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13th Gift by Joanne Huist Smith

《第十三個禮物》 喬安妮·胡伊斯特·史密斯(朱亞光譯)

 

我只想今晚一覺睡到十二月二十六號。既不買東西,也不烘培食物,更不會準備用彩燈裝點的樹,我沒心情去留下美好回憶。在我的腦海裡已有的那些記憶使我痛徹心扉,我實在無法想象新的回憶會讓我感覺更美好。我並不指望能完全迴避這個節目,我只希望讓慶祝活動變得越少越好。聖誕節本該是閤家團聚的時刻,而我們這個家庭卻出現了一個巨大無比的窟窿。這盆花根本無法填補。

 

我的好姐妹凱特告訴我里克安息了,他在一處無痛、無憂、無慮的地方,可是我猜想他免不了會對上帝大發脾氣。那種熾烈的感情也深深地烙進了我的記憶裡。我無法對孩子們解釋為什麼會發生這一切,為什麼其他人都有爸爸而他們沒有。我也不能告訴他們,我希望死的那個人是我,因為里克會知道該如何幫助他們渡過難關。

 

在我們剛認識的時候,里克不理解我為什麼堅持要為家裡的每個人尋找最合適的禮物。他的母親在他三歲的時候就去世了,所以任何節目在他們家都是無足輕重的。從此,里克收到的聖誕禮物多數是一些很實用的東西,一直到他遇見我為止。後來,他花了很長時間才弄明白為什麼我對節假日充滿激情。或許是不堪忍受我的「折磨」,有一年我給他買了一臺攝像機,他足足過了兩天才打開,以對我斥巨資購買的禮物表示抗議。第三天的時候,我發現他開始研究說明書了,而等到除夕,他竟揚言說要離開機械和印染業,改行拍電影了。那一年,他給我買了一件睡衣,而那件睡衣與我已有的一件非常相似。次年,他又給我買了一條純銀項鍊和一個配套的手鐲。

此刻,我終於明白為什麼他的父親對聖誕採購不感興趣了。如今,哪怕只要想到要過節,我都覺得自己在背叛丈夫。他是我唯一想得到的聖誕禮物,而一想到新的節日記憶中將再也沒有里克的影子,我對他的思念不由變得越發濃厚。我無法照搬前幾年的模式來度過這個節日,可又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這一切。

 

自從他們的父親去世後,尼克一直都將整個人鑽進這些「逃生艙」中,任憑它們把他帶入遊戲的世界,在裡面,各種戰敗後血淋淋的角色在新一輪遊戲中又將重獲新生。雖然我並不鼓勵他的這個愛好,但我知道,遊戲在支撐著他渡過難關。

 

當我把用過的乾衣紙扔進垃圾桶的時候,我發現梅根今天早上並沒有把所有的蝴蝶結都撿起來。那對紅白條相間的蝴蝶結——她為自己挑選的那兩個,此刻正躺在垃圾桶裡。我的心頓時融化了,毫無疑問,我一定是全世界最壞的媽媽。

 

曾經有好幾次,當里克在清晨出門上班的時候,我都聽見她帶著睡腔輕喚著爸爸。里克出門前,總會去她的臥室看一眼。梅根晚上睡覺愛踢被子,所以里克總是先給他的公主掖好被子才離開家。雖然他充滿憐愛,動作溫柔,但梅根經常會被他弄醒。然後,她會躥到窗戶旁邊,等他把車子駛出車道的時候與他揮手告別。緊接著,她便會爬到我的床上,把我也早早地弄醒了。後來我想讓里克早上靜悄悄地出門,可被他一口回絕。

「每天看見她在窗前朝我揮手是我上班的動力呀。」

 

「我剛才好想抱抱她。」梅根向一隻毛絨絨的玩具狗傾訴,隨即把它丟進了玩具箱裡。

「不能因為我是個孩子,就覺得我什麼都不懂。」這次她對著一張照片說,照片裡她的爸爸低頭凝視著剛出生時的她,「如果媽媽不理我的話,我能做些什麼呢?」

有位老師告訴過梅根,家庭的創傷總會撫平,我們都會越來越好,只不過需要時間而已。梅根似乎從中得到了安慰,但我卻不知道這種說法是否可信。隨著聖誕節的來臨,這間屋子裡的氣氛變得越來越糟糕。

我向後靠在走廊的牆上,雖然對自己的偷聽行為感到慚愧,但我卻沒有挪開步子。

「我知道大家都不想收到禮物,」梅根繼續說,「也就只有我一個人想過聖誕節。」

我聽見她打開窗戶的聲音,我想,是時候進去和她談談了,可她卻突然開始和我們的真心朋友說起話來。

「謝謝你們,但請不要再送來禮物了。」她說,我能想象到她倚著窗戶面向濃濃夜色的畫面,「你們讓媽媽傷心了。」

我沿著走廊小心翼翼地向後退,不讓地板發出嘎吱嘎吱的響聲。

 

「那天早上我都看見了,」他說,「我的房門沒關。我看見你拼命搖爸爸的身體,捶打他的胸口。我並不想看的,可我控制不住。」

我一直以為尼克堅持關門只是因為慢慢長大的緣故,或者是他不希望我發現他過了睡覺的時間還在玩遊戲。著突如其來的新發現打得我措手不及。

「我覺得自己好像困住了,媽媽。困在雲霄飛車的環形軌道上,不停地轉啊轉,總是停在同一個地方……停在爸爸去世的那天。」尼克說,「晚上我經常失眠。只要一睡著,我在夢裡就會看見你不停地哭,爸爸的腳從被子下面伸出來的畫面。」

 

當我到家的時候,車庫大門是敞開的,頂燈也沒關,而我們家的聖誕樹支架赫然出現在我的停車位上。我一邊讓車子在車道上怠速,一邊尋思要不要把那個支架挪開。毫無疑問,這種頗有心機的擺放方式一定出自梅根之手。

我掛好檔位,腳踩油門,逕直從那個金屬的聖誕樹支架上軋了過去,然後向後倒車,再次碾了過去。

尼克說得對。我躲不開聖誕節,但我卻可以駕著一輛配有V8發動機和一副優質輪胎的汽車從它身上一碾而過。

當我開始思考該如何對梅根解釋那個報廢的支架時,我從剛才的挑釁舉動中獲得的高漲情緒漸漸褪去。和其餘的麻煩事一樣,我把它列入我的問題清單中,留待以後解決。這一次,我甚至懶得將證據藏起來。而那個被毀掉的支架就這樣被我留在了汽車下方的地上。

 

倘若我為了孩子們做出妥協,給他們過一個聖誕節,又有什麼壞處呢?可是這算不算對里克的亡靈不尊重?還是說如果他泉下有知,他也會希望我這麼做呢?我在腦海裡反復思考這兩種可能性,感到非常困惑。里克曾經答應過要和我一起變老,然而他卻離開了我們,先我一步走了。儘管如此,他始終是那個除了我父親之外,唯一一個真正讓我感覺到被愛的滋味的男人。我不知道我近來這種渴望平復心緒、開始新生活的狀態是否合乎常情,還是說,在某種程度上這是對他的背叛。

 

「我願意為你做任何事,媽媽,唯獨這件事不行。請別讓我參與你們的聖誕計劃。」

我此刻的感受就和本傑明在他四歲那年的聖誕節替我拆開他送給我的禮物時一模一樣,那份禮物是他親手做的,所以他興奮得忘乎所以。當本傑明把他用兒童剪刀從我最漂亮的裙子褶邊上剪下一條紅圍巾遞給我的時候,他的眼睛裡閃著光。

「這是我給你做的。」他曾這樣對我說。

哪位母親能抗拒那份愛意呢?

如今他又送給我這份嶄新的禮物——自從他父親去世後的第一次真情流露。不過這份禮物也像那把裁剪圍巾的剪刀一樣扎人。一方面我很擔心他藏在心裡的憤怒,而另一方面我又為他的憤怒並非針對我而鬆了口氣。

 

壁爐架上的擺鐘敲了兩下,凌晨兩點。我站在窗邊,注視著漆黑的街道。每當見到有車頭燈慢慢靠近的時候,我都祈禱那是本傑明的車。自從我在從湯姆家回來的路上看見了那輛超速駛過交岔路口的紅色轎車,我就一直提心吊膽。

這樣的夜晚我經歷了太多,我也是這樣站在窗邊,而每當本傑明過了午夜宵禁許久後回到家,我卻沒有批評他半句。我非常害怕這樣會令他越來越疏遠我,於是我保持沉默,沒有給他一點呵護和關愛,儘管我知道他需要這些。

我太慚愧了。

自從里克去世後,我對孩子們一直很冷淡,尼克的噩夢我視而不見;梅根想過聖誕節的願望我也無法滿足;本傑明心懷悲痛,踽踽獨行。

如果有人在一個星期前問我們相處得怎麼樣,在當時的情況下,我可能會說還行。我工作掙錢,補貼家用。孩子們正常上學、放學,也總有人記得喂家裡的貓和狗。

然而,那些真心朋友卻知道我們其實並不好。

如今我也知道了。

兩個多月來,我彷彿夢遊一般,完全沒意識到這個家快要四分五裂了。直到我險些被那盆聖誕花絆倒的那一刻,我才開始發現我的孩子們有多麼需要我。

我的眼睛已經睜開了。

多虧了我們的真心朋友,愛護幼崽的熊媽媽又回來了。雖然這個聖誕節我或許不會像往年那樣懷著滿腔熱忱,但我的孩子們將會知道他們不再孤單。

 

當我關上房門的時候,本傑明看見了角落裡那個空空的樹架。

「買聖誕樹的事泡湯了嗎?」

「有你的夏洛特嬸嬸牽頭,怎麼會泡湯呢?它被放在車庫裡解凍呢。」

「和我們家那個報廢的樹架放在一起嗎?」

這下瞞不住了。我被發現了。

「你看見了?」

「那個架子有一條腿沒有徹底弄壞。所以我自己又開車軋了幾遍。」

這或許是有史以來我和兒子第一次互相理解對方。

 

里克只給我買一個聖誕老人。那個小傢伙眼神悲傷,看起來沒精打采。它穿著藍色的長袍,和其他那些快樂的同伴顯得很不搭調。我問過我的丈夫為什麼偏偏挑了它送給我。

「他扛起了世間的煩惱,那麼我們就輕鬆了。」里克說,「世人的煩惱都交給他吧。你的煩惱留給我。」

說完,他親吻了我,然後輕聲說:「我愛你。」

這句話里克只對我說過為數不多的六次,而那便是其中的一次。

當然,每一次我都記得。

 

當我問她關於汽車前座上的聖誕花時,她告訴了我一個她自己的故事。她跟我講了她住在療養院的丈夫尼爾。

「他老糊塗了。這聽著真刺耳。」她說,「還是說永久性健忘合適點兒。」

她準備在平安夜那天把買到的聖誕花全部送去療養院,用來裝飾她丈夫的房間。那一天是他們的結婚週年紀念日。她在一個星期前就開始採購那些花,照顧了至少七家店的生意。

「真抱歉。我也不確定那盆是從哪裡買的。」她說,「我一共買了五十二盆。每一盆代表我們結婚的一年。這是尼爾從我們第一個結婚紀念日開始為我定下的傳統。每年,他都會多買一盆聖誕花。如今,我繼續為他保留這個傳統。」

她的這番話讓我感動,也讓我心碎。如果里克還活著,但卻不記得我是誰,那會是什麼滋味?一起走過的那些年,以往所有的回憶都煙消雲散了。我拿起一張紙巾拭去眼裡的淚水。她告訴我不要難過。

「平安夜的時候,我會在尼爾的房間裡擺滿那些幸福的花。我會喂他吃火雞和土豆泥。當探視時間結束的時候,我會幫他把被子掖好,親吻他,祝他晚安,然後獨自駕車回家。雖然他會忘記給他送花的人,忘記那頓晚餐,甚至連我的名字也會忘記,但他知道有人在關心他。對尼爾來說,這就足夠了。對我也足夠了。或許,對你也一樣。」

 

那些真心朋友的真實身份一直都困擾著我們,但是當我遇到了尼爾的太太——她沒有告訴我她的名字——這件事似乎沒什麼大不了的。她說得沒錯:我們體會到被愛的感覺,這才是最重要的。即使這份愛是來自神祕的遠方,又有什麼關係呢?

 

在離開這家商店之前,梅根發現了一個「與人為膳」的捐助箱,她問我能不能分享一些食物給那些不幸的人。於是我們從兩輛購物車裡各拿了六樣東西——一些桃肉和梨肉罐頭、巧克力布丁和幾盒果汁……

「那些得到這些食物的人會知道是我們送的嗎?」梅根問。

我搖搖頭說:「不會。」

「就像我們的真心朋友一樣。」她說,「我們也不知道他們是誰。」

「就像我們的真心朋友一樣。」我贊同地說。梅根笑了。

「能給你帶來快樂的正是這個給予的過程。」我對她說。

「那給我們送禮物的人一定快樂極了。」她說。

 

我們在毛伊島度蜜月的時候,里克在沙灘上突然唱起那首屬於我們的歌——Dan Fogelberg的Longer。

我原本以為他只唱幾句便會停下來。雖然他的歌聲完全不在調上,但他卻唱得很認真。他是我的開心果,而不是音樂家。不過至少他選的表演場地是沙灘上一個偏僻的地方。他自顧自地唱著。

「這是我送給你的結婚禮物。」里克在唱完這首歌時對我說,可即使在那個時候,我也能感覺到他的快樂像泡泡一樣湧出來,「我還要送你一個歡歌笑語的人生。」

說完,他把我的手緊緊地攥住,使我無法掙脫,然後他拉著我一起奔向大海。我當時穿著一件新的亞麻連衣裙。他穿的是一條西裝褲。

 

當銷售人員告訴我「聖誕節前不發貨」的時候,那筆費用已經從我的信用卡上扣除了。

我聽見了他的話,但我的腦子,或者也許是我的心卻拒絕接受這一事實。在這個聖誕節,除了電腦和自行車,我的兒子唯一想要的就是一個全新的開始,我把這些話告訴了那個銷售員。

「我丈夫去世的時候是睡在一張水床上的。現在,我兒子再也沒辦法睡在他的那張水床上了……他總是做噩夢,所以我只好讓他從那個房間搬出來。」

我甚至不記得自己為什麼會趴在櫃檯上,一把抓住那個男人的領帶。當我意識到自己的舉動時,我輕輕拍了拍他的領帶,彷彿要把它弄平,然後向後退了幾步。

那時,又有人在旁邊圍觀。

「你為什麼不早點來呢?」銷售員對我說,他的語氣聽起來像在斥責我,「我們明天的發貨計劃已經排滿了。」

那種讓孩子們失望的熟悉的感覺湧上心頭,使我倍感煎熬。那個人說得沒錯,我應該早些來才對。在我們做出了這麼多的努力之後,他的話就像一記重拳,狠狠地打在我的身上。但是,我並不打算讓他破壞我兒子的聖誕節。

更何況,還有許多人站在了我這邊。

一位身穿人造豹皮大衣,揮著一張萬事達信用卡的女士對那個銷售員的話並不買賬。

「她的兒子沒了爸爸。你就不能通融一下嗎?」

「行行好吧,兄弟。」一位男顧客補充說,「難道你是從石頭縫裡蹦出來的嗎?」

「呃,對啊。」那個銷售員笑了笑說。

「我想也是。」那位男顧客猛地捶了一下櫃檯說,彷彿找到了某個人生未解之謎的答案,「那麼,這件事你打算怎麼辦?」

那位「萬事通卡」女士沒有給他回答的機會。

「依我看,我還是收起我的卡,開車去街上另一家賣床墊的店裡買床吧。」說著,她把手上的發貨單撕得粉碎。

她指著另一位手上也拿著一張銷售單的男士,問:「你同意我的說法嗎?」

他猶豫了片刻,旋即說:「當然。為什麼不呢?」

還有兩位顧客揚言要取消他們的訂單;這就足以讓店裡的負責人把我叫到一旁。他請我在清倉處理區落座——這裡四周堆放著各式各樣的不匹配、受損和過時的商品。店裡的這個區域沒有其他顧客造訪,我想我明白了為什麼他會選擇這裡。我覺得自己彷彿來到了動畫片《紅鼻子馴鹿魯道夫》裡的「錯位玩具島」;這部動畫片從我小時候起,每年的聖誕季都會在電視裡播放。

那位經歷開始滔滔不絕地說,從感恩節起他就一直沒休息過,所以忙得連給女兒買一個她在聖誕節想要的千禧版芭比娃娃的時間都沒有。我以為,他把我叫到旁邊只是為了緩解緊張的氣氛;我的眼淚順著臉頰滑落下來。然而,我又聽見他說:「那麼我來安排一下,好嗎?」

「十二月二十四日早上八點。」他答應我說,「我親自給你送貨。」

離開這家店之前,我給了他一個擁抱。我願意相信,是節日的精神鼓舞了他,而不是因為一位母親的眼淚、來自顧客的威脅或者是我答應支付雙倍的運費。

商店門口,那位「萬事達卡」女士正在等我。我的微笑告訴她事情得到了圓滿的解決。我感謝她為了讓我買的東西在明日送達而做出的努力。

「這麼多年來,就屬今天最過癮。」她說,「咱們寡婦一定要互相支持。」

「那是一九九〇年聖誕節的事了。他死的時候一頭栽進了一碗土豆泥裡。」

「不過重點是,我翻篇了。如今,我過得很幸福。我又結婚了。」說著,她把戴在左手上的鑽戒在我眼前晃了一下,「一個生命的結束,將會是另一段生活的開始,只要你有面對他的勇氣。親愛的,從你抓住那位銷售員的領帶的樣子來看,你已經有了這種勇氣。」

一個大約七十歲,有些禿頂的男人從一輛轎車裡走出來,為我的新朋友拉開車門。當他們把車子駛出停車場的時候,她向我揮手告別。我非常驚訝她居然能如此平心靜氣地分享她的故事,我在想,十年以後,我會不會也變得和她一樣。雖然我無法想象自己是否能夠接受另一段婚姻,但我卻真心希望自己有勇氣站出來,把我的心得體會分享給那些需要幫助的人。

里克死後的幾個月裡,我彷彿一直待在一個由悲傷與恐懼組成的透明圓罩裡。然而,在過去的十一天,當我壯著膽子從那個保護殼裡走出來之後,我遇到了各種不同身份的善良的人。他們每個人都是我這條新旅途中的導師。他們都很擅長在受傷之後繼續前行、原諒他人的錯誤和銘記美好的回憶。我要學的還有很多很多。

 

當他們搬著那張大號的彈簧床墊走下樓梯,繞過我新買的松枝花環時,我悄悄地繞道屋子側面,在卡車的座位上放了一個包裹。我沒等他們發現就回到了屋裡。

「現在你高興了嗎?」在離開之前,商店經理問。

我遞給他一盤我們自己做的聖誕餅乾,然後他一邊津津有味地吃著一塊,一邊爬進卡車的駕駛室裡。幾分鐘後,他再次按響門鈴,胳膊下面夾著一個千禧版芭比娃娃。

禮物盒的標籤上寫著:「聖誕快樂——你的朋友。」

我只把門打開一條縫,然後朝他擺擺手,讓他回到卡車上。

「把工作做完趕緊回家。」我說。

「謝謝。」他微笑著說,「我開始還覺得你古里古怪的,真對不起。」

 

才剛剛過了一天,我們的故事就變得更豐富了。能來到這裡與里克分享這個故事,我感到很高興。我們漸漸走出悲傷,開始迎接新生活,但是,我們永遠不會忘記他。

驅車回家的路上,大家都默不作聲,但沒有人掉眼淚。我心想,買了一天的東西,我們都累了。令人欣慰的是,我們如今可以一起去給里克掃墓,和他說話,而且不必擔心會帶著悲痛的心情回家。

 

我從我們收到的第一份禮物開始談起。

「你們父親的去世讓我非常憤怒。收到那盆聖誕花的時候,我很想把它扔掉。我接受不了買聖誕樹或者聖誕裝飾品什麼的。我很想用被子蒙住頭,但我們的真心朋友卻不讓我如願。」

梅根能夠把我想說的話更清楚地表述出來。

「你感冒的次數沒以前那麼多了,而且我也得到了這棵漂亮的聖誕樹。我很感激那些送禮物的人。」

「我們不再那麼需要他們了,不像我們最開始那樣。我們擁有彼此。我們會沒事的。」

「是啊,真是謝天謝地。」尼克說,「害得我還擔心了好一陣子。」

梅根打破了我們圍成的圈子,跑回她的房間,本傑明也匆匆忙忙地奔向地下室。他們帶著禮物回來了。

「難道你們不想讓我們等明天再打開嗎?」我問。

本傑明和梅根對視了一眼,回答說:「不。」

梅根開始分發她精心包裝好的手工藝術品,然後我們把它們掛在聖誕樹上,等過完聖誕節再取下,本傑明把漫畫書分給弟弟,把玩具給妹妹。兩分禮物都是用漫畫報紙包起來的。

「籃球筐的費用,呃,差不多等於一罐蛋黃醬加一桶牛奶。」本傑明開誠佈公地說。

梅根突然撲向她哥哥,然後緊緊地抱著他。

我以為尼克會覺得不好意思,因為他沒有禮物送給大家。然而,他把餐桌上拿了三包薯片,扔給我們一人一包。

「媽媽,你自己說的,小禮物也能帶來大不同。」他說。

本傑明給我一張放大的全家福相片,裡面是我們一家五口。當他看見我眼泛淚光的時候,他把那張相片放在壁爐架上,讓大家站在聖誕樹前擺好姿勢,再拍一張照片。

「這是明年的禮物。」他說,「我已經提前想好了。」

 

我在心中默默祈禱:感謝上帝保佑我所有的家人和那些沒有出現在這裡與我們一起吃飯的人。而且,我還感謝了那些禮物和我們的真心朋友。

後來,在吃完了好幾盆肉、沙拉和燉菜、兩塊迷你芝士蛋糕、一塊乳脂軟糖和一大塊她的瑪麗舅媽做的花生醬餡餅之後,梅根悄悄地來到我的座位旁邊,一屁股坐在我的膝蓋上。

她一邊咯咯笑,一邊對著我的耳朵竊竊私語。

「你覺得給我們送禮物的人會不會是坐在這張桌子前的某個人呢?」

我在屋子裡掃了一眼,見到的只有那些愛我們的人。我忽然意識到,有家人陪伴在身邊,我們是多麼地幸運。

「他們全都是送禮物的人。」我對她說,「我們也能像他們一樣。」

我用雙手環抱著女兒,她也把頭靠在我的肩上,花生醬餡餅的味道把她的呼吸都變得很香甜。我盡情享受這一刻,享受家人的陪伴、美味的食物和節日的美好,我在想,里克是否看見了這一切。

「安息吧,我的愛人。」我在心中默唸,「一切安好。」

 

雖然那些真心朋友是主動對我們伸出援手,但這恰好是我們迫切需要的。那些禮物是一種象徵,它象徵著在社會、家庭與愛的幫助下,即使是像我們這樣支離破碎的家庭,也能重新凝聚在一起。他們讓我們重新找回聖誕節,重新找回彼此。那些真心朋友不僅把我們從悲傷中解脫出來,還讓我們得到了一種非同尋常的體驗,否則,這個節日將變得了無生趣。按照尼克的說法,他們給我們創造了一個屬於我們自己的聖誕傳奇故事,一個新世紀的奇跡。在這十二天裡,我們完成了許多事情。這寶貴的一課是否就是第十二份禮物呢?

 

「我們希望,在某種程度上,我們把你們的聖誕節變得輕鬆了一些。曾經也有人為我們做過這一切。我們掛念著你們,並為你們祈禱祝福。」

這封短信的署名是:「你們的朋友。」

一切真相大白了,可我卻疲軟無力地坐在桌邊。在過去的幾個月裡,我們承受著無以復加的痛苦。我曾經幻想,那些給我們送禮物的人不單單是一些慷慨之士,還是一群健康、快樂,而且沒有失去過親人的局外人。

我真是太糊塗了!

正因為他們受過同樣的痛苦,所以才知道這十二份禮物的力量。他們深深地瞭解一個悲喜交加的節日有著怎樣的甜蜜與憂愁,也正因如此,他們才能對我們的遭遇感同身受。

想到曾經也有人幫助過他們渡過難關——如同他們幫助我們一樣——我覺得很窩心。我猜想,這個送禮物的傳統或許可以追溯到幾個世紀前那首聖誕歌曲的源頭,甚至更早。

明年,該輪到我們唱歌,並把這種善意與奉獻的傳統延續下去了。

或許是因為肉桂卷的香味,我的孩子們都醒了。我願意相信,是奇跡讓他們在那一刻出現。當我逐個與他們擁抱時,我能感覺到淚水刺痛了我的雙眼,不過今天,那是喜悅的淚水。

 

遇見那兩家人是一大幸事。從頭至尾沒有一刻讓人覺得不自在。不過話又說回來,在我們見面之前,我們就已經是朋友了。以前,我一直把他們想象成超級英雄的樣子,但當我得知他們也曾受過傷的時候,他們的那種英雄形象在我的腦海裡變得越發深刻了。

在他們幸福生活的感染下,我已經走出了悲痛的陰霾。雖然那兩對夫婦都有各自的傷心事,但他們仍然想方設法地讓每年的節日煥發生機。通過他們,我學會在懷念里克的同時,也享受節日的歡樂。他們送的那些禮物之所以擁有治癒的力量,關鍵在於快樂本身就能與悲傷和諧共處。

我不禁想知道,他們生活中的快樂是否來源於他們所行的善事。一直以來,他們始終都抱著「施恩不望報」的心態,但卻不忘回報自己曾經得到的那份關愛,並將其傳遞下去。他們不斷地鞭策自己,要讓生活過得有意義。

他們身上的寶貴品質遠不止我們看到的那些。

如今,輪到我們嘗試一下了。

我們沒必要為了體驗助人為樂所帶來的快感,統統變成那種身穿忍者服,在黑漆漆的草坪上飛奔而過的送禮人,而是即使在悲痛欲絕的時刻,我們也能打破「自我療傷」的模式,與他人分享我們一路走來所感受到的一切。

我們每個人都擁有的最偉大的一份禮物就是幫助他人的能力。財富的多寡無關緊要,你只需要有一顆充滿同情和善良的心就足夠了。試問,不論是過去還是現在,有哪種紀念親人的方式會比伸出援助之手,給他人的生活帶來陽光來得更有意義呢?而且,聖誕節是最適合用來關心其他人、做一名真心朋友的節日。助人為樂的精神不僅能留下刻骨銘心的回憶,而且比聖誕樹上最絢麗的祖傳的裝飾品還要光彩奪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