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软埋》 方方

 

忘记不见得都是背叛，忘记经常是为了活着。

 

屋里只留她一个人。风吹时，窗户啪啪地响。半夜，隔壁的呼噜和呓语穿墙而来。早上，太阳出来，光亮扫荡着寂静的房间。吃饭时，自己咀嚼的声音响得如同汽车轰轰开过。一切都太冷清，无聊也就翻倍。她时常一天都说不了一句话。这世界安静到只剩她一个人。她内心空旷得也只有时间。

 

他一直就是一个非常现实的人。他自己想得很透彻：像他这样两手空空闯世界者，不现实又怎么能在这个讲究现实的社会存活下来?

 

这个世界上，只要有人在，什么样的事情都有可能。

 

在没有建筑师的时代，我们的建筑尚且知道，只有敬畏自然，只有与之融为一体，成为自然中的一个有机部分，它才能长久留存。而现在，几乎所有的乡村新建筑都摆出一副向自然示威的架势。似乎说，看看，我比你更了不起，所以我要比你更耀眼更有派头。这样的建筑，没有一个会有好下场。因为你是斗不过自然力量的。

 

他觉得自己似乎触到了什么，但又没底没边的，抓摸不着。就仿佛两只手伸在又深又浓的云团中，分明已经抓住在手中了，却又两手空空。

 

很多人认为，改朝换代，稳固江山，这是个必然过程。只是，我们也可以自问一下，必须这样残忍吗?

 

天下女人都一个样。你烦是烦她们嘴碎，但没她们，你日子怎么都过不好。

 

这种小日子，就是以前我们上战场时最大的心愿呀。刚到部队，班长就是这样说的，共产主义是什么?就是老婆孩子热炕头呀。没哪个人不是这样想。是真的，好像当年的动力，就是回家过好日子。你真以为是为了解放全人类?城里的知识分子可能想到这个了。但我们更多的是农民呀，出了村子，直接上前线。参加革命，就是想过好日子了，不受地主的气。我去当兵时，跟我爹娘说，打走日本人，回家过好日子。后来又说，打垮国民党，回家过好日子。再后来说，消灭土匪，回家过好日子。一直到朝鲜，还是说，赶走美国佬，回家过好日子。结果，好日子过上了，爹走了，娘没了，二老不在，连家都不想回了。

 

人老了，一切名利都淡了，并且也无甚意义。或许此时，只有情意，比别的都更紧要了。

 

见多了这世道的虚伪和假装，他已有了诸事不过心的习惯。而这一刻，突然见识了这样的一种真，一种发自内心的真情和真诚，觉得自己瞬间被改变了心情。

 

天上没有月亮，也没有云层。屋里的灯全灭了。地色和树的阴影咬合在了一起。花园里没有一丝风吹来。春天已临，但冬季还没走完，园子里所有动物植物都在蜷缩着。这是一个无声无息无色无味的花园。

 

一时无语。想说句话，句子已经碰到牙齿，但还是没有说，只是用口水把那话咽了下去。

 

决定并不容易，但决定了之后，却并不难做。

 

原本有的揪心之痛，渐渐发散。她已经开始进入麻木。麻木到眼见的一切，既相识，也陌生；既参与其间，却又相隔遥远。

 

拉开的时间或许能将许多难以理喻的事变得简单自然。时间有着最强的消解力，它能将一切强烈的情感化为平淡，能将天大的决心变成无奈。

 

生活在翻天覆雨时代的个体，该有怎样的孤单和脆弱?时代的一缕轻风，或许就能让他们人生的这条船彻底倾覆。

其实总有一些让人心生诧异的事，会从我们的身边一晃而过。我们往往没有在意。而实际上，这些不被在意的事情背后，或许正隐藏着天大的秘密。

 

如果很难找，大可选择放弃，没必要非得去追寻什么真相。要明白，这世上很多的事情，都不可能有真相的。

 

任何事情，脱离个案而成为现象，就一定有它深刻的背景。

不一定所有的历史我们都必须知道。生活有它自然的扬弃规则，那些不想让你知道的东西，它会通过某种方式就是不让你知道。这世上的事，总是不知道的是多，知道的是少。何况费劲知道的那些，也未见得就是事实。

 

支离破碎的几个字词，不如就让它们呈破碎状。如果慢慢去琢磨这些零碎件，可能还会有很多怀想。真的把与它们相关的一切都找出来，拼成一个原件，可能放哪儿都不是。何况拼出的原件，未见得就是真正的原件。

 

飞机升空时，抛下满城灯火。在云上，望着越来越淡的光亮。脑子里冒出一个词：恍如隔世。

 

做到不必知道更多，轻松生活当然不难。但是在夜深人静，自己独处时，真的可以轻松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