想喝一杯酒,酒瓶已空。失望常是冰涼的,舞蹈家在夢境中斷了鞋帶。她舒口氣,眼睛裡仍有振奮的神情。(一切都會過去的,我想。)然而這想念並未給我太多的鼓舞。

 

文學是一種創造,企圖在傳統中追求古老的藝術形式與理想,無論怎樣熱情,也不會獲得顯著的成就。現實主義早已落伍,甚至福樓拜也說過這樣的話:我們手邊有复音的合奏,豐富的調色板,各種各樣的媒介……但是我們缺乏的是:(一)內在的原則;(二)事物的靈魂;(三)情節的思想。福樓拜是現實主義大師,他的話當然不會是危言聳聽。事實上,現實主義的單方面發展,絕對無法把握全面的生活發展,因此,連契訶夫也會感慨地說出這樣的話了:我們的靈魂空洞得可以當作皮球踢!

現實主義應該死去了,現代小說家必須追求人類的內在真實。

 

他是決定將文學當作勞役來接受的。我覺得他傻得可愛,至少在香港就不容易找到像他那樣的傻子。

 

(眼淚是女人的武器,我想。它可以使軟心腸的男人跌入陷阱。)我不是傻瓜,特別是頭腦清醒的時候。

 

“你不能自暴自棄”,信是這樣開頭的。“香港雖然文化氣息不濃;但是每一個知識分子都有責任保存中國文化的元氣及持續。為了生活,誰也不能阻止你撰寫荒謬的武俠小說。這裡是一塊自由的天地,讀者有自由挑選他們喜歡閱讀的東西,作者也有自由撰寫他們願意寫的東西。你的痛苦,我很了解。你當然也不願意撰寫武俠小說的,只是為了生存,不能不做這種違背心願的工作。一個有藝術良知的作者,如果不能繼續生存的話,這藝術良知就等於零。不過,目前你的處境雖窘迫,仍有不少空餘時間。你應該戒酒;放棄做一個逃避主義者的念頭。將買酒的錢買飯吃,將空餘的時間撰寫你自己想寫的作品。不要害怕他人的曲解與誤會,也不必求取他人的認知。E.M.福斯特曾經說過這樣的話:在整個物質宇宙中,藝術工作是佔有內在秩序的唯一目標為了這個緣故,我們才重視藝術工作但是,沒有一個藝術工作者在耕耘的時候想到收穫的。誠如你過去對我說過的:喬也斯生前是怎樣的清苦,又是怎樣的勤奮。他是個半盲人,為了生活,逼得去教書,逼得去做書記工作,可是他從來沒有中斷過自己願意做的事情,到了《優力棲斯》出版,檢查員禁止他的作品出版,盜印商盜印他的作品牟利,讀者們曲解他的作品;但是他仍不氣餒。他依舊繼續不斷地工作,包括自己願意做的,以及不願意做的。他很窮,旅居蘇黎世時,他依靠一個社團捐贈的一百磅而倖免於餓死。他死時,幾乎一文不名。在文學史上,沒有一位作家比他的一生更痛苦,更淒慘。當他在世時,他的作品受盡奚落與蔑視;但是今天,所有的嚴肅批評家已經一致承認他是二十世紀最偉大的作家了。凡此種種,都是你告訴我的。你對於文學的了解當然比我深刻,而且我相信你的潛力是無竭的,如果你有決心,你一定可以寫出具有相當影響力的作品。文學是一種苦役,真正愛好文學的人都是孤獨的。你不必要求別人的認知,也不必理會別人的曲解與咒罵。喬也斯死去僅二十一年,他已經成為‘現代文學的巨人’,但是又有誰知道當時侮辱喬也斯的冬烘們是些什麼東西?朋友,你應該有勇氣接受現實,同時以絕大的決心去追求理想。”

將自己禁錮在房內,哭了一天。

(我必須戒酒,我想。我必須繼續保持清醒,寫出一部具有獨創性的小說——一部與眾不同的小說。雖然香港的雜誌報章多數是商業性的,但也並不如某些人嘴裡所說的那麼骯髒。大部分雜誌報章的選稿尺度固然著重作品本身的商業價格;但是真正具有藝術價值的作品,還是有地方可以發表的。所以,我必須戒酒。我必須振作起來,寫一部與眾不同的小說。當我在學校讀書的時候,我已寫過實驗小說了。……但是今天,我竟放棄了這些年來的努力,跟在別人背後,大寫其飛劍絕招了。我對不起自己。我對不起自己。我對不起自己。)

 

凡是嘗試,多數會失敗的,我想。沒有失敗的嘗試,就不會有成功。我應該在這個時候拿出勇氣來,做一次大膽的嘗試。香港雖然是一個商業味極濃的社會,但也產生了像饒宗頤這樣的學者。

 

鋼鐵般的意志終於投入熔爐。抵受不了酒的引誘,我依舊是塵世的俗物。

一杯酒的代價,魔鬼就將我的靈魂買去。那一排酒等於魚餌了,飢餓的魚勢必上鉤。於是我看到了一個可怕的危機。兩種不同的飢餓正在做公平的交易。

一切都是奇妙複雜的,包括人的思想與慾望。當我喝下第一杯酒後,就想喝第二杯。

思想變成泥團,用肥皂擦,也擦不乾淨。狂熱跳入酒杯,醉了。

包租婆是個被侮辱與被損害者,但是她有嫵媚的笑容。黑色的洞穴中,燈被勁風吹熄於弱者求救時。於是聽到一些奇奇怪怪的聲音,原來是瘋子作的交響樂章。

——這是上好的威士忌。她說。

——是的,是的,我願意做酒的奴隸。

沒有理想。沒有希望。沒有雄心。沒有悲哀。沒有警惕。

理想在酒杯裡游泳。希望在酒杯裡游泳。雄心在酒杯裡游泳。悲哀在酒杯裡游泳。警惕在酒杯裡游泳。

一杯。兩杯。三杯。四杯。五杯。……

我不再認識自己,靈魂開始與肉軀交換。包租婆的牙齒潔白似貝殼。包租婆的眼睛瞇成一條線。

(只有傻瓜才願意在這個時候談文學革命,我想。文學不是酒文學是毒藥。書本讀得越多的人,越孤獨。有人仍在流汗,沙漠裡剛長出一枝幼苗,眼看就要被腐朽者拔掉了。只有傻瓜才願意在這個時候談藝術良知。許多人的頭腦裡,裝著太多的齷齪念頭。)

男子的剛性被謀殺了,一切都很混亂,情感更甚,猶如五歲男孩的鉛筆畫明日的形象具有太多的藍色,樂聲的線條遂變得十分細小。

 

沒有一條柏油路可以通達夢境,那只是意象的梯子。當提琴的手指夾在一個嘆氣時,酒窩還沒有蒼老。

有一條黃色的魚,在她的瞳子裡游泳。

(我必須忘記痛苦的記憶;讓痛苦的記憶變成小孩手中的氣球,鬆了手,慢慢向上升,向上升,向上升,向上升,向上升……升至一個不可知的空間。

(我必須拋棄過奢的慾望,讓過奢的慾望,變成樹上的花瓣,風一吹樹枝搖曳,飄落在水面,慢慢向前流,向前流,向前流,向前流……流到一個不可知的地方。)

(我必須抹殺自己的良知,讓自己的良知,變成畫家筆下的構圖,錯誤的一筆,破壞了整個畫面,憤然用黑色塗去,加一層,加一層,加一層,加一層,加一層……黑到教人看不清一點痕跡。)

 

睜開眼睛,面前放著兩杯拔蘭地。我不知道自己已經喝了多少杯;然而那不是製造快樂的原料。我並不快樂。

(處在這個社會裡,我永遠得不到快樂,我想。)

 

(這是一個什麼世界?我想。文章的好壞取決於有無生意眼;電影的優劣亦复如此。文學與藝術,在功利主義者的心目中,只是一層包著毒素的糖衣。)

希望是肥皂泡,做了剎那的舞蹈,搖呀晃的,忽然破碎於手指的一點。我終於察覺了自己的愚驍,再也不願捕捉彩色的幻念。當我煩悶時,酒將使我狂笑;而包租婆依舊保持酒櫃的常滿,企圖在我心田播下一粒種子。

 

——再沒有收入,我將變成一個吃拖鞋飯的男人!

他的兩隻眼睛等於兩個“?”。

進一步的解釋已屬必需,但尚未開口,視線就被淚水攪模糊了。他不能了解我的悲哀,久久發楞;然後說了這麼一句:

——一個遁世者忽然變成厭世者!

——是的,我想不出這個世界還有什麼值得留念的東西。

——酒呢?

——那是遁世的工具。

——希望呢?

——我已失去任何希望。

他低著頭,下意識地用銀匙攪混杯中的咖啡。

——你說你不是一個勇敢的人?他問。

——是的。

——因為你沒有勇氣自殺?

——一個失去任何依憑的人沒有理由繼續偷生。

——我的看法剛剛與你相反。

——你的想法怎樣?

——我認為一個勇敢的人必須有勇氣繼續活下去。

接著他提出一個計劃:辦一本文學雜誌,希望我能擔任編輯的工作。關於資金方面,他母親已答應拿出一部分私蓄。

——你父親呢?

——他不會贊成辦文學雜誌的。過去,我曾經向他透露過這個意思,他大表反對,說是在香港辦文學雜誌,絕對不能超過“青年園地”的水平,否則,非蝕大本不可。

——他的看法很有道理。

——但是,我的想法不同。我認為只要雜誌本身能夠在這烏煙瘴氣的社會中產生一些積極的作用,蝕掉幾千塊錢,也有意義。

——這是傻瓜的想法。

——我們這個社會,聰明人太多;而傻瓜太少。

 

——目前,四毫小說的產量已達到每天一本,除了那些盜印別人著作的,多少俗不可耐,談不上技巧與手法。這種四毫小說,猶如稻田裡的害蟲一般,將使正常的禾苗無法成長。如果我們能夠在這個時候出版一本健康的、新銳的、富有朝氣的文學雜誌,雖不能像DDT般將所有的害蟲全部殺死;最低限度,也好保護幼苗逐漸茁強。

他臉上立刻泛起一陣紅潤潤的顏色,眼睛裡有自信的光芒射出。我雖然也感到興奮,卻不像他那麼樂觀。在我們這個環境裡,格調越高的雜誌,銷數越少;銷數越多的雜誌,格調必低。我們理想中的那本雜誌,編得越好,夭折的可能性越大。

經過一番冷靜的考慮後,我說:

——這雖然是一個崇高的理想,但是將你母親辛苦積蓄下來的錢白白丟掉,不能算是一個聰明的做法。

——我不願意接受任何方面的津貼;更不願辦一本害人的黃色雜誌。

他的態度竟會如此堅決。

他願意每個月付我三百塊輕輕,作為薪水,不算多,但也勉強可以應付生活所需。

——只要不喝酒,不會不夠的。他說。這是實踐我們共同理想的工作,希望你能夠經常保持清醒。酒不是橋樑,只是一種麻醉劑。你想做一個遁世者,酒不能帶你到另外一個世界去。過去,你不滿現實;現在你必須拿出勇氣來面對現實。《前衛文學》的銷數一定不會好,可是我倒並不為此擔憂。像這樣嚴肅而有分量的雜誌,即使只有一個讀者,我們的精力就不算白花了!

這一番話,具有一種特殊的力量,使我的血在血管裡開始做百米競賽。理想注射了多種維他命;希望出現了紅潤的顏色。一個內在真實的探險者,不能在抽象的山谷中解開酒囊。

我有了一份理想的工作。

 

酒櫃裡放滿酒瓶。

對於包租婆,這是餌。如果所有的魚都是愚蠢的話,漁翁也不會有失望的日子了。

 

說晚上香港最漂亮,是一種世俗的看法。霓虹燈射出太多的顏色,使摩肩擦背的行人們都嗅到焦味。是情感燒焦了,抑或幻夢?柏油路上的汽車疾如飛箭;玩倦了的有錢人急於尋求拖鞋裡的閒情。我是有家歸不得的人,只想購買麻痺。走進一家舞廳後,不再記得他的叮嚀。我的思想在黑暗中迷失了。這家舞廳為什麼這樣黑暗?舞廳是罪惡的集中營。每一個舞客都有兩隻骯髒的手。

 

回到家裡,客廳裡冷冷清清的,只有時鐘仍在計算寂寞。

 

他主張寧缺毋濫,找不到優秀的創作,暫時就不出版。依照他的想法,中國人的智力如果不比外國人強,也絕不會比外國人差。問題是:我們的環境太壞,讀者對作者缺乏鼓勵,作者為了生活不能不撰寫違背自己心願的東西。假如每一個有藝術良知的作者肯信任自己的潛力,不畏任何阻力,漠視那些文氓的惡意中傷,勇往直前,正在衰頹的中國文藝也許可以獲得復興的機會。

 

——新詩的道路不止一條。我反對押韻,因為韻律是一種不必要的裝飾。我反對用圖像來加濃詩的繪畫性,因為這是一種不必要的賣弄。我認為格律詩已落伍,圖像詩也不是正常的道路。音樂家在答复外在壓力時,很自然地訴諸音符;畫家在答复外在壓力時,很自然地訴諸顏色;詩人在答复外在壓力時,應該很自然地訴諸文字。過分的矯作,有損詩質與詩想的完整。

——關於新詩的難懂,你的看法怎樣?他問。

——尋求這個問題的答案之前,必須知道詩是怎樣產生的。我說。詩人受到外在世界的壓力時,用內在感應去答复,詩就產生了。詩是一面鏡子。一面蘊藏在內心的鏡子。它所反映的外在世界並不等於外在世界。這種情形猶如每一首詩皆含有音樂的成分,卻並不等於音樂。內心世界是一個極其混亂的世界,因此,詩人在答复外在壓力時,用文字表現出來,也往往是混亂的,難懂的,甚至不易理喻的

——如果那首詩是不易理喻的,教讀者如何去接受?他問。

——不易理喻並非不可理喻。詩人具有選擇的自由。它可以選擇自己的語言。那種語言,即使不被讀者所接受,或者讓讀者產生了另外一種解釋,都不能算是問題。事實上,詩的基本原理之一,就是讓每一位讀者對某一首詩選擇其自己的理解與體會。

——如此說來,我們就可以不必憑借智力去寫詩了?

——有一種超現實詩是用不合邏輯的文字堆砌而成的,旨在表現幻想與潛意識的過程。胡適稱之為不重理性的詩,其實卻是純心靈的、不可控制的表現。我認為:難懂的詩是可以接受的;不懂的詩必須揚棄。

——你的意思:詩人仍須用理智去寫詩?

——是的。在追求內心真實時,單靠感覺,或無可理喻的新奇,是走不出路子來的。

——對於新詩,你的看法怎樣?

——第一,新詩要是出現差不多現象的話,是可憂的。第二,應該注重語法。第三,詩人們字匯不夠。詩人們似乎特別喜歡選用某些慣用的名詞。第四,大部分詩作過分缺乏理性。第五,詩人刻意追求西洋化的新奇,甚至在詩中加插外國文字,忽略了詩的民族性……不過,我的看法很膚淺,未必對。

——我們的《前衛文學》是不是也選登新詩?

——詩是文學的一個基本類別,不能不登。

——對於詩的取捨,《前衛文學》將根據什麼來定標準?

——只要是好的,全登。我們不能像某些詩刊,專登標新立異而違反語言組織的新詩;更不能像香港某些“青年園地”式的文藝雜誌,專登無病呻吟的分行散文。總之,詩的道路不止一條,只要是具有獨特個性的詩作,絕對刊登。

——具體獨特個性這句話,是不是指完全不受西洋文藝思潮的影響?

——不。我的意思是:我們可以吸收西洋文學的精髓,加以消化,然後設法從傳統中跳出,創造一個獨特的個性。

——這是我們選詩的態度?

——這是我們選稿的態度。

 

(可憐的老人,我想。她竟把我當作她的兒子了。其實,我自己也未嘗不可憐,單身單口,寄身在這個小小的島嶼上,變成一個酒鬼,企圖逃避現實,卻又必須面對現實。)

我吃下一碗豬肝粥。

我吃下一碗溫暖。

那是一個精神病者的施捨,卻使我有了重獲失物的感覺。

 

(楊露與司馬莉,兩個早熟的女孩子,我想。但在本質上卻有顯著的不同。楊露是個被侮辱與被損害者;司馬莉是個自暴自棄者。我可以憎厭司馬莉,卻不能不同情楊露。如果楊露企圖將我當作報復的對象,我應該讓她發洩一下。)

一杯,兩杯,三杯。

眼睛是兩塊毛玻璃,慾望在玻璃後邊蠕動。慾望似原子分裂,在無限大的空間跳扭腰舞。一隻尚未透紅的蘋果,苦澀的酸味中含有百分之三的止渴劑。

(她的皮膚一定很白很嫩。我想。她不會超過十六歲,只是眼圈塗得太黑。)

當她抽菸時,我彷彿看到了一幅猥褻的圖畫。我不知道這是故事的開始抑或故事的結束。我心裡邊有火焰在燃燒,害怕荒唐的小貓看出我的心事。

——再來兩杯馬推爾。(馬爹利)

眼睛變成兩譚止水,忽然泛起漣漪。不知道那是喜悅,還是悲哀。

枯萎的花瓣,露水使它再度茁長。

一個戰敗的鬥士,陽光孕育他的信心。冬夜的幻覺,出現於酒與元旦共跳圓舞曲時。她笑。我也笑了。然後我們在銅鑼灣一家夜總會裡欣賞喧囂。

站在舞池裡,這頭荒唐的小貓竟說了許多大膽的話語

她是一條蛇。

我的手指猶如小偷一般在她身上竊取秘密。她很瘦,背脊骨高高凸起。

思想給鼓聲擊昏了,只有慾望在舞蹈。我貪婪地望著她,發現戴著花紙帽的圓面孔,具有濃厚的神話意味。

純潔的微笑加上蛇的狡猾。

我必須求取疑問的解答,各自喝了一杯酒。當我們在一家公寓的房間裡時,她將自己嘴裡的香口膠吐在我的嘴裡。她笑得很頑皮,但是我不再覺得她稚嫩了。我是一匹有思想的野獸,思想又極其混亂。在許許多多雜亂的思想中,一個思念忽然戰勝了一切:我急於在一個十六歲的女孩子身上做一次英雄。

 

——我覺得……我覺得在此時此地辦嚴肅的文藝雜誌或者從事嚴肅的文藝創作,實在是一件愚蠢的事情!我灰心了!我勸你懸崖勒馬,將五千塊錢還給你母親。我們自己甘願做傻瓜,這是我們自己的事;可是絕不能利用你母親的善良品性,讓她老人家也變成傻瓜!《前衛文學》注定是一個短命的刊物,我勸你還是放棄這個念頭吧!在香港,只有那些依靠綠背津貼的刊物才站得住腳,但是“綠背”也有條件:必須販賣古董!時代是進步的,但是冬烘們卻硬要別人跟著他們開倒車!

——正因為這樣,我們必須將《前衛文學》辦好!

——不,不,我不願意做傻瓜!我決定再寫武俠小說了!如果一個人連生存的最低條件都不能解決時,哪裡還談得上什麼理想?翻譯五百字格拉蒙的文章,花費了兩個多鐘頭;如果以兩個鐘頭寫武俠小說,至少可以寫成三千字了。武俠小說具有商業價格,售出了,可以使我繼續生存,但是我們雜誌卻是不付稿費的。

——你怎麼啦?

——我很疲倦,想早些休息,有話明天再說。

擱斷電話後,我匆匆下樓去買了一瓶拔蘭地。

(這是一個苦悶的時代,我想。每一個有良知的知識分子都會產生窒息的感覺。)

 

(這是一個人吃人的社會,我想。越是卑鄙無恥的人越爬得高;那些忠於良知的人,永遠被壓在社會底層,遭人踐踏。)

當我喝下兩杯酒之後,就想喝第三杯。(人的慾望是沒有止境的。我必須控制自己。我現在的收入全靠《前衛文學》的薪水,其實,說是薪水,倒也像施捨。我不能將一個月的生活費用全部變成酒液喝下。)想到這裡,心似火焚。我對《前衛文學》從未寄予任何希望;如今更不想繼續搞下去了。(《前衛文學》是沒有稿費這一項預算的,十分之三的稿件將由我自己執筆。為《前衛文學》寫稿,所費推敲時間是無法估計的。有時候,可能在寫字台前坐一天也寫不成五百字。香港的文人都是聰明的。誰都不願意做這種近似苦役的工作。我又何必這樣傻?別人已經買洋樓坐汽車了,我還在半飢餓狀態中從事嚴肅的文學工作。現在,連喝酒的錢都快沒有了,繼續這樣下去,終有一天睡街邊,吃西北風。我得馬上想辦法。我的武俠小說雖然寫不過別人,但是黃色文字是不難寫的,只要有膽量將男女性生活寫出,一定可以叫座。這是捷徑,我又何必如此固執?現實是殘酷的,不轉變,就不能繼續生存。在別的地方,一個嚴肅的文藝工作者,只要能夠寫出一部像樣的作品,立刻可以靠版稅而獲得安定的生活。但是,香港的情形就根本不是這麼一回事。所謂“文藝創作”,如果高出了“學生園地”的水準,連代理商也必拒絕發行。於是有才氣、有修養、有抱負的作者們,為了生活,無不競寫庸俗小說了l。縱然如此,稍微具有商業價值的庸俗小說,也往往會遭受無恥的盜印商侵奪作者的權益。此間盜印商都與代理商暗中聯成一氣。代理商要求什麼,這裡的盜印商就偷什麼。盜印商也設有“編輯部”。僱一批第八流的無恥文人,專門進行偷竊工作。前一個時期,武俠小說在南洋一帶非常暢銷,作者們為了保障自己的權益,必須將寫成的文稿先印成單行本運去南洋,然後開始在香港報紙上連載。但是有能力自費刊印單行本的作者究竟不多,所以大部分作者仍舊無法保有自己應得的權益。其實,即使是有能力自費出版的作者也未必會獲得什麼好處。如果他的作品銷路不好,虧本的當然是他自己;反之,銷路稍微過得去的,立刻就會出現翻版,作者們自以為以為想出聰明的辦法來了,結果吃虧的還是自己。在香港、在台灣、在星馬以及其他東南亞地區,中國作家的權益是得不到保障的。唯其如此,作者們都不肯從事艱辛的寫作了。)

越想越煩,咬咬牙,向伙計又要了一杯威士忌。

(現階段的文藝工作者如果想保障自己的權益,有一個辦法,雖然笨拙,倒是值得研究的。我認為一個新制度倘能獲得大部分作者同意,就可以保障作者的權益了。作者們聯成一線,傾全力去建立一個讀者向作者直接購書的制度。這樣做,不但作者可以不讓盜印商侵奪他的權益,而讀者也不會遭受不必要的損失。通常,出版者將書籍由代理商推銷,總以七折計算。如果讀者肯直接向作者購書,就可以獲得七折優待了。事實上,代理商根本不過是一座橋樑,他的工作只是將出版人的書籍放入市場。對於整個文化事業的推進而言,他的地位遠不若作者與讀者重要。但是,在目前這種情形之下,作者的權益給他剝削了,而讀者的負擔卻平白無故地增加一倍。如果讀者肯直接向作者購書的話,用一本書的代價就可以買到兩本書。況且,作者自費出版作品,版權費可以打得較低,原來定價二元的書,由讀者自行刊行後,定價只需九毫,加上七折優待,讀者付出六毫三就可以購得一本平時定價一元的書籍了。不過,在實行這個制度時,盜印商一樣可以盜印作家的作品的所以讀者們為了想讀便宜書,必須抵制採購翻版書,然後根據報上所刊廣告的地址,直接寫信給作家購書。這樣一來,盜印商就無所用其計了,作者可借此保障自己的權益;讀者可以減輕一半以上的經濟負擔,同時還不會購進印刷惡劣且錯字百出的書籍。)

(這是一個對付盜印商同時可以打倒“中間剝削”的辦法。表面上,好像笨拙了一點,實底子,對讀者作者都有利益。)

(如果全港的作家們聯合起來,採取一致行動,那麼,這個不合理的“代理商制度”必可打倒!)

(如果讀者肯不厭其煩的話,作家們就可以不必為了謀稻粱而浪費大部分精力去撰寫庸俗小說、武俠小說或者黃色文字了。)

(不過,這是一個原則,技術上的困難仍多。)

(讀者們必須幫助作者推翻“中間剝削”的制度,借以產生催生作用,讓具有思想性的、反映時代的作品能夠早日問世。)

想到這裡,我向伙計要了一杯威士忌。我已喝了三杯酒,這是第四杯。

儘管心緒惡劣,也必須適可而止,我吩咐伙計埋單,想回家去休息一下。

 

——印刷所等著要排稿,你卻走去看電影了。

——這部電影不同,這是我編……唉,何必再提?總之,這是一個人吃人的社會!

——只要你對自己有信心,別人是無法將你吃掉的。

我無意在他面前為自己分辯。他是一個有志向、有毅力而思想極其純潔的青年,對於社會的醜惡面,並無深刻的認識。我雖然受了莫雨的欺騙,卻無意讓他分擔我的憤怒。

用鑰匙啟開房門後,我引領他進入我的房門,格拉蒙的文章已譯出五百字,依舊攤在檯面。他一言不發,將稿紙拿起來,閱讀一遍,臉上的怒意消失了。

——譯得很好,信達且雅。他說。

——謝謝你的讚美,不過……我坦白告訴你,我已不想繼續譯下去了。

——為什麼?

——因為……

我沒有勇氣將心裡的話說出,低著頭,痛苦地抽著香煙,他一再提出詢問,要我說出中止翻譯的原因。

——為什麼?他加重語氣問。

——我覺得我們這樣做是很愚蠢的。

——這還用得著說嗎?不過,沒有傻瓜去阻止文學開倒車,中國還會有希望嗎?

——用這樣薄弱的力量去阻止文學開倒車?

——縱然是螳臂當車,也應該在這個時候表現一點勇氣。

——你知道我們的雜誌絕不會久長?我問。

——是的。他答。

——那麼,雜誌關門後,我將依靠什麼來維持生活?

——這是以後的事。

——如果現在不考慮的話,問題發生,只好坐以待斃。

——香港窮人雖多,餓死的事情好像還沒有發生過。再說,就算不辦《前衛文學》,你也不一定有辦法立刻找到工作。

——我打算寫黃色文字。

——你是一個文藝工作者,怎麼可以販賣毒素?

——只有毒素才可以換取生存的條件!

——如果必需憑借散佈文字毒素才可生存的話,生存就毫無意義了!

——人有活下去的義務。

——必須活得像一個人!

——像一個人?我現在連做鬼都沒有資格了!

——你又喝醉了,這個問題,等你清醒時再談!

說罷,悻悻然離去,毫無疑問,他已生氣。我與他結識到現在,小小的爭辯時常發生,像這樣的吵嘴,從未有過。我雖然喝了四杯酒,但是絕對沒有醉。只因莫雨給我的刺激太大,使我激動得無法用理智去適應當前的現實環境。他對我期望之深,甚於我自己。然而為了生活,我必須反叛自己,同時執拗他的意願。面前有兩條路可走:一條是下決心去編輯《前衛文學》;另一條是不理他的勸告,繼續撰寫庸俗文字。

我不能做出決定。

我有了一個失眠之夜。

第二天早晨,剛起身,雷老太太匆匆走來,說是外邊有一個人找我。

是莫雨派人送來一封信。

信極簡短,只有寥寥幾個字:“茲飭人奉上港幣五十元整,即祈查收,至誠相助,並希賜复為感。”

我很生氣,當即將五十元塞在另外一隻信封裡,附了這樣兩句:“即使餓死,也不要你的施捨。”然後封好,交來人帶回去。

(在香港,友情是最不可靠的東西,我想。現實是殘酷的,不能繼續再做傻瓜。)

於是,決定撰寫可以換稿費的文字。

 

編輯姓李,名叫悟淨,專寫黃色文字,六根未淨,對於紅塵絲毫沒有悟出什麼道理來。

 

拿到錢,必須為自己慶祝一下。先去舞廳喝酒;然後在黑暗中捕捉楊露的青春。楊露要我請她吃完飯,我說沒有錢。楊露說她願意請我吃,我說沒有空。她生氣了,憤怒之火在眼裡燃燒。那是偽裝的,我知道。反正黑暗已將羞慚淹沒,接吻遂成為最好的告白。第二次,她要求與我共進晚餐,我答應了。她說她想嚐一嚐涮羊肉的味道,我們走進一家靠海的北方菜館。選一個卡位,相對而坐。在燈光底下,我忽然有了一個奇怪的發現。我錯了。我一直將她當作一種低等動物,其實她的感情卻像藏在泥沙中的金子。她表示對蠟板的厭倦,渴望做一個家庭主婦。我不能給她任何鼓勵,將話題轉到別處。

 

——我已心灰意懶,今後決定不再從事嚴肅的文藝工作!老實說,處在這樣的環境裡,即使寫出《老人與海》那樣的作品,又有誰欣賞?那些專門刮“綠背”的冬烘們正在提倡復古,而那些念洋書的年輕人,除了ABCD,連“之乎者也”都攪不清楚。至於那些將武俠小說當作聖經來閱讀的偽知識分子,要他們靜下心來閱讀《老人與海》,送他們十塊錢一個,也未必肯接受。我已經想通了。我不願意將幻夢建築在自己的痛苦上。如果來世可以做一個歐洲人或美洲人的話,我一定以畢生的精力從事嚴肅的文學工作。

——你又喝醉了?他問。

——不,我沒有醉。我曾經喝過幾杯,但是絕對沒有醉。

他點上一支煙,一連抽了好幾口。很久很久,才用冷靜的口氣說:

——每一個作家都希望獲得他人的認知,但是他人的認知並不是必需的。你自己曾經對我說過:喬也斯生前受盡別人的曲解與侮辱,可是他仍不氣餒。我們的工作注定要失敗的;不過,我們必須將希望寄存於百年後的讀者身上。如果我們今天的努力能夠獲得百年後的認知,那麼今天所受的痛苦與曲解,又算得什麼?

——現實太殘酷,我不能生存在幻夢中。

——記得你自己講過的話嗎?普魯斯特患了哮喘病,將自己關在一間密不通風的臥室裡達十年之久;結果寫成了偉大的《追憶逝水年華》。

——請你不要跟我講這些話!為了改善自己的生活,我決定撰寫黃色文字了!這書架上的幾百本文學名著,都是我直接向外國訂購來的。如果你有興趣閱讀的話,全部送給你。

他用沉默表示抗議。

我沒有勇氣看他臉上的痛苦表情,挪步走向窗邊,面對窗外的黑夜,說:

——今天我寫了六千字故事新編,很“黃”,拿去中環一家報館,預支了一百塊錢稿費。

——為了一百塊錢,竟將自己的理想也出賣了?

——我要活下去,同時還想活得聰明些。

——不願意再做傻事?

——是的。

——《前衛文學》的編輯工作呢?

我坦白告訴他:我不願意擔任《前衛文學》的編輯工作了,理由是,我對文學已不再發生興趣。他失望至極,不斷抽煙。

沉默,難堪的沉默。這不是什麼悲傷的事情,不過對他而言,倒是一次意外的打擊。一切原已計劃得十分周到,臨到最後,出走又欲後退。他無話可說,嘆口氣,走了。

然後我發現自己的視線突呈模糊。

 

(誰能了解我呢?我想。我連自己都不能理解自己。一個文藝愛好者忽然放棄了嚴肅的文藝工作去撰寫黃色文字,等於一個良家婦女忽然背棄道德觀念到外邊去做了一件不可告人的事情。)

(誰能了解我呢?我想。現實是殘酷的。沒有錢繳房租,就得睡街邊;沒有錢買東西吃,就會餓死。有些作家為了生活去教書,去當白領階級,去擺書攤,去做舞女大班,去編報……都不成問題,唯獨一個文藝愛好者就不能依靠庸俗文字來養活自己。)

(寫過庸俗小說的作者,將永遠被摒棄在文學之門外!)

(寫過庸俗文字的作者,等於少女失足,永遠洗涮不掉這個污點!)

(於是那些專寫“我已度過十八春”的“作家”們;那些專寫“蔚藍的天空”的“作家”們;那些專寫“我的一切的一切全是屬於你的”的“作家”們……就神氣活現地將“文學”據為己有了,擺出暴發戶的面孔,趾高氣揚,認定別人的努力盡屬浪費。)

(其實,香港幾時有過脫俗的文學作品?那些“青年園地”式的雜誌上盡是一些俗不可耐的新八股;新詩與時代曲無法區別;小說連文學都不通;而散文永遠是“流浪兒”或“我的老師”那一套。至於所謂“文藝理論”……唉!不想也罷。)

 

喝了一杯,又一杯。……然後我知道我必須回家了。離開大會堂,竟在黑暗中摸索楊露的胸脯,楊露笑聲咯咯,猶如風吹簷鈴。獵人有了野心,卻在瘴氣瀰漫的叢林中迷失路途。用金錢購買愛情。用愛情賺取金錢。這純粹是一項交易,但又不像買賣。我怕與楊露相處,為的是怕我不能控制自己

感情尚未癱瘓,玫瑰遭受五指的侵略。那個出賣愛情的人,也有了很複雜的心情。

朱唇與鑽石似的眸子。

多少男性的傲慢被她的眸子征服過?誰知道那櫻桃小嘴竟有鯨吞的食量?

——我已愛上你了。她說。

這是包著糖衣的謊言。我倒願意用自己的愚驍去解釋。我承認生命永遠被一種不可知的力量操縱著。

在楊露的眼光中,我是貯藏室裡的梯子。

在楊露面前,我是英雄。

黑暗似肥料,將慾念孕育成熟。現在是冬天,最好用長刀切一片春之溫暖。

用熱情交換她的奉獻。用嘴唇印著她的嘴唇。把她當作妓女,我是英雄;把她當作愛人,我渺小得可憐。

我是兩個動物:一個是我;一個是獸。

楊露聽過史特拉汶斯基的《火鳥》嗎?楊露看過米羅的《月亮之女人與鳥》嗎?楊露讀過布魯東的《小櫻桃樹對著野兔》嗎?

愛情是沒有界限的。

河水流入大海。候鳥總喜覓伴以南飛。頑皮的兒童常去山中擷取野花,插在餐桌的瓶中。

愛情是沒有界限的。

一棵樹的倔強敵不過流水的悠悠。幽靈在黑暗中被自己恐嚇了。神秘的航程,連夜月也找不到心靈的舞蹈。

愛情是沒有界限的。

二胡可以與提琴合奏;但上帝的安排總是這樣的巧妙。福樓拜與喬也斯無法會面,蝴蝶嘲笑蚱蜢不能高飛。

愛情是沒有界限的。

鴛鴦座就是兩性所需要的天地。黑暗變成最可愛的光芒,雖然黑暗並非光芒。

愛情是沒有界限的。

楊露用舌尖代表千言萬語,一切都很荒誕,又頗合情理。

——我們出去吃消夜?她問。

楊露是一個可愛的女人,雖然像巴士一樣,人人皆可搭乘;但是依舊是可愛的。

吃消夜時,我的心,變成不設防城市。楊露用笑與媚態進攻,我在投降以前只會喝酒。

世界等於一隻巨大的萬花筒,轉過來,轉過去,都有不同的零亂。

歷史的點與線。楊露臉上的1234。月亮只有一種顏色。酒與清水並無分別。

(楊露像只貓,我想。我是貓的欣賞者。人與貓可以結婚嗎?回答必定是:人與狗是不能結婚的。貓很狡獪。狗卻比較老實。但是大家都討厭狗。好在楊露像只貓。而我是貓的欣賞者。)

思想亂極了,一若岩石罅隙中的野草。

思想亂極了,一若漏網之魚。

思想亂極了,一若繁星。

我完全不知道我在做些什麼。我只知道我手裡握著一杯酒。然後,酒杯突然消失。我見到一扇門。

門。萬欲之入口。瘋狂的原料。人類生命線的持續。

電燈扭熄時,黑暗成為一切的主宰。

 

他似乎對《前衛文學》已不像先去那麼起勁,說話時,口氣冷得像冰。

(我應該走了,我想。)正欲告辭時,他提出這樣一個詢問:

——聽別人說,你最近替四家報紙寫黃色文字,有沒有這回事?

——有的。

——這是害人的工作。

——我知道。

——既然知道,為什麼還要寫?

——為了生活。

——恐怕是為了滿足自己的物質慾吧?

我嘆口氣,無意置辯。事實上,如果他不能了解我的話,那就不會有人了解我了。香港這個社會的特殊性,非深受其苦者很難體會得到。在這裡,有修養有才氣的文人為了生活十九都在撰寫庸俗文字;但是他卻不肯體諒我的苦衷。我還能說些什麼?除了嘆息。

離開他家,感情在滴血。(也許酒是治療創傷的特效藥,我想。)我走進一家酒樓。

有一出悲劇在我心中搬演,主角是我自己。

上帝的安排永遠不會錯。

年輕的女人必虛榮。美麗的女人必虛榮。貧窮的女人必虛榮。富有的女人更虛榮。

但是上帝要每一個男人具有野心。

醜惡的男人有野心。英俊的男人有野心。貧窮的男人有野心。富有的男人更有野心。

我已失去野心。對於我,野心等於殘燭,只要破紙窗外吹進一絲微風,就可以將它吹熄。

一個沒有野心的男人,必定失去所有的憑借,我必須繼續飲酒,同時找一些虛偽的愛情來,當它是真的。

我到中環去送稿,有意喝些酒,結果走進了一家西書店。我對文學已灰心;但是我竟走進一家西書店。“企鵝叢書”出了很多文學名著。像格雷夫斯的《我·克勞迪亞》,V.吳爾芙的《前往燈塔》,湯馬士·曼的《魔山》,喬也斯的《都柏林人》,莫拉維亞的《羅馬故事》,納布阿考夫的《短篇小說集》……都很便宜,三四塊錢就可以買一本。此外,新書也不少,其中不乏佳作,特別是格蘭斯登的《福斯特》與貝爾的《福斯特的成就》,對這位《往印度》的作者有極精闢的分析。

一個女人如果看中了心愛的衣料,只要手袋裡有足夠的錢,一定會將它買下的。

一個文學愛好者如果看了心愛的書,只要口袋裡有足夠的錢,一定會將它買來的。

《福斯特》與《福斯特的成就》定價不算貴,前者僅五元港幣,後者稍貴,亦不過二十五元。

然而我沒有買。

走出書店,我忽然感到一種劇鬥後的疲倦。魔鬼與天使在我心房中決戰,結果魔鬼獲得勝利。然後,在一盞橙色的燈飾下,我向侍者要了一杯威士忌。

(如果別人不能原諒我的話,我不能不原諒自己。)

今後必須將書店視作禁地,家裡所有的文藝書籍全部送給麥荷門。如果他不要的話,秤斤賣給舊書店。

我必須痛下決心,與文藝一刀兩斷。將寫作視為一種職業,將自己看成一架寫稿機。

這是沒有什麼不好的。最低限度,我不必擔心繳不出房租,更不必擔心沒有錢買酒。——雖然我已無法認識人生的價值與意義。

我變成一條寄生蟲。

 

麥荷門“噢”了一聲,將電話擱斷。我回入臥房,坐在書桌前,繼續進行文字的手淫。一個字也寫不出。

做一個職業作家,並不如一般人想象的那麼舒服。當你心緒惡劣的時候,你仍須強迫自己去寫。

好在這種東西全無思想性,只要將一些性行為不太露骨地描寫出來,就可以換取讀者的叫好了。

(香港真是一個怪地方,藝術性越高的作品,越不容易找到發表的地方;相反,那些含有毒素的武俠小說與黃色小說卻變成了你爭我奪的對象。)

(香港真是一個怪地方,不付稿費的雜誌,像過去的《文藝新潮》,像過去的《熱風》,常有優秀作品刊出;但是那些依靠綠背津貼的雜誌,雖然稿費高達千字四十元,刊出的東西常常連文字都不通,遑論作品本身的思想性與藝術性。)

(香港真是一個怪地方,價值越高的雜誌,壽命越短;反之,那些專刊哥哥妹妹之類的消閒雜誌,以及那些有彩色封面而內容貧乏到極點的刊物,卻能賺大錢。)

《前衛文學》注定是短命的。如果出了幾期就停刊的話,絕不會使人感到驚奇。事實上,麥荷門自己也知道這本雜誌不會久長,不過,他有他的想法,認定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即使力量薄弱,只要能將水準真正地提高起來,將來究竟會結成什麼樣的花果,誰也無法逆料。這個想法並不壞。問題是:由於佳作難求,刊物不能保持一定的水平,錢財與精力等於白費。

這是值得擔憂的。

我甚至有了放棄撰寫通俗小說的念頭,集中精力去幫助麥荷門編輯《前衛文學》。

然而拿不出勇氣。

文學不是米飯。“文窮而後工”是一句不切實際的風涼話。處在今天的現實社會中,願意做傻瓜的還有,願意為文學而死的人恐怕不會有了。

我陷入極大的困擾,不能用情感去辯護理智;更不能用理智去解釋情感。

我又喝了半瓶酒。

 

國語電影如果真想求進步的話,首先,製作家必須放棄所謂“生意眼”;其次,認識劇本的重要性;第三,打倒明星制度;第四,揚棄投機取巧的念頭,不拍陳腔爛調的民間故事;第五,不以新藝綜合體及日本彩色作為刺激票房紀錄的法寶;第六,以集體創作的方式撰寫具有民族精神而又樸實無華的劇本。要知道,劇本是一部電影的靈魂。

 

銅鑼灣的燈。紅的。綠的。藍的。於是想起一則虛構的故事:一個潦倒的文人忽然被一個有錢的姨太太愛上了。他似乎獲得了一切,很快樂。這快樂等於肥皂泡,因為他已失去一切。香港人的快樂都是紙扎的;但是大家都願意將紙紮的愛情當作真實。上帝住在什麼地方,那被人稱作地獄的所在何以會有這麼多的笑聲?

一隻滿載希望的船,給海鷗帶錯了方向,空氣是糖味的。空氣很冷。

(有人自以為是詩人,竟將方塊字誤作積木,我想。沒有人握有詩的執照,所以誰都可以寫詩。幾十個方塊字就可以湊成一首詩,所以我們這一代冒牌詩人特別多。詩是沒有真偽的。詩只有好壞。不過,詩人卻不同。詩人是有真偽之分的。我們這一代,偽詩人多過真詩人。偽詩人的壞詩太多,使一般人對真詩人的好詩反而產生誤解。)

(如果沒有真正的批評家出現,中國文藝是不會復興的。)

(從“五四”到現在,我們還沒有出現過一個權威的文學批評家。劉西渭寫過兩本小書,文章做得很好,但見解不夠精闢。他批評了曹禺的劇本,曹禺指他說錯了話;他批評了巴金的小說,巴金也不肯接受他的看法。不過,截至目前為止,劉西渭的文學批評依舊是最好的。)

(旁觀者清,作家需要燈塔的指示。)

(沒有真正的批評家出現。中國文藝是不會復興的。)

(我為什麼又會想起這些問題?我應該多想女人。)

 

(對於一般香港人,馬與波的動態較國際新聞更重要。)

然後看到一篇不能不生氣的“影評”。

(這裡的“影評”實在是頗成問題的。執筆人多數連一部電影的製作過程都不明白,常常“上半部演得出色”“下半部毫不稱職”之類的亂扯一通。這裡的“影評”,從不注意藝術性,,只以一般觀眾的趣味為準繩。在這些“影評家”的筆底下,貓王與路易主演的片子,永遠是好的;反之,像《叱吒風雲》這樣優秀的電影,常常被評為“悶到瞌眼瞓”。我們這裡沒有真正的影評。這裡的”影評家”連“蒙太奇”都弄不清楚。這裡的“影評家”將一部電影的娛樂成分視作最主要的成就。這裡的“影評家”常常認為女主角的美麗比她的演技更重要。這裡的“影評家”常常顛倒是非,將好電影罵得一文不值;反而將那些莫名其妙的電影捧得半天高。在這裡“影評家”的心目中,《單車盜賊》是遠不及意大利的宮闈打鬥香艷七彩片的。在這些“影評家”的心目中,碧姬·芭鐸是遠較比提戴維絲更為重要的女演員。在這些“影評家”的心目中,《君子好逑》與《羅生門》都是要不得的電影。在這些“影評家”的心目中,電影只是一種低級的娛樂,除此以外,並不具有任何其他意義……但是,這些“影評家”知道不知道香港每年電影的產量佔著全球第三名的地位,除了日本、印度之外,就要輪到香港了。香港雖然是個蕞爾小島,每年電影產量卻比意大利、英國、法國更多。如果香港出品的電影沒有市場,製片家早就將錢財投資於大廈的興建了。換言之,香港的電影是有它的市場的。既有市場,必有觀眾,就不能不注意到電影本身應具有的教育意義。)

(製片家為了賺錢,不但不注意片子的教育意義,有時候還不惜向觀眾灌輸毒素。達到這種情形,影評家就有責任指出他們的錯誤,並予以譴責。影評家必須引導所有電影工作人員向上,沒有理由跟在庸俗的製片家背後,鼓勵他們製作毫無價值的純娛樂電影。)

(香港的電影產量佔世界第三位;但是這些電影的水準卻低得很。戰後各國電影都有長足的進步。在十部獲得奧斯卡金像獎的外國電影中,日本佔了三部:《羅生門》《地獄門》與《七武士》。意大利的《單車竊賊》被選為電影史上的十大之一。查理的《淘金記》與《城市之光》被全球一百位影評家評為電影的古典作品。法國的LeJourSeLeve也被列入電影史上的十大。……但是產量佔據全球第三位的香港電影,究竟拍出了一些什麼東西?)

(製片家的唯利是圖固然阻止了佳片的出現;但是影評人不能起督導作用,也是港片水準低落的一個重要因素。)

(如果影評人根本不知電影為何物的話,誰還能負起督導的責任?)

(只要是瑰麗七彩,只要是從頭打到底的西部片,只要是路易的鬥雞眼,只要是外形漂亮的女主角,只要是貓王出演的歌唱片,只要是“xx夜生活”之類的什錦片,只要是意大利的宮闈打鬥片……都能夠獲得此間“影評家”的叫好。)

(在香港,良片是劣片,劣片是良片。)

(香港電影的另一個問題是:明星太多,演員太少。女人為了賺取明星的頭銜,即使每個月只拿兩百塊錢薪水,一樣肯幹。理由是:有了明星頭銜後,就可以在其他方面獲得更大的酬勞。)

將報紙翻到副刊版,發現我寫的《潘金蓮做包租婆》已有編輯先生加上插圖。像這樣的文字,原已相當露骨,加上插圖之後,更加不堪入目。

(不能再寫這種東西了,我想。這是害人的。如果不能戒酒的話,受害的將是我自己。如果繼續撰寫黃色文字,受害的是廣大讀者群。但是,我必須生存下去。事實上,即使我肯束緊褲帶,別人卻不會像我這樣傻。我不寫,自有別人肯寫。結果,我若餓死了,這“黃禍”也不見得會因此而消失。)

翻到港聞版,又有兩個人跳樓。

(香港高樓大廈多,跳樓的人也多。難道這個世界當真沒有一點值得流連的嗎?)

 

——為什麼一定要買日本貨?

——便宜,價錢便宜

——但是,你還記得不?當年我們在重慶的時候,日本飛機炸死了多少無辜同胞。這是我們親眼目睹的事實,這些是慘痛的事實,難道你完全忘記了?

他笑不可抑,說我是天字第一號傻瓜我不明白他的話意,他說:

——當你從九龍乘坐渡海小輪來到香港時,特別是晚上,你一定會注意到海邊建築物上的商業廣告牌。

——是的。

——你知道不知道這些廣告牌中,日本貨佔了百分之七十。

——這是一個非常可怕的現象!

——有什麼可怕?香港不知有多少商人因為推銷日本貨而發財。

——我們是知識分子,我們不能像那些唯利是圖的無知商人一樣,將那八年的慘痛經驗全部忘記。

——為什麼不能?再說,日本現在是一個民主國家了,過去的好戰分子都已受到懲罰,今後再也不會侵略鄰邦。

——我很懷疑。

——這是事實,用不到多疑。

——我相信他們的武士道精神還是存在的。

望著他臉上的表情,我知道他是不同意我的看法的不過,我們究竟是多年老友了,縱或意見不同,還不至於鬧得面紅耳赤。事實上,整個東南亞區,除了新加坡的華人外,很少人還記得過去的那一筆血債。

 

我走進一面偌大的鏡子

在鏡子裡找到另一個世界

這個世界和我們現在所處的世界極其相似然而不是我們現在所處的世界

這個世界裡有我

然而不是我

這個世界裡有你

然而不是你

這個世界裡有他

然而不是他

這是一個奇異的世界猶如八卦陣一般教每一個人走到裡邊去尋找自己

在這個世界裡戀愛不是雙方面的事每一個人都愛自己

在這個世界裡人們可以從自己的額角上看到時間的腳印

在這個世界裡白髮與皺紋是兩樣最可憎的東西

在這個世界裡只有眼睛最真實除此之外都是影子

在這個世界裡每一個人都沒有靈魂

我倒是願意做一個沒有靈魂的人在這個世界逍遙自在地過日子不知道快樂也不知道憂愁成天用眼睛去觀察另外一個自己以及另外一個世界

 

我的感情發炎了,必須從速醫治。酒是特效藥,我一再傾飲烈性酒。

楊露的眼睛極媚。午夜的私語仍難遺忘。我將從此失去她了,一若扒手從我口袋偷去錢財。愛情與錢財都是重要的東西,失去錢財固可哀;失去愛情更可悲。

一杯。兩杯。三杯。四杯。……

眼睛變成繁星,在一塊小小的空間中跳團體舞。當北風脫去旗袍時,瘋狂似花朵茁長。

有歌聲不知來自何處。有人徵求紀德的《偽幣製造者》。時代不同了。畫家必須約束自己,不要用太少的顏色去表現內心世界。只有陽光底下的事物才有那麼多庸俗的色彩。楊露也庸俗。她的嘴唇塗得太紅。

——不能再喝了。

(一個女人的聲音,當然是楊露。但是楊露背棄了我,使我的感情受了傷害。我必須在她面前虐待自己,讓她看了難過。)

我舉杯喝酒。

當她阻止伙計再端酒來時,我將鈔票擲在桌面。

一杯。兩杯。三杯。

——不能再喝了。

(語氣含有譴責意味,我聽得出。但是我必須在她面前虐待自己,讓她看了難過。)

眼淚是先頭部隊,狂哭隨後。牧者迷失路途抑或那一群小羊迷失路途?忽然想到七十二。這七十二是藍色的,因為我喜愛藍色。

七十二像風扇一般,旋轉不已,用欣賞風景的眼睛去觀看,風景卻在嘲笑它。

電車在唱歌。霓虹燈以強烈的光芒強迫路人注意。有蒼蠅停在我的鼻尖上,但春夜仍寒。這是需要一點勇氣的,一隻夏日的動物怎樣熬過隆冬。

夢破了。

夢是一座沒有城牆的城。夢是猩猩筆底下的素描。夢是神話的兒子。夢是幻想的碎片。夢是虛妄。

思想有無形態?如果有的話,能不能用文字去表現它的蛻變?

文字是一種語言,而語言卻是思想的奴隸。

就某種意義上,思想的範圍比空氣還大。用小刀割一塊思想,放在實驗管中,從它的組織去認識無限大。

思想是沒有極限的。

宇宙有極限嗎?

有的。宇宙的極限就在每一個人的心中。

每一個人有一個世界。每一個人有一個宇宙。當這個人死亡時,世界消失了;宇宙也消失。宇宙的存在不是謎。生與死也不是謎。整個宇宙是一隻思想的盒子。這盒子是神的玩具。神在宇宙的極限外邊,將宇宙放在自己的掌心中,玩弄著,一若七歲孩童玩弄他的小鉛兵。

神在人的心中。

心與思想是一對孿生子。宇宙是最大的東西,同時也是最小的東西。它是一隻思想的盒子。當你把它想象作無限大時,它就無限大。當你把它想象作無限小時,它就無限小。當思慮機構失去效用時,它就不存在了。

思想是神。思想是造物主。思想是宇宙。思想是主宰。思想是每一個人的總指揮。

每一個人必須用思想去控制思想。

現在,思想醉了。思想越出軌道。亂若枯草,在黑色中捕捉黑色,在圓的範圍內兜圈子。

我終於聽到自己的笑聲。然而這不是真正的覺醒。這是一種偶發的覺醒,猶如爆竹一般,一閃即逝。

然後我聽到一個女人的聲音:

——怎麼會醉成這個樣子的?

我以為是楊露,但聲音不像。睜開眼來觀看,眼前出現一片模糊。那情景,像極了失去焦點的照相。於是,我又聽到了自己的笑聲。

——楊露,不要離開我。我說。

沒有回答。

我看到一些了8零亂的紅色。

天色仍在旋轉,整個世界失踪了。眼前的一切猶如電影上的淡出,朦朦朧朧,模模糊糊。外在的真實已失去真實,思想依舊混亂。

(一隻白色的羊,兩隻白色的羊,三隻白色的羊。月亮對地球宣戰。賈寶玉初試雲雨。皇后道上的百貨商店。到處是大廈。請行快的與香港文化。)

(病態的夜。澳門即將賽狗。中環填海區發展計劃。通俗音樂的歌詞太多的“你愛我”與“我愛你”。曹雪芹與喬也斯的遭遇頗多相似之處,喬也斯在瑞士時窮得必須接受別人的施捨,曹雪芹也度著“舉家食粥酒長賒”的日子。喬也斯的《優力棲斯》曾遭受街道之士的毀謗,曹雪芹的《石頭記》也被乾隆皇上的堂弟目為怨謗之作。)

(好的文章一定會被時代發現的。)

(大賽馬配磅表公佈。胡適逝世一週年。今年二月是曹雪芹逝世二百週年紀念。雞尾酒,馬背上的歌唱者。有人說,現代主義已死亡。有人卻高呼現代主義萬歲。)

戲劇落幕了。灰色。聲音極難聽。陽光是不要錢的。一杯加了糖的啤酒。思想關在籠子裡。呼吸迫促。跑百米的運動員用勞力換取失望。橋。香港與九龍之間應該有一座鐵橋。雨量稀少。一對年輕人在皇后道握手。)

(慾望,無休止的慾望。理智與問題。女學生結隊去看卓比·戚加的扭腰舞。)

(卓比·戚加是個嚴重的世紀病患者。沉默的一代。海水藍得可愛。為什麼不能消除恐懼?)

(藝術尚未到達盡端;但是頑固派卻畏懼任何新的開始。有人在嘲笑抽像畫,卻又能欣賞發自弦線的音質。)

(鹽焗雞。從人造衛星發射火箭。群眾都在微笑。上帝手裡也有一張演員表。我們是理性的動物。二加二等於五。錯誤。聖人也有三分錯。那天中午他走過斑馬線去吃烤雞飯。)

希望,虛妄,絕望,再生的希望。理想穿上咖啡色西裝。工地塌方,壓傷工友。本港考水量僅得六十五億加侖。眼睛裡充滿驚奇。一個主題的產生。石器時代就有兩性的戰事了。奇怪,我怎麼會見到這樣零亂的紅色?)

 

(酒不是好東西,必須戒絕,我想。但不知楊露被拉入警局後,會受到什麼處分?楊露是個好人,她用酒瓶打我,當然不會沒有理由。只要有理由,就得原諒她。可是,她用酒瓶擊傷了我,警方肯原諒她嗎?我應該馬上離開醫院,到警局去解釋一切,也好減輕楊露的罪狀。昨天晚上楊露喝了不少酒,一定也醉了,要不然,絕對不會發生這樣的事情。她是一個好人,雖然她已決定嫁給另外一個男人。我不明白她為什麼用酒瓶擊破我的頭,相信不會沒有理由。)

 

在醫院裡躺了幾天,不能執筆撰寫連載小說。出院後,有一家報館的負責人向我提出警告,說是以後絕對不能斷稿,即使病在醫院,也不能。

這是職業作家的悲哀。

在香港,一個職業作家必須將自己視作寫稿機器。如果每天替七家報紙寫七篇連載。不論武俠也好,隨筆也好,傳奇也好,故事新編也好,這架機器就得擠出七千字才能算是完成一天的工作。

人與機器究竟不同。

人是有感情的。

可是在香港做職業作家,就必須將自己視作機器。情緒不好時,要寫。病倒時,要寫。寫不出的時候,要寫。有重要的事需要做的時候,也要寫。

在香港,萬般皆上品,唯有讀書低。文章倘想擠於商品之列,只好不問價值,但求價格。

機器尚且會有失靈的一天,人怎會不病?在香港,做一個職業作家,竟連患病的自由也沒有。

 

(這是一個人吃人的世界!這是一個醜惡的世界!這是一個只有野獸才可以居住的世界!這是一個可怕的世界!這是一個失去理性的世界!)

文章變成商品。

愛情變成商品。

女孩子的貞操也變成商品。

那個無恥的徐娘,知道男人們不喜歡她那皺得似地圖的肚皮了,覺悟於磁力的消失,竟將一個半醉的男人與她的女兒關在一間板房內。

(也許這不是第一次,我想。也許這個女孩子已染上花柳病。多麼可悲呀,一個未成年的花柳病者。)

突然的覺醒,猶如劇終時的燈火驟明。酒不是逃避現實的橋樑。當現實醜到無法面對時,酒與水不會有什麼分別。那一對可憐的眸子,如黑夜的星星被烏雲掩蓋。在這罪惡的集中營裡,女孩子被逼動用原始的資本。

一條街,來來往往的都是野獸。笑聲不會鑽入自己的耳朵,誰也不能從鏡子裡找到自己。

有啞音狂呼號外,原來是賽馬期的戰果。

周圍都是不順眼的事物,像攀牆草的莖,纏著我的感受。想逃;無處可去。最後,發現已躺在自己的床上,雷老太太在我耳畔說了一連串的問話,嘁嘁喳喳,猶如剛關在籠子裡的麻雀。我有太多的謎,欲求解答,結果更糊塗。

我哭。

雷老太太也陪我流淚。

於是我噙著淚水笑了,覺得這位老太太實在滑稽得很。當她說話時,聲音十分微弱,教人聽了,產生殘燭在風中搖曳的感覺。

然後她也笑了。也噙著淚水。

——讓我靜靜地休息一下。我說。

她叮嚀我幾句,走了。臨走時,臉上仍有焦慮的表情,看起來,很像做母親的人意外地見到突然受傷的兒子。

忽然想起浴室裡有一瓶滴露。

那是一瞬即逝的意念,扭熄燈,渴望走進別人的夢境。

不知道繼續活下去還有什麼意義?但是十個活人中間,至少有九個是不想探求生存的意義的。我又何必自尋煩惱,人生原是上帝嘴裡的一句謊話。

 

問起近況,他說他在一家進出口商行當雜工。我聽後,久久發楞,嚐到了一種淒涼的滋味。(一個大學畢業生,為了生活,竟在一家進出口商行當雜工。這是什麼世界?這是什麼時代?)然而他還在笑,而且笑得如此安詳。他說他明白我的意思;同時用樂觀的口氣做了一番解釋。按照他的說法:大學畢業生做雜工並不是一件可恥的事情;即使拉黃包車,也絕不可恥。重要的是:自己能不能安於貧?能不能減少自己的慾望?能不能心平氣和地接受現實?

與這位老同學在街口分手,望著他的背影,我見到了一個平凡的巨人。

 

楊露是一個可憐又复可愛的女孩子;她接受了我的同情,卻拒絕了我的愛情。對於我,這是一次難忘的教訓。

 

“在英國,有時候也會遇到一些剛從香港或南洋各埠來此留學的年輕人,談起‘五四’以來的新文學,他們總是妄自菲薄地說我們的小說家全部交了白卷。其實,這樣的看法顯然是不正確的。事實上,幾十年來,新文學小說部門的收穫雖不豐,但也不是完全沒有表現的——特別是短篇小說。問題是大部分優秀的短篇小說,都被讀者忽略了。由於讀者的忽略以及連年的戰禍,短篇小說湮滅之速,令人吃驚。那些在報章雜誌上刊登而沒有結成集子的固不必說,即使僥倖獲得出版家青睞的,也往往印上一兩千本,就絕版了。中國讀者對作者的缺乏鼓勵,不但阻止了偉大作品的產生,而且使一些較為優秀的作品也無法流傳或保存。為了這個緣故。我總覺得寫短篇小說是一樁白費氣力的事情。

“但是可嘆的事還不止這一樁。

“如果我們的讀者不能欣賞文學領域裡的果實,那麼外國讀者更加無法領略了。魯迅的《阿Q正傳》曾經被譯成數國文字,但也並不能使歐美的讀書界對我們的新文學有一番新的認識。相反,這篇小說的受人注意遠不及林語堂譯的《中國短篇小說集》——選自《三言》的幾個古典短篇。外國人對中國發生興趣的事,似乎永遠是:男人的辮子.女人的纏足、鴉片、小老婆、舊式婚姻儀式、舊式的社會制度以及古老的禮教習俗……除此之外,他們就無法接受中國男人早已剪去辮子以及中國女人早已不再纏足的事實。

“諸如此類的現象,都是使有心人不肯從事嚴肅的文學創作的主要原因。

 

荷門臉上依舊沒有被鼓舞的表情,彷彿我的見解完全不值得重視。關於這一點,我倒並不介意,事實上,別人肯不肯重視我的見解,無所謂。問題是:一篇優秀的作品出現了,如果連荷門這樣的人都不能欣賞的話,今後還會有什麼人願意從事嚴肅的寫作?

麥荷門對文藝的欣賞力並不高,他之所以毅然創辦《前衛文學》,全憑一股熱誠。

優秀的作品常常是沒有價格的;有價格的作品往往庸俗不堪。這就是武俠小說為什麼能夠暢銷,而戴望舒譯的《〈惡之花〉掇英》竟連三百本都賣不掉。

荷門明知辦《前衛文學》非蝕本不可,卻有勇氣辦。這一份勇氣固然值得欽佩,但是不能辨別作品的優劣,辦這份雜誌的意義也就隨之喪失。

他有決心辦一本第一流的文學雜誌,可是收到第一流的稿件,竟無法辨識其優點。

這是一件可悲的事情;比《前衛文學》的不能受到廣泛注意更可悲。

(真正的文學工作者就是這樣孤獨的,我想。麥荷門也是一個孤獨者;然而他所受到的痛苦遠不及路汀多。麥荷門至今對文學仍有熱誠;而路汀卻連這一股熱誠也消失了。如果不是我向他徵稿,他是不會做這種傻事的,路汀是一個甘於孤獨的人,我又何必一定要鼓起他的寫作熱誠?)

 

香港的文化空氣,越來越稀薄了。書店裡只有武俠小說、黃色小說、四毫小說、彩色封面的冒牌文藝小說……這些都是商品;而書店老闆皆以賺錢為目的。他們需要的只是商品,不是真正的文學作品。

 

在新文學的各部門中,新詩是一個孤兒,幾十年來,受盡腐儒奚落。“五四”以前,我們沒有白話詩,“五四”以後,我們有了白話詩。新詩之所以為新詩,就是因為它與舊詩不同。唯其如此,舊詩擁護者竟愚昧地借用唐·吉訶德的長矛,將新詩當作風車刺去。章士釗之流的被擊敗,早已成為歷史;時至今日,如果再來一次論戰的話,那就跡近浪費了。談問題,做學問,切不可動意氣。儘管意見相左,大家仍須心平氣和,你把你的理由說出來,我把我的理由說出來,到了最後,總可找到正確的答案。如果討論問題的人一味吊高嗓子,效尤潑婦的罵街,捲起衣袖,瞪大眼睛,不求問題的解答,但鬥聲音的高低,嘩啦嘩啦地亂嚷亂喊,弄得面紅耳赤,即使扭上法庭,也是一點意思都沒有的。前些日子,我們的的確確看過這種醜劇的,現在雖然沉寂下來,問題依舊存在。有人讀了些英文,就認為中國非“西化”不可;有人讀了些四書五經,就認為救國唯復古一道,其實問題卻是平常到了極點,只是大家不肯用常識去解釋。我們是吃米飯的民族,每個人從小就養成了吃米飯的習慣,就強詞奪理地否定麵包的營養價值。答案就是如此的簡單,沒有必要花那麼大的氣力去爭辯。我們的祖先是用慣了油盞與蠟燭的;自從愛迪生發明了電燈之後,外國有了電燈,我們也有了電燈。這些年來,我們大家都在用電燈,一致承認它比油盞與蠟燭更光亮,更方便,更進步。如果將舊詩喻作蠟燭或油盞,那麼新詩就應該被喻作電燈了。新詩是新文學各部門中最弱的一環,現在正在成長中。那些對蠟燭與油盞有特嗜的復古派,絕不應該憑借一己的喜惡,對電燈大加摧殘。

 

女人為美麗而生存抑或美麗因女人而提高價格?在我們這個社會裡,愛情是一種商品,女人變成男性狩獵者的獵取物,女人,女人,女人。

 

耳邊忽然響起一串笑聲。(誰在笑?笑誰?)笑聲似浪,從四面八方湧來。(笑是深紅色的,含有恐怖意味。我在等什麼?等奇蹟抑或上帝的援手?)我完全不能幫助自己,彷彿躺在一個夢幻似的境界中;又彷彿走進了人生的背面。笑聲依舊不絕於耳,猶如浪潮般衝過來。不要太陽,也不要月亮,用手擋住過去的煙霧,更無意捕捉不能實現的希望。我接受笑聲的侵略,並不覺得這是一種恥辱。我要認清當前的處境;但是那一對又黑又亮的眸子忽然消失了。(我做了一個夢?夢見一些不規則的現實?)我覺得好笑。然後霓虹燈開始向路人拋媚眼。我的頭,好像一塊布,放在縫紉機的長針下面,刺痛得很。(奇怪,我怎麼會躺在人行道上的?這些人為什麼圍著我?我做過些什麼?我躺在這裡多久了?我怎麼會躺在這裡?)一連串的問題,在我腦海裡兜圈子。我勉強支撐起身子,頭部劇烈刺痛。我知道我喝醉了;但是不知道在什麼地方喝的酒,周圍有一圈眼睛,猶如幾十盞探照燈,全部集中在我的身上。(我是猴子戲的主角,必須離開這裡,我想。)邁開腳步,這士敏土的人行道變成彈弓了,軟綿綿的,不能使自己的身子獲得平衡。(我在這裡一定躺了好幾個鐘頭,但是我怎麼會到這裡來的?)

 

酒不能使我獲得快樂,但是它能使我忘記痛苦。我曾經大醉過兩次,想喝酒時,發現酒瓶已空。

沒有錢買酒,也沒有勇氣向麥荷門商借。酒癮大發時,竟伏在桌上哭得像個嬰兒。雷老太太向我為什麼流淚,我不說,我不能將心事告訴她,唯有流淚。

沒有酒,等於鐵籠裡的獅子,悶得連骨骼都發軟。雷老太太一直在捕捉我的意向,始終沒有想到我在發酒瘟。我心煩意亂,忽然產生一個可怕的想念:鬥室就是籠子。悶得發慌,我必須出去走走了,因為身上還有一支派克五十一型的金筆。走進大押,當了十五塊錢。然後是一杯拔蘭地。

舉杯時,手在發抖。那一口酒,等於鎮靜劑,緊張的情緒終於鬆弛下來。

我在跟誰生氣?

跟自己。

我責怪自己太低能,無法適應這個現實環境。我曾經努力做一個嚴肅的文藝工作者,差點餓死。為了生活,我寫過不少庸俗文字,卻因一再病倒觸怒編者。編者的做法是對的,我唯有責怪自己。

今後的日子怎樣打發?

找不到解答,向伙計再要一杯酒。我不敢想,唯有用酒來麻醉自己。我身上只有十五塊錢,即使全部變成酒液喝下,也不會醉。我不知道,繼續生存還有什麼意義?我想到死。

 

海是陷阱。

海是藍色的大缸。風拂過,海水做久別重逢的寒暄。大貨輪載著數以千計的生命,小心揣揣地從鯉魚門駛過來。有人興奮得流了眼淚,卻未必是悲哀。

太多的大廈令人有零亂感覺。

漁船載失望而歸,渡輪最怕橋樑的藍圖。一切都在求證,其實所有的實物都不存在。

保守派仍愛小夜曲。

有些不懂抽象畫的人,以為藍色堆在畫布上就可以造成海水的形象。這原不是值得悲哀的事。值得悲哀的是:那些對抽象畫一知半解的人,卻在鼓吹抽象畫。

向畢加索要求形象的表現,我們看到許多內在的柱子。

好的詩,絕非鉛字的堆砌。在“第五季”和“第十三月”的壞詩人太多了,結集在一起,專向子宮探求新奇,終於成為文壇的一個幫派。

海是陷阱。

海是藍色的大缸。這時候,跳海的念頭已消失,我變成風景的欣賞者。

生的火焰需要一把扇子。第三隻眼睛曾見過剪落的發層。打一個呵欠吧宇宙的眼睛正在窺伺感情怎樣被切成碎片。

走進思想的森林,聽到無聲的呼喚。朋友,當你孤獨時,連呼喚也是無聲的。

忘不掉過去。

過去的種種,猶如一件濕衣貼在我的思想上,家鄉的水磨年糕,家鄉的猥褻小調。有一天,我會重賭老家門前的泥土顏色。

我欲啟開希望之門,苦無鑰匙。

我們一直重視文學,連我們的祖宗也是。然而直到現在為止,我們還不能確定《金瓶梅》的作者是誰?《醉世姻緣》的作者是誰?《續今古奇觀》的作者是誰?

思想冷卻了。希望凝結成冰。海水雖藍,予我以憎惡的感受。自殺據說是懦夫的行為,但也需要勇氣。

智慧如流星的一瞬,冷艷得很。茶杯上的雕紋,自然不是藝術。我看見熟讀唐詩的人,神往在路邊的廣告牌中。

 

在街口見到一個失明的乞丐。我覺得他比我更可憐,毅然將身上所有的零錢全部送給他。

回到家裡,在沖涼房見到一瓶滴露。

這是一種奇異的感覺,不是醉,只是神智不大清楚。

我忍受不住痛的煎熬。

除了痛,別的感覺似乎都不存在了。我彷佛聽到一聲尖銳的呼喚,卻又無法用我的眼睛去尋求答案,我走進另外一個境界,沒有過去,沒有未來,沒有天,沒有地,混混沌沌,到處是煙霧。我不需要搬動腿子,身體像氣球,在空中盪來盪去。

我渴望聽到一點聲音,然而靜得出奇。那寧靜像固體,用刀子也切不開。

寧靜將我包圍了。寧靜變成這世界上最可怕的東西。我要逃避,但是四周空落落的,只有煙霧。

討厭的煙霧,糾纏如蠶絲。我不能永遠在這樣的環境中生存下去。(難道這是死後的存在?難道死後的情形是這樣的?不,不,我還沒有死。我相信一個人的死亡與誕生前的情形不會有什麼分別。)於是我看到一個模糊的光圈,不十分清楚,但是我知道那是光。

當這一點光華消失時,煙霧也不見了。寧靜。寧靜。無休止的寧靜。可怕的寧靜。冰塊一般的寧靜。

(…………)

思想的真空。感覺突呈麻痺。我不知道自己是否仍存在,事實上,已完全失去思想的能力。

黑。黑。黑。無盡無止的黑。

忽然聽到很細很細的聲音,聽不清楚那是什麼,然而那是聲音。

我的思慮機構終於恢復功能,我知道我仍然存在。睜開眼,依舊模模糊糊的一片。

——他醒了!他醒了!他沒有死!

很細很細很細的聲音,來自遙遠的地方,但又十分接近。我眨眨眼睛,煙霧散開了。

我看到一個慈祥而佈滿皺紋的臉孔,原來是雷老太太。

在奇藝的境界裡兜了一圈,返回現實。

現實是醜惡的,總比永恆的寧靜有趣。我怕寧靜,對自己的愚蠢不能沒有後悔。

——不要難過。雷老太太說。世界上沒有不能解決的問題。

——是的,是的,這個世界是美好的。

——新民:你是一個聰明人,為什麼要做這樣的傻事?

(可憐的雷老太太,到現在還把我當作新民,但是我能告訴她,我不是她的兒子嗎?)

——我知道你的心事。她說。這是我這些年來積下的一點錢,你拿去吧。

(我能接受她的施捨嗎?沒有勇氣將她視作自己的母親,就不能接受她的施捨。)

——以後不能再喝那麼多的酒了!

(我能說些什麼?面對這麼一位好心腸的老太太,我能說些什麼?她是一個受過嚴重打擊而精神失去平衡的人,但是在我看起來,她比誰都正常。除了她,再沒有第二個人關心我。不能再欺騙她。如果我答應戒酒的話,我必須實踐我的諾言。)

——我一定不再喝酒!我說。

聽了這句話,她抬起頭,噙著淚水微笑。

她待我實在太好。整整一天,她坐在病床邊陪我。我見她年事已高,勸她回家休息,她不肯。

在我喝下滴露之前,我以為我已失去一切;喝下滴露之後,我彷彿又重獲失去的一切。

我是一個酒徒;雷老太太卻將我視作稀世珍寶。雷老太太是個精神不平衡的老婦人;但是我從她處得到最大的溫暖。在醫院裡躺了三天,我回家了。雷老太太一再阻止我喝酒,說是酒能亂性,喝多了,必會攪出禍事。她拿了三千塊錢給我,要我暫時維持一下。我心裡說不出多麼的難過,結果只好依照她的意思收下。

 

保持頭腦的清醒仍是一件美好的事情。清早起來,到維多利亞公園區看海,看九龍的高樓大廈,看蝴蝶們怎樣快樂地飛來飛去。夜色轉濃後,酒癮發作,渾身不得勁,坐也不是,立也不對,脾氣暴躁到極點,猶如氣球一般,大到無可再大,只需多吹一口氣,立刻就會爆裂。當我擦火柴時,我的手抖得厲害。於是我走進一家餐廳,向伙計要了一杯咖啡。(咖啡是不能解渴的,我想。)魔鬼在向我招手。那是一種磁性的力量,需要野蠻的感情。我聽到銀鈴般的笑聲,原來是一對似曾相識而又陌生的眸子。我又在手指舞台的黑暗中尋求新奇了,一心以為新的刺激可能變成酒的代替品。但是,過分赤裸的感情,缺乏神秘性。隔一層紗,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就有了迷漫之美。我想喝酒。我依舊極力抗拒酒的引誘。走進舞廳,沒有一定的去處。不敢經過酒吧門前,結果在皇后道邊看櫥窗。我是一個世紀病患者,極想變成諾言的叛徒。那夜總會的燈飾是屬於明天的,南美來的胴體使男賓們的血液流得更快。酒。酒。酒。每一隻桌子上都有酒。薩克斯風永遠不會覺醒的發抖的聲音也含酒意。酒。酒。酒。每一個賓客手裡都有一杯酒。只有我是叛逃。我面前放著一杯咖啡。七彩的燈光在紛亂中變成驚飛的群鳥,那南美來的胴體在掌聲中消失。這是一個尋夢者,企圖在夢中捕捉酒的醇味。說起來,倒是不容易解釋的。我竟與自己宣戰了。我的心緒很煩。忽然記起一句庸俗的話語:昨天已死去。其實,明天也沒什麼好的。明天一定會變成昨天的。酒。酒。酒。那含有酒意的微笑最誘人。那含有醉意的鼓聲,聲聲都叩我心。我必須離開夜總會,讓夜風吹去我的困惑。坐在電車上,想到加繆的名言而失笑。法國智者說了一句俏皮話,就要一百個中國詩人爭相引用。人類多數是愚昧的,都在庸俗的鬧劇中扮演小丑。這是一個病態的世紀,讀過書的人都不健康。我要睡了。街風猛叩車窗,不能將顧客們嘴裡吐出來的青煙吹去。“駱駝”煙。郎臣打火機。一條淺灰而繡著紅色圖案的領帶。售票員一再用手背掩蓋在嘴前打哈欠,可能是想起了正在熟睡中的蝦仔與阿女。酒。酒。酒。不喝酒,連這座多彩多姿的城市也要伸懶腰了。月光似銀,夜街極靜。走進士多買一包香煙,卻看到了幾排洋酒。(何必這樣虐待自己?我想。)於是回入士多。(不能。不能,絕對不能這樣做!我想。雷老太太救了我的命,並將她的積蓄全部交給了我,如果我還有一點人性的話,就不能再喝酒了。)於是走出士多。夜漸深,四周靜得很。我驚詫於自己的皮鞋聲太響。(渴死了,不如到夜總會去喝幾杯。她一定不會發覺的,我想。)於是調轉身,準備到夜總會去喝幾杯。走到夜總會門口,我又趑趄不前。(不,不,我不能欺騙她。我可以欺騙自己,但是絕對不能欺騙她。她是一個好心腸的老年人。她的精神雖已失去平衡,她是一個好心腸的老年人。我可以欺騙自己,但是絕對不能欺騙她!)於是轉身,邁步回家。月色是銀色的,夜街極靜。很渴,身上有足夠的零錢買酒。(我必須控制自己,不能變成酒的奴隸。但是……如果我單獨到夜總會去的話,坐在角隅,她一定是不會知道的。我何必虐待自己?酒,具有一種特殊的力量。沒有嚐到酒的味道,已有多時。現在,正是喝酒的好時光。我何必虐待自己?人生就是這麼一回事,太認真,自己吃苦。不如糊塗些!酒不是毒藥,沒有什麼可怕的。我的心情如此惡劣,不趁此喝幾杯,一定會悶出病來。我應該為自己著想。那雷老太太雖然待我這麼好,究竟不是我的親娘。事實上,就算是我的親娘也不一定要聽她的話,我是我,別人不能支配我。當我想喝酒時,我應該喝個痛快。)這樣想時,我又站在夜總會門口了。我下了最大的決心推門而入,選一個角隅處的座位。酒。酒。酒。一杯。兩杯。三杯。四杯。五杯。我彷彿在遙遠的地方遇到了久別重逢的朋友。我很快樂。(酒是我的好朋友,沒有一個朋友能夠像酒那麼了解我!)一杯。兩杯。三杯。我不覺得孤獨了,我有酒。酒是一種證明,它使我確信自己還存在。於是我得到滿足,一切都顯得那麼和諧。有人在跳薯仔舞,看起來像是一群鴿子。牆壁上畫著一些抽象的線條,多看幾遍,也會悟出一個道理。我想起一座拱形的橋,橋的右邊奔來一個男人,橋的左邊奔來一個女子,最後在橋頂相遇,正當樂聲來自天際的時候。這是極其美好的,雖然是一瞬即逝的意念。我看到兩片橙色的嘴唇,貼在一隻玻璃杯的邊緣。那淺若燕子點水的微笑,似曾相識。我無法捕捉失去的意念,一切都是那麼容易消失的。快樂會消失。痛苦也會消失。這個女人的美麗像一首無字的詩,較之那些“文字遊戲”高明得多。我走入安徒生的王國,想在爵士音樂的嘈雜中尋求天真。刺耳的鏗鏘,以及非洲森林裡的鼓聲,合在一起,正在進攻理性。一切都不停頓,黑夜突然出現璀璨的雲霞。我的額角在流汗,但是她卻笑得如此歇斯底里。有狂熱在我內心燃燒,又彷佛關在籠子裡得不到自由。我要追尋答案,卻無法領悟這人生的奧秘。還是多喝一杯吧。酒是一架火車,在糊塗的倉促中,從一個開始,將我帶到終結。於是我討厭太多的燈光。事實上,更討厭太多的眼睛。(這是一個齷齪的所在,我想。)她的膚色是那麼的白皙,只有齷齪的思想給糖衣包裹著。一切都是齷齪的,連這裡的音樂也是。(牆角也許會有好奇的蝴蝶,正在偷窺人類的瘋狂。)感情脫去衣服,抓不到任何東西來掩飾它的羞愧。年輕的時候,笑是一種力量。年老的時候,白髮是一種諷刺。只有對於那些中年人,酒才是最好的伴侶。表已停。鼓手的臉色依舊那麼健康。誰還記得江南的杏花與春雨?誰還記得小河裡的腳划船?一個秋日的傍晚,獅子山下的廟宇,晚鐘噹噹,林中的群雀同時驚飛。我嚮往於廟堂裡的宗教氣氛,又不能憑借菩薩的指引擺脫現實的苦難。後來,我學會吸煙。後來,我學會從銀幕上追求童年的夢。後來,我學會撒謊。後來,我學會喝酒。酒帶給我一個彩色的境界,又帶給我一片空白。那時候,我年紀剛過二十。霞飛路上的梧桐樹。亞爾培路的迴力球場。“弟弟斯”的烤小豬。五十歲出頭的白俄女人。越界築路的賭場。“伊文泰”的胴體展覽。……都是迷人的,都不及酒好。那是一個有著厭世心情的舞女,她說她喜歡我的眼睛。然後我們有了不經意的約言,在兆豐花園的大樹底下。我不知道她有一張善於撒謊的嘴,甘願做她的奴隸,將自己的一切都交給她了。她常常帶我到“洪長興”去喝酒。我竟沒有醉過一次。我一再誇耀自己的酒量,她卻笑瞇瞇地對我說:有一天,你會醉的。過些時日,我果然醉了。那是她輟舞的日子,當我知道她決定嫁給棉花大王時,我獨自走去“洪長興”,醉得連方向都辨不清。那時候,我年紀剛過二十。從此,酒變成一種護照,常常帶我到另外一個世界。我未必喜歡空白似的境界,只是更討厭醜惡的現實。有一個時期,我習慣在霧裡重慶喝白幹。有一個時期,我習慣在雨中故鄉喝黃酒。有一個時期,我幾乎每天坐在尖沙咀的那家小餐廳裡喝威士忌。然後我結識一個虛榮無知的女人,我以為她是十分善良的。她勸我戒酒。我戒了。然後我們結合在一起。我發現她對幻夢的追求不遺餘力。有人說,她被一個抽鴉片的老戲子糟蹋了;有人說,她用自己的青春去勾引老人。總之,都是醜惡的事情。我想到了酒,當我離開那個女人後。悲劇不可能變成喜劇,酒則像剪草機一般,將路上的荊棘剪平了。不過,那顆心,卻從輕快的“玫瑰期”轉入憂鬱的“灰色季”。朋友說我是傻瓜,我不肯承認。我常常對自己說:有一天我會重獲失去的源泉。好幾次,我企圖重建一座城。大雨傾盆時,力量投入酒杯。獵者的槍彈未能命中,那野鴨扔在空中展翅而飛。……那些都是過去了的事,想尋找它的細節,竟會如此困難。往事如街邊的行人,剛遇見,隨即離去。只有太陽會去了再來;人的道路絕對不是一個圓圈。開始與終結,只是一條線上的兩個點。我是頗有幾分膽量的,一度在這條線上舞蹈過;受過幾次驚嚇後,也怯弱似老鼠了。日子像水般流去。日子像長了翅膀的鳥類飛去一個遙遠的地方。我曾經見過不少奇事:一個站在太陽底下的人竟會沒有影子;一個眼睛裡會伸出手來的白粉道人;一個因為忍受不了飢餓而將自己的靈魂出售給魔鬼的學者;一個沒有心臟的舉重家;一個動了真感情的女明星……這些都是記憶中的火花;偶然的一現,也能產生奇趣。但是記憶中並不完全是這種奇趣的火花,相反,大部分倒極其冷酷無情。我不能不喝酒。我不想尋找自己,寧願經常遺落在一個不可知的境界。我的伴侶,看來是個很有趣的女人。我不知道她姓什麼叫什麼;更不知道她怎麼會跟我在一起的。我拿了一百塊錢給她,她笑得很媚。我吩咐伙計埋單,只想回家去用睡眠來忘掉自己。我認為這樣做,對我也許會有點益處。當我清醒時,我發現她依舊睡在我的身旁。我是不願意這樣做的,但是我竟這樣做了。我翻身下床,拿了二十塊錢給酒店的伙計,走到外邊,陽光刺得我睜不開眼。我討厭陽光,因為它正在凝視我的赤裸心欲。不止一次,我在醉後的蒙昧中向妓女購買廉價的愛情。我常常後悔;卻又常常覺得可笑。我必須責備自己,不應該用酒曲灌澆自己的任性,更不應該寵壞自己的感情。事實上,這樣做不但得不到什麼,可能會引起精神的痙攣。天氣尚未轉暖,翻起衣領,雙手插入褲袋。從士敏土的人行道走回家去,經過報攤,投以習慣的一瞥,看到了《前衛文學》第三期。(麥荷門是一個倔強的傻瓜,我想。)我對文學的狂熱未必完全消失,但是我竟連目錄也不肯看一看我是不希望有個鍍金的靈魂的,卻懼怕黑色佔領我的心房。有人認為智慧是上帝的禮物,我反對這種說法。我認為智慧是魔鬼手制的藥丸,吞得多了,煩惱也多。於是想起了一個朋友。此人十分勤奮,曾經以兩倍於曹雪芹撰寫《紅樓夢》的時間去研究脂硯齋的評語。他現在已經五十多歲了,讀到《春柳堂詩稿》時,比探險家尋獲寶藏更喜悅。(這是十分可悲的,那些吞服太多魔鬼藥丸的人。)我自己已經悟徹沒有?這個問題很難解答。不過,在目前這種情形下,酒的吸引力仍大。回到家裡,雷老太太正在聳肩啜泣。我問她為什麼流淚;她問我為什麼徹夜不歸。我嘆了一口氣,她竟放聲大哭。我一向討厭女人哭泣,尤其是年老的婦人。(我有我的自由,沒有理由受她管束。她雖然救了我的命,而且送了錢給我,但是我有我的自由。我願意做些什麼,她管不著!我願意在外過夜,那是我自己的事。我喝酒,因為我需要喝酒。我玩女人,因為我需要玩女人。她是一個姓雷的老太太,與我毫無關係,沒有理由約束我的行動!)於是,我退了出來。雷老太太哭得更加悲傷,聲音尖得很,跟剛割破喉管的母雞一樣。我怕聽到這種聲音,憤然出街。陽光仍極明媚,這是一個美好的日子。我的心仍在落雨,無法驅除莫名的哀愁。走進茶樓之前,忍不住在報攤上買了一本《前衛文學》。我不敢喝酒,又不願意思念雷老太太。坐在大茶樓的閣仔,要一壺普洱和兩碟點心,然後翻開手裡的雜誌。我看到一個“詩”特輯,編排的形式相當新穎;然而那隻是一堆文字遊戲。作者不能技巧地運用文字去表現意象,結果變成沒有意義、沒有中心的鉛字堆砌。文學作品貴乎獨創,每一個愛好文學的人都知道。但是,獨創必須具備充分的解釋。近年來,由於少數優秀詩人的努力,似乎已經摸索出一條道路來了,大家都在期待,以為不久的將來即可讀到偉大的詩篇。不料,真珠剛出現,魚目就似潮湧至。讀者浪費太多時間與精力,文學遊戲式的“詩作”依舊層出不窮,繼續發展下去,新詩的文字終有一天變成萬花筒裡的彩色碎玻璃了。《前衛文學》第三期以頗多的篇幅特闢詩專輯,用意至善,但效果是相反的。如果文字遊戲或鉛字的堆砌也能算作新詩的話,新詩已經走到DeadEnd。如果只有一兩個人在戲弄方塊字,那還不足為患。可憂的是:文字遊戲式的新詩已經變成一種風氣了,我不明白麥荷門為什麼要闢這樣一個專輯?是不是其他部門找不到理想的稿件?因此,我翻了一下譯文部分,依舊選擇一些舊材料,沒有新鮮的東西。至於創作部分,也和第二期一樣,不夠充實。三個短篇的表現方式都很陳舊,像極了“五四”初期的作品。唯其如此,我很替麥荷門擔憂了,麥荷門浪費了他母親的積蓄,又浪費了他自己的時間與精力,辦這本有名無實的《前衛文學》,實在是一件令人惋惜的事。我必須為自己的前途籌算一下。為了生活,我走過庸俗路線。在香港,撰寫商品固可換取生活的安定,終究是無聊的。我應該設法找一份固定的職業,雖然並不容易。我喝了幾杯茶以後,走出茶樓。沒有一定的去處,只管漫無目的地搬弄腳步。……我是一隻螞蟻,在一個狹小的地方兜來兜去,卻不知其狹小。螞蟻是覓食的,它的求生慾也極強烈。我失笑了,覺得自己的愚蠢乃屬與生俱來。走進告羅士打,要了威士忌。只有酒是美好的。酒是主宰。酒是神。酒是遊子的知己。我無法探求人生的最終目的。對於我,喝酒是一件很重要的事。但是酒不是空氣與陽光。它是需要用錢去購買的。為了喝酒,我就得設法找錢。否則,將雷老太太送給我的錢花完之後,怎麼過日子?我想起那個出版社的老闆錢士甫。他是一個庸俗的文化商人,以盜印他人著作起家,如今儼然大出版家了。過去,我曾經向他求售自己的小說,他扁扁嘴,將頭偏過一邊,說是即使不要版稅,也不願出版這樣的小說。多麼可惡的傢伙,但是我竟會在這個時候想到他。我將錢士甫當作一個人,然而他不是人。我希望他能給我一個編輯工作,他扁扁嘴,將頭偏向一邊,表示不能考慮。我說我的處境相當窘迫。他說他最怕文藝。我說我不但會寫武俠小說,而且會寫黃色的故事新編。他笑了。他說“會寫”與“叫座”是兩件事情。他可以找到一百個會寫武俠小說的作者,但是很難找到一個叫座的。我的視線突呈模糊,為了維持這麼一點自尊,不能不馬上退出。處身在兩座高樓大廈之間,遂顯得特別渺小。一切靜止的東西都有合理的安排,唯人類的行為經常不合邏輯。情感與升降機究有不同,當它下降時一若物體般具有變速。三月的風,仍似小刀子般刮在臉上。我又去喝酒。我遇見一個醉漢,竟硬說我偷了他的眼睛。我覺得他很可笑,卻又不能對自己毫無憐憫。(他是一面鏡子,我想。當我喝醉時,我也會索取別人的眼睛嗎?)群眾的臉。群眾的笑容。只需三杯酒,一切都在模糊中淡出了。理智是可以洗滌的,單用酒液,就永遠洗不干淨。玻璃窗上的霧氣,不准眼睛窺伺現實。耳際傳來納京高的磁音,空中有了美麗的裝飾。那個醉漢還沒有走,咧著嘴,硬說這個世界有太多的維他命。我覺得好笑,因為我仍能保持清醒。這是一串很長很長,車上只有我一個乘客。車輪在車軌上碾過,發出單調的韻律。第一次,我認出寂寞是一隻可怕的野獸。我討厭時間,企圖用餐刀切去半個白晝。神是那麼的刻板總不肯將夜幕提早扯起。再來一杯酒,這是我最需要的東西。牆上有隻蟑螂,但是它不像是個狡黠的傢伙。啪!有人用木屐將它擊死了。生命就是這麼一回事,縱有千萬希望也經不起這輕輕的一擊。誰相信愛因斯坦是為了探求死亡後的真實而自殺的?妖精們都知道吃了唐僧肉可以長生不老,但是唐三藏自己卻無法避免他的最後。我們必須尋求快樂嗎?聰明如叔本華之流也無法解答這問題。然而用世俗的眼光來看,不快樂的人對塵世倒是不太流連的。(所以,多喝一杯吧。)我發現我的眼睛給人偷走了。我哭。我向伙計索取眼睛。伙計笑。其他的食客也笑。笑聲似亂箭,從四面八方射入我的耳朵。(太可怕了!太可怕了!我必須離開這裡。)街燈也在笑,我找不到可以躲避的所在。前面有個電車站,很近,又彷彿十分遙遠。笑聲變成浪潮。我隨時有被淹死的可能。我大聲呼喊,但是一點用處也沒有。我變成人生舞台上的小丑。

 

這是昨天晚上的事。我在大醉中用惡毒的言語殺害了一位慈祥的老人家。她一直待我很好;然而我竟做了這麼一件殘酷的事情。我應該走進老太太的臥室去求取她的寬恕,但是我沒有勇氣這樣做。我開始憐憫自己,猶如孤兒一般,獨自悶坐房內,流了不少眼淚。我的思慮機構突然失靈,事實上也並不需要什麼思想;不過,在清醒時產生這種情形,還是第一次。我只是用淚眼凝視那擺在窗檻上的瓷花瓶以及插在瓶中的那枝開始萎謝的玫瑰花。雷老太太是個樸實的婦人,對玫瑰花有特殊的愛好。我不得不反复祈禱,希望能夠獲得心靈上的平靜。整整一個上午,我茫然若失地坐在窗前,耳畔有人叫我“新民”,這聲音好像很遠,又好像很近。如果我是雷新民的話,我倒是有福了。人類關係總是這麼奇妙的,血液有點像感情的膠水。一位精神病患者的自殺,原不會引起巨大的哀慟,但是我為什麼老是坐在那裡發呆。那朵玫瑰花正在萎謝中,已經完全失去被欣賞的價值。我想不出任何理由來解釋自己的事情,竟對一朵萎謝的花朵產生了愛戀。我貪婪地凝視著它,懷疑自己的感情放錯了位置。我不能了解自己,但覺焦灼不安。我的理性剛在鹽水中浸過,使我無法適應當前的環境。我必須搬家,才可擺脫一切痛苦的記憶。

這天下午,我在日記簿上寫了這麼一句:“從今天起戒酒。”但是,傍晚時分,我在一家餐廳喝了幾杯拔蘭地。

 

我寫《酒徒》的第一個促動因素是:在忘掉自己的時候尋回自己。

為了生活,賣過文。

賣文,因為做編輯的收入太少。我在香港做了幾十年報刊的編輯,每個月拿到的薪水,只夠付房租,不賣文,無法應付生活所需。

香港是一個商業社會,用心寫的文章不容易賣出,容易賣出的文章多數是媚俗的。因此,當我企圖將賣文作為謀生工具時,我必須接受金錢控制文學的事實。

為了稿費,我寫過很多“娛樂別人”的東西。這種東西寫得太多時,就會失去自己。我是文學愛好者,有時難免產生尋回自己的衝動。為了這個理由,在賣文售字的同時,我寫過一些“娛樂自己”的文章。《酒徒》是其中之一。

寫《酒徒》的第二個促動因素是:我要通過一個文人的感觸點來反映香港社會的某些現象,特別是文學因商品化與庸俗化的傾向而喪失特質特性的事實。我有意在小說中說些坦率的話語,這些話語肯定會引起某些人的不滿。因此,我決定以一個酒徒作為這部小說的主人公,說一些“酒話”“醉話”。“酒後吐真言”,會加強小說的真實性;“酒後失言”,可以得到某些人的寬恕。

第三個促動因素是:我對“五四”以來的新文學有一些看法。這些看法,不一定能夠得到別人的認同,我卻願意借酒徒之口將這些說法說出來。我認為“五四”以來雖然有過一些好作品,可是特別好的作品很少。另一方面,有些優秀作家的作品,竟有一個很長的時間沒有得到應得的重視。

我無意臨摹西方的意識流小說,也無意寫沒有邏輯的、難懂的潛意識流動。意識流就是一種技巧,任何人都可以利用這種技巧寫出具有個人風格和特色的小說。

我覺得寫小說應該走自己的路,盡可能與眾不同,使作品具有獨創性。

寫《酒徒》時,我故意使詩與小說結合在一起。我不會忘記J.M..柯恩講過的話:“詩是使文學繼續生存的希望。”

 

李英豪:

小說中對此種流動的運用(現實之誇張與隱喻),同樣最能將失去焦點之現實,在割切與想象間躍出。

此種自由聯想之方法與乖張,無非借個人在這醉生夢死的社會的醉態,(可能就是內在的醒覺;有如小說中那個精神失常的雷老太,可能就是失去均衡人類社會中仁愛的象徵,這個社會仁愛不能容許永存,故雷老太在假象破滅時也得自殺。)顯現生存中雙重現象的失諧。

 

劉以鬯《小說會不會死亡?》:

文字之於小說,一若顏色之於繪畫。如果小說家不能像詩人那樣駕馭文字的話,小說不但會喪失“藝術之王”的地位,而且會縮短小說藝術的生命。

 

陳雲根:

也許一般讀者的“一般見識”會不同情酒徒這個人,我見過中大圖書館館藏的《酒徒》便充滿了讀者不滿的眉批,但其實酒徒是一個受難先知,他並不卑鄙齷齪。他受難,因為他是先知,他洞燭先機,走在文學思潮前端,而這只會令他更孤獨,原因是這樣他便不會得到香港出版社和學術界(主要是一些學閥冬烘)的支持。先知是需要民眾成全才能完成他的宏願的——不論是迎上神殿或釘上十字架。不過,香港的民眾都去看“四毫子小說”去了,根本沒人理會純文藝,沒人欣賞,也沒人詛咒,寂寞的酒徒只好借酒消愁。酒對於酒徒來說,是安眠藥之外的唯一選擇。學術界無視文學潮流,出版商不聞不問,萬一作家僥倖奮鬥成功,他們便收漁利,這些都是令酒徒感到無助的。

酒徒不能死,他要看這個世界如何荒謬,先知始終是關心人的前途的。酒令他能繼續麻醉自己,得以偷生:酒徒每飲了酒之後,思想便在幻想世界中馳騁,將文學和人生的真知灼見道出。在這裡,酒除了作為接通夢幻與現實的橋樑外,它的象徵意義更帶出了小說的其他主題——智慧與力量不能同存的荒謬和人世間的麻木不仁。酒是一種嘲弄式的象徵。眾人皆醉我獨醒,酒徒醉後才吐出真言,才有智慧,可惜已給酒麻醉了身體,失去了奮鬥和挑戰現實的力量。小說中,掌握文壇力量的是奸商和出賣藝術的人(如導演莫雨),酒徒卻徒有知識。培根的“知識就是力量”一語對酒徒是莫大的諷刺。人世間是荒謬的,力量與智慧永不能共存,依底柏斯王在未有智慧前是蓋世英雄,有了智慧後卻成為盲眼浪人。在近代中國,最有慧識的政治家是孫中山先生,但手握軍事力量的卻是袁世凱。此外,酒象徵了世界的黑白混淆和世人的麻木不仁。醉酒是介於醒與醉之間的世界,人分不清何者為真、何者為假;何者可為,何者不可為人醉了就對一切事不痛不癢。因此,林黛玉可以在塑膠廠內穿膠花、潘金蓮可以做包租婆、海明威可以在香港的梯間手報《老人與海》手稿凍僵。

比起書中另一個“文學青年”麥荷門,酒徒更痛苦。麥荷門空有熱誠,對文學和世道是門外漢,他縱然失敗,也是後知後覺的。酒徒則不然,酒徒是在充分知覺(full-conclous)下受苦的,他充分了解自己的處境,但卻無力量去改變。

我在此提醒讀者的是,儘管酒徒縱情酒色,自甘墮落,他確是有道德良心和操守的。無疑他是墮落的,但他固執地要求他的墮落必定是“自甘”的(self-induced),他不能容忍他人使自己墮落,他可以去舞廳找楊露“做一次床上英雄”,但他卻三番四次堅拒“患世紀病”的十七歲少女司馬莉的色誘;同樣,離開司馬莉後,他也堅持不吃包租婆的軟飯,不做小白臉,儘管包租婆中年寂寞,又對他百般呵護。他可以自低身價,寫黃色小說糊口,但卻不能降格去接受曾將他的劇本《蝴蝶夢》據為己有的導演莫雨的五十元施捨。酒徒是先知,先知可以受難和墮落,但這些必先要他充分知覺和“自甘”的酒徒在滾滾濁浪中保住了人格的最後防線,這也是可憐的酒徒最後的一點尊嚴了。

 

在莫雨的出賣、包租婆蒙羞而自殺、張麗麗嫁人和《前衛文學》雜誌倒閉後,酒徒萬念俱灰之餘,他碰上一位慈祥但精神失常的雷老太太。她把他誤當是已死的兒子雷新民而殷切關懷,酒徒在這“美麗的錯誤”下,終於嚐到了被愛的滋味,他始終不忍繼續欺騙雷老太太,但又不能坦白告訴她。不過他始終是先知,儘管那是無害的“美麗的錯誤”,他不能違背良知。在內心爭鬥的交迫下,他在酒後終於吐出真相,雷老太太哀慟之餘,割脈自殺。裝出假象令人快慰寫意,真相揭露令人悲苦痛楚,這是人生的荒謬。儘管酒徒窮困不堪,但她卻不能享受誤會下的溫馨歡娛,原因是先知是不能被誤會的,他必須向人揭示真相。

受了這次打擊後,邏輯上小說應以酒徒戒酒作結,給讀者一點最後希望。是的,酒徒真的決心戒酒,他寫了:“從今天起戒酒。”但是,傍晚他又喝酒了。他的理性思想和實際行動並不合一,原因再簡單不過了,現代世界根本是非邏輯的、非理性的,理性清明如殷海光先生在臨終前遺言:“這個世界不是一個邏輯系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