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波絲卡談寫作》 維斯瓦娃·辛波絲卡 粘肖晶譯
瓦拉絲:此處用了「劣作」這樣的無情字眼,不知道妳有沒有注意到,在其他的人類活動領域中,工作表現差並不會被冠上如此帶情感標記的形容詞。譬如說「笨拙工」不怎麼好聽,但也比不上「拙劣作家」。爛木匠、爛水管工或者業餘鐘錶匠都能好好過日子,沒有人對他們惡言相向,攻擊性語言主要都針對平庸創作者,像拙劣作家、拙劣畫匠、平庸音樂人等。噢!還有差勁的情人也在此列,「無能」一詞跟拙劣作家一樣具侮辱性質。
瓦拉絲:在閱讀「文學通訊」時,我留意到妳是少數敢向文學新進說出作家應具備才華的人。嚴肅的評論家現今不太樂意使用該詞,它變成不說的語詞,這樣才不致流於詆毀。
辛波絲卡:也許不說是對的,因為才華是難以用科學定義的概念,但並不是所有無法精確定義的東西就不存在。再說,我不是評論家,在表達上有某種程度的自由。才華……有的人有,有的人終其一生無法擁有,但不是說後者就是失敗者,他有可能擁有其他天賦的。
辛波絲卡:我不知道當時人們是否同今日的我們一樣,意識到這取徑方式的怪異之處,那時寫作者的第一個想法就是:登場。也就是先了解暢銷作家都寫些什麼,然後嘗試寫類似東西,再後來才有機會發表屬於個人思考和表達方式的作品……。需要補充的是,此處所述情況是在沒能讓作家開創其他可能性的空間下,無論對成熟作家或新進作家而言均如此,否則年輕作家可以一開始就選擇審查所無法接受的主題。
我們不鼓吹以溫室栽培文學作物,植物必須在自然天候下成長,並適時地適應環境條件。有時植物自覺是棵橡樹,在我們看來,卻不過是普通的草,再細心的照料也無法使它變成橡樹。當然,有時我們的診斷可能出錯,然而我們並不阻止這些植物成長,也不會將其連根拔起,它們可以繼續成長,以便有朝一日證明我們的錯誤,我們將歡欣地承認自己的失敗。再說,如果您願意更細心閱讀我們專欄的話,應該能留意到,只要有值得讚美之處,我們都會盡力去強調,至於好評相對來說不多,並非我們的錯,畢竟,文學天分不是種普遍現象。
我們以為您放入信封內的是餐廳菜單,因為大型飲食供應商通常將清晰可讀的拷貝版本送到會計部門,比較差的版本就交到客戶顫抖不已的手中。
我們不知道您寄來的作品是初試啼聲之作,還是從兩百篇小說中選出的,對評審來說,這當中有極大區別。對首次跳探戈的舞者提出糾正是一回事,如果品評對象是擁有十幾年經驗的舞者又是另一回事,所以還請提供多一點訊息吧!
「要不就給我能刊登的希望,要不就至少安慰我……」讀完這段話後,我們不得不選擇後者,所以,注意了,現在就給您安慰。往後您面對的將是作為讀者的美好命運,而且是毫無私心的最佳讀者,也就是文學愛好者的命運,成為文學最堅強的永久伴侶,不是需要贏得什麼的人,而是已經贏了的人。您將純粹為興趣而閱讀各種不同書籍,不必追隨「技巧」,也無須設想是否能寫出更好或者一樣好的內容。就此少了嫉妒,也不會陷入沮喪或懷疑的狀態,這些都是本身也從事寫作的讀者會有的情況。但丁對您而言,將只是但丁,他是否有個阿姨在出版社已無所謂。您不會夜夜被這樣的問題折磨:「為什麼某某某的作品根本不押韻,卻能刊登,而我齊整押韻,還仔細計算音節,卻沒收到任何回音?」您完全不再需要看編輯臉色,各「階段」的嘲弄嘴臉不是毫無影響,就是影響甚微。另外還有一個相當大的優勢,就是我們常會說「失敗的作家」,卻從不說「失敗的讀者」。當然,是有那麼一大群失敗讀者的,他們也僥倖地逃過指責,您自不在此列。如果有人寫作卻寫得不好,周遭的人立刻就斜眼嘆息,甚至連來自女友的安慰也無法指望。如何?現在是否感覺自己像個國王了?是吧!
我們不贊同推薦讀物,只有在年輕人對人文科目完全不感興趣、一心想成為只會技術的呆子時,這樣的推薦才有意義。此處根本不存在這樣的威脅,就讓他自己找書,學會自己選擇。如果找的是對他年紀而言太艱難的書也無所謂,讓他偷偷地讀,對書籍的討論是他所需要的,可成為談話的好材料。
寫下自身想法和經歷的內在需求一點都不反常,相反地,這是個人文學涵養的自然表現,不僅作家須得如此,凡受過教育者皆該如此!閱讀舊時日記或信件等出版物時,我們有時會訝異於這些自述所閃耀出的文學光芒,而這些人通常既不是作家,也不算成為作家……。如今,有些人寫了幾頁文章後,就想知道其價值而反覆思索是否要發表,且急切想知道是否值得為此浪費時間……。每一個措詞穩當的句子應該立即得到某種回報,這樣的想法讓人感覺可悲。如果十年後或二十年後才得到回報呢?或者如果永遠不值得發表,卻因此能讓寫作者度過艱難時刻,並豐富其人格呢?難道這不重要嗎?
缺乏文學才華一點也不可恥,即使是聰明、機智、高尚且在其他領域出類拔萃的人,也可能不具文學才能。當我們評論內容貧乏時,並不是要羞辱人或讓人失去存在意義的信念。的確,我們不一定都用中式禮貌來表達自己的判斷,在文化大革命前,中國人可能會如此對待失意詩人,說法類此:「您的詩作超越古往今來的所有作品,如果就此刊登,整個文學界將在其耀眼光芒中顯得黯然失色,而其他作者將會因自身的無足輕重而感到苦痛不已……」
年輕出道的決定性關鍵在於新奇的想像力和對世界所抱持的非既定看法,感覺多於思考,不經意的觀察多於從生活累積經驗後的選擇性觀察:而我們對較晚期出道者則要求更多附加價值,若非紀錄或回憶方面的文字內容,作品就需要展現相當程度的生活歷練和有意識養成的藝術品味。總而言之,四十歲的人不能寫得像只有十七歲那樣,因為沒有足夠的時間和心力取得更高成就。
又是糾結著「年輕」這一論點,不過這次我們要原諒作者,他還沒去任何地方旅行過,未曾有過有意思的經歷,也未閱讀過所有該讀的作品,這些自述源自一種信念(學生式的,因此有點過於簡化):即作家完全由外在環境塑造而成,其創作力取決於人生經歷的多寡。殊不知作家是從內形成,即從內心和頭腦,以與生俱來的(在此強調,這是與生俱來的)思考傾向和對細微事物的感受力,對別人認為的尋常事物有著不同的體悟。
您在信中寫道:「我知道詩作有些部分很弱,沒辦法,我不會再修正了。」為何呢,黑里多先生?因為詩太過神聖?抑或太無足輕重?這兩種對待詩的態度皆有誤。更糟的是,它們會讓新進詩人有藉口免去精進詩作的責任。向友人敘述星期五晚上十二點四十五分時詩魂曾來附身,在我們耳邊輕語、洩露天機,其熱切之程度讓書寫速度幾乎無法跟上,這種情景實在美好而愉悅,連偉大的詩人都喜歡在社交圈中講述這種讓人驚奇的故事,然而一回到家裡卻偷偷摸摸且勤奮不休地改正、刪去和潤飾文稿。所以,幽靈是幽靈,詩自有其平庸乏味的一面啊。
詩歌必須在抒情上有新意,每次都像是第一次,就連在處理春天的靈動和秋日傷悲這樣的亙古主題時也一樣,否則,前人寫下的作品就足夠了吧。
青年時期是人生中一段非常艱難的時間,如果在這樣的苦難中還有著寫作雄心的話,非得有絕佳狀態,才有可能應付得來。所謂狀態包括堅持、勤奮、閱讀、觀察力、與自己的距離、對他人的敏感度、批判意識、幽默感等,並堅持著世界還值得存續下去且未來會更幸福等信念。
雖然不一定會立即產生驚人效果,但這樣的規畫令人愉悅,生活即是如此,總體而言是短暫的,但每個細節處都需要耐心對待。
作者對所選題材的處理很隨性。或許是年齡的問題,十七歲時會裝成自己以外的任何人,這點我們很有感,回想自身的可怕經歷就知道。
新進者在世上不容易,必須向讀者展現出作品整體的良好水準,即整首詩並非其中某個隱喻,又或者是整體故事而非其片段環節。新進者只有在窮盡畢生精力成為大師後,其作品的片段、隻字片語或筆記才有可能在死後付梓。聽來苦澀,卻也很合理。
里爾克(Rainer Maria Rilke)建議年輕人不要選擇過於籠統或當前的主題,因為這些是最難的,需要極大的寫作成熟度。他建議寫下眼前所見,日常的事物和生活中的得與失,將我們周圍的事物、夢中的意象、記憶中的物體帶入詩中。「如果你認為日常內容過於貧瘠,」他寫道,「勿怪罪生活本身,而應該怪罪自己,怪罪自己作為詩人卻察覺不到其豐富性。」我們覺得自己的建議可能會讓您感到平淡無奇又局限,所以向世上最莫測高深的詩人之一求教,看吧!他是如此看重所謂的平凡事物呢!
試圖展現詩意是新進詩人最常見的弱點,他們害怕使用尋常的簡單句子,煩躁不安,妨礙了他人和自己。這些人之中有十分之一可擺脫此習性,成為好詩人;五人將完全停止寫作;一人改寫散文(但願能有更好成績!);四人則還會持續寫作,然而也愈來愈訝異其作品沒有給任何人留下任何印象。算一算,原來的十人竟變成十一人,顯然在我們寫下這段文字的時候,又有人加入了。
您以訓誡式的長篇大論敘述事件,間或閃過威脅性的眼神,這裡雖應以悲傷和嘲諷的眼光看待,然而也要試著去理解角色,這是寫出好散文的必要條件。
現實主義並非在於使用千百張演繹過的草圖。相反地,只有在大綱結束,進入行動中的人物某程度上開始像真實的人一樣思考和感受時,現實才得以實現。就這個意義上來說,<諸如此般的故事>距離現實主義極為遙遠,然而與其他類別的散文也不近似。
我們這個時代的不幸是世代間不再對話,尤其是戰後出生的一代,有關閉在自己小天地中的趨向,不向同年齡以外的人透露自己的興趣。無論這種現象產生的原因為何,或它將對群體生活帶來什麼影響,我都知道這對文學不是好事,好奇心的失去將危及其存在,就如同缺乏色彩敏感度之於繪畫、聽力不佳之於音樂。
我們擁護古老規則,即作家應該比他們筆下的人物更了解他們自己,不然至少程度必須是一樣的,絕不能更少。每個行為背後皆由無數個原因所促成,寫作者的雄心應該在於掘出這些原因,並依其重要性做出排序,且要嘗試挖掘出迄今尚未被注意到的原因。「為什麼」一詞是最重要的地球語言,可能也是其他星球上最重要的語彙,作家必須知其意涵並善加利用。
新進作家的原罪在於相信題材的全能,似乎認為只要想出主題,作品的核心就完成了,其餘的微小細節,也就是敘述本身,只不過是不重要的小事。不過,事實情況完全不同,主題來得更容易,它本身卻不具任何文學價值,若能將其置於某種心理和道德現實中,並以作者自身的觀察和經驗加以記錄,才能有所成就。
自信之於寫作非常重要,然而自信分兩種,十七不同而有差別。第一種源於閱讀不足而缺乏比較,寫作者可能會認為這首由其所寫、描述春日明媚陽光的詩是傑作,然而很快就會被其他詩作所取代。第二類自信可能無法產生即刻的炫目效果,卻能保證更具成效,它需要的是對古今文學的了解,思索所寫文字是否前人皆已說過、是否為充分完整的表達,倘若並非如此,或許你的機會就來了?第二類的自信就此產生,這種靈感下產生的文章才有討論空間!
就連無聊這樣的主題也得用熱烈的情感來敘述,這是任何主義都無法反駁的文學鐵律。您應該開始寫日記,也順道在此鼓勵所有未來作家實踐,屆時您將發現看來平淡無奇的一天有多少事發生。如果結果是您看不到有任何值得記錄的事,沒有任何觀察、反思或印象產生,那結論就只有一個:您不夠格成為作家。歡迎嘗試!
早就沒人這樣寫了,因為感知已然改變,舊時代的一切將遭受新時代的嚴格檢驗,即使是過去眾人公認的思想也將如此,而您用舊方法寫出的也不會是好詩。文學之海無垠,心理承受度低的人很容易迷失其中,謝謝您令人愉悅的來信。
借來的東西經常遭受如此對待,沒有被正確使用,唯一值得慶幸的是,主人不會要求歸還。
口語發展問題並非無足輕重的話題,有人能就此事用四張公文紙寫成信函,我們感到開心。我們也擔心行政用語的入侵,造成所有人逐漸在日常中使用這些詞語,甚至是用在完全不適合的情況。這話總語言貧瘠,無人稱之分,其用途並非用來準確表達,相反地,它是在逃避任何準確性。我們反倒不是那麼擔心外來語,所有文明語言皆出現很多外來語,卻也保有自身的語言。
如果某個詞彙突然變得流行,因而排擠其他含義類似的詞彙,那並不是件好事。這不會使口語煥然一新,反而會使其變得貧乏,失去色彩和靈活性。
知名人士逝世後的隔天,紀念詩開始涌入編輯部,這樣的節奏一方面感人,顯現寫作者對亡者的情感態度,另一方面則讓人對作品的藝術重要性質疑。除了極其罕見的情況外,倉促下只能出現半成品,為何要搶快執筆?那已經事先準備好了的,通常是平庸、慣用和轉自第四手的悲愴。以陳腔濫調來表達真誠的動機只是白費力氣。不如就把詩當作雕塑吧!花點工夫,讓思考能達到最終的獨特形態?
我們愛狗,對「三」這個數字更是從小就情有獨鍾,然而〈三隻狗〉這樣的標題無法吸引我們進一步閱讀。
您的手稿起初被認為是詩作,我們誰也無法辨認字跡,後來才在藥局中讀出內容,至於藥品就請您至編輯部的秘書處領取。
所以友人稱您為新萊茨(Stanislaw Jerzy Lec,波蘭詩人)?這只證明一件事,新的未必更好。
請務必換一枝筆,您用的這枝寫出連篇錯字,一定是舶來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