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的勇气》 冯骥才

 

一年之中唯有过年这几天是孩子们的自由日,在这几天里无论怎样放胆去闹,也不会立刻得到惩罚。这便是所有孩子都盼望过年更深一层的缘故。当然,在这有限的自由里可得勒着点自己,当心事后加倍的算账。

 

是不是每个人都有一双又美又动人的眼睛(睁得很大,目光兴奋、亲热、满足,并像晨星一样光亮),就看我们能不能把它点亮。

 

人一走,留在家乡的童年和少年就像合上的书。往昔美好的故事,亲切的人物,甜醉的情景,就像鲜活的花瓣夹在书页里,再翻开都变成了干枯了的回忆。谁能使过去的一切复活?

 

信任,往往创造出美好的境界。

 

愉快的声调是单纯的,痛苦的声音有时很奇特;喉咙里的音调容易仿效,心里的声响却永远无法模拟。

 

读书如听音乐,一进入即换一番天地。时入蛮荒远古,时入异国异俗,时入霞光夕照,时入人间百味。一时间,自身的烦扰困顿乃至四周的破门败墙全部化为乌有,书中世界与心中世界融为一体——人物的苦恼赶走了自己的苦恼,故事的紧张替代现实的紧张,即便忧伤悒郁也换了一种。艺术把一切都审美化,丑也是一种美,在艺术中审丑也是审美,也是享受。

 

我不知不觉使用了自己的人生经验,调动出我生活中最生动、独特和珍贵的细节,发挥了我的艺术想象。而享受自己的想象才是罪醉心的,这是艺术创造者们所独有的一种感受。后来,又是不知不觉,我脱开别人的故事轨道,自己奔跑出来。世界上最可爱的是纸,偏偏纸多得无穷无尽,它们是文学挥洒的无边无际的天地。我开始把一张张洁白无暇的纸铺在桌上,写下心中藏不住的、唯我独有的故事。

 

读书是欣赏别人,写书是挖掘自己;读书是接受别人的沐浴,写作是一种自我净化。一个人的两只眼用来看别人,但还需要一只眼对向自己,时常审视深藏自身中的灵魂,在你挑剔世界的同时还要同样地挑剔自己。写作能使你愈来愈公正、愈公正、愈严格、愈开阔、愈善良。你受益于文学的首先是这样的自我更新和灵魂再造,否则你从哪里获得文学所必需的真诚?

 

其实,世界上大部分事物的魅力,都在这最初接触的那一刻。我们总想去再感受一下那一刻,于是就有了瘾。

 

最厉害的事物是一种看不见的习惯。当你与一种有害的习惯诀别之后,又找不到新的事物并成为一种习惯时,最容易出现的便是返回去。以生活习惯到思想习惯全是如此。

 

物本无情,物皆有情。

 

您(冰心)说,您的少时留下许多辛酸;青年时代还算留下一些甜美的回忆;中年以后,“文革”十年,苦不堪言;您现在老了,但您现在却是——“将是老的辣”。

 

您问我:“要是碰到大人物,你敢说话吗?”没等我说,您又进一步说道:“说话谁都敢,看你说什么。要说别人不敢说,又非说不可的话。冯骥才——你拿的工资可是人民给的,不是领导给的。领导的工资也是人民给的。拿了人民的钱就得为人民说话,不要怕!”

 

使我一直不解的是,您历经那么多时代的不幸,对人间的诡诈与丑恶的体验较我深切得多。然而,您为何从不厌世,不闭世,不警惕世人,却对人们始终紧拥不弃,痴信您那句常常会使自己陷入被动的无限美好的格言:“有了爱便有了一切”?这到底是为了一种信念,还是一种天性使然。

 

大,不是目空一切,不是作宏观状,不是超然世外,或从权力的高度俯视天下。人间的事物只要富于海的境界都可以既博大又亲切,既辽阔又丰盈。那便是大智,大勇,大仁,大义,大爱,与正大光明。

 

植物死了,把它的生命留在种子里;诗人离去,把他的生命留在诗句里。时光对于人,其实就是生命的过程。当生命走到终点,不一定消失得没有痕迹,有时它还会转化为另一种形态存在或再生。母与子的生命的转换不就在延续着整个人类吗?再造生命,才是最伟大的生命奇迹。而此中,艺术家们应是最幸福的一种。唯有他们能用自己的生命去再造一个新的生命。小说家再说的是代代相传的人物;作曲家再造的是他们那个可以听到的迷人而永在的灵魂。

 

时针是从来不会逆转的。倒行逆施的只有人类自己的社会与历史。于是,光阴岁月,就像一阵阵呼呼的风或是闪闪烁烁的流光;它最终留给你的只有是无奈而频生的白发和小号中日渐衰弱的身躯。为此,你每扯去一页用过的日历时,是不是觉得有点像扯掉一个生命的页码?

 

最浓烈的感情难以表达出来,最脆弱的感情只能珍藏在自己心里。

 

孩童有稚嫩的美,青年有健旺的美,你有中年成熟的美,我有老来冲淡自如的美。这就像大自然的四季——春天葱茏,夏天繁盛,秋天斑斓,冬天纯净。各有各的美感,各有各的优势,谁都不比羡慕谁,模仿必累,勉强更累。人的事,生而尽其动,死而尽其静。听其自然,就是到什么季节享受什么季节。

 

这到底是因为农耕文明离我们愈来愈远,还是人类愈来愈强势无须在乎大自然了。

 

暮时的阳光,已经失去了白日里的咄咄逼人;它变得很温和,很红,好像一种橘色的灯火,不管什么东西给它一照,全都分外的美丽。

 

梦想再美,仅仅从属于个人,它是满足自我的一己追求,精致细小地置于狭窄的内心天地里。理想却是一种责任,一种事业,一种用献身精神为动力的人类的共同追求。尽管在理想的追求中也要遭到困扰和阻挠,我却喜欢它壮阔的气势,集体为之奋斗的荣誉感,强有力的有血有肉的硬碰硬的奋争,无论它成功或失败都富有同样的人生价值。成年人未必没有梦想,但只有把梦想转化为理想,才能获得人生意义上的升华。

 

家庭是世界上唯一可以不设防的地方。

 

我们总说生活不会亏待人。那是说当生活把无边的严寒铺盖在你身上时,一定还会给你一根火柴。就看你识不识货,是否能够把它擦着,烘暖和照亮自己的心。

 

布鲁诺:你们宣判时的恐惧,甚于我走向这个火堆。(接过哥白尼“太阳中心说”火炬,被处于火刑)

 

永恒的敌人是什么?它并不是摧残、破坏、寇乱、窃盗、消磨、腐烂、消失和死亡,永恒的敌人是时间。当然,永恒的载体也是时间,可是时间不会无止无休地载运任何事物,时间的来去全是空的。在它的车厢里,上上下下都是一时的光彩和瞬息的强大,时间不会把任何事物变得永恒不灭,只能把一切都变得愈来愈短暂有限和微不足道。

 

四季是来自于宇宙的最大的拍节。在每一个拍节里,大地的景观便全然变换与更新。四季还赋予地球以诗,故而惯性极强的中国人,在四言绝句中确立的法则是:起,承,转,合。这四个字恰恰就是四季的本质。起始如春,承续似夏,转变若秋,合拢为冬。合在一起,不正是地球生命完整的一轮?为此,天地间一切生命全都依从着这一拍节,无论岁岁枯荣与生死的花草百虫,还是长命百岁的漫漫人生。

 

音乐的最高境界是超越听觉;不只是它给你,更是你给它。

 

“艺术原本是欺骗人生的。”“艺术其实是安慰人生的。”

 

绘画是借用最自然的事物来表达最人为的内涵,这也正是文人画的首要的本性。

 

绘画如同文学一样,作品完成后往往与最初的想象全然不同。作品只是创作过程的结果。而这个过程却充满快感,其乐无穷。这快感包括抒发、宣泄、发现、深化与升华。

 

艺术就是将瞬间化为永恒。

 

笔作用于纸,无论轻重缓急;墨作用于纸,无论浓淡湿枯——都是心情使然。笔的老辣是心灵的枯涩;墨的溶化是情感的舒展。笔的轻淡市一种怀想,墨的浓重是一种撞击。故此,再好的肌理美如果不能碰响心里事物,我也会将它拒之于画外。文学表达含混的事物,需要准确与清晰的语言;绘画表达含混的事物,却需要同样含混的笔墨。含混是一种视觉美,也是我们常在的一种心境。这暧昧、未明、无尽、嗫嚅,富于想象。如果写作人作画,便一定会醉心般地身陷其中。

 

一个城市的街道,倘从高处俯看,宛如一棵大树成百上千条的根须。城市愈大,其根愈茂;这根须其中有几条最长最长的,便是这城市的长街。它与城市的历史一样漫长而悠远。它深深扎在这城市厚厚的历史文化的土壤里,也就是深深扎在这城市人们的心里。这街上的风雨,人们曾与之一起经受;人世间的苦乐悲欢,它也是无言的见证。

 

今天的辉煌是一种实力,昨日的辉煌才是一种文化。

 

从骨子里说,所有的艺术家都是一种理想主义者。或者说理想才是艺术的本质。但危险的是,梵·高把另一个极有个性的画家——高更,当作了自己理想的支柱。

 

在面对不可遏止的疾病的焦灼中,梵·高说:“绘画到底有没有美,有没有用处,这实在令人怀疑。但是怎么办呢?有些人即使精神失常了,却依然热爱着自然与生活,因为他是画家!”“面对一种把我毁掉的、使我害怕的病,我的信仰仍然不会动摇!”这便是一个神经错乱者最清醒的话。他甚至比我们健康人更清醒和更自觉。

 

如果说梵·高的奇迹,是天才加上精神病;那么,梵·高至高无上的价值,是他无与伦比的艺术和为艺术而殉道的伟大的一生。真正的伟大的艺术,都是作品加上他全部的生命。

 

安徒生:你在纸上点一滴墨水,把纸叠起来,朝四面挤压,就会出现某种图形。你要有想象力和绘画意识,画就出现了;你要是天才,就会有一幅天才的画。

 

在艺术史上,阳刚时代艺术中人物的眼睛,总是炯炯有神;阴暗时期艺术中人物的眼睛,多半暧昧不明。当然,“文革”美术除外,因为那个极度亢奋时代的人们全都注射了一种病态的政治激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