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于一九八四》 郝景芳
人生的诸多不顺,只是因为最适合你的那条路尚未出现。
目前的口吻和态度仍然不是最终唯一确定的,此时的我在更改过去的我,未来的我又会更改此时的我。一个一个我在时间的轴线上将不断自我否定,再自我生成。
阳光透过厂房高高的气窗射进来,看得见斜向下的光柱和飘飞的小灰尘。光照在机床流水线的表面,让灰绿色锈迹斑斑的机器像皮毛发亮的动物、低头蛰伏的兽。
躁动的心境被慢慢冷却,不再沸腾,留下一种淋湿后被风吹过的瑟瑟然。
咖啡表面的奶沫在残存的棕色液体上画出细细的曲线,像过去的故事丝丝缕缕融入湿漉漉的现实,水波荡漾在思维深处,让心底的一些记忆从尘沙里浮起,上下起伏。
有时让人一阵激动,有时是说不清来源的恐慌。可是一切都还隐在暗中,看不出形状,如同豌豆公主被折磨辗转反侧,可翻不开那一百层床垫,就不知道是一颗豌豆。
找个彻彻底底安静的时候,听自己心里头怎么说。人实际上就是被这声音追着走。你可能不知道方向在哪,但至少会知道某种感觉。如果方向不对,你怎么都会难受。一时不知道,早晚也会知道。
窗外的大雨已经开始磅礴。昏黑的天地间,自有一份盛大的忧愁。
当一个人真的想做一件事,他虽然会找很多理由,可若所有理由都不成立,他还是要做。只有这时才最需要面对自己。
不去想这些事的时候,生活好像没有别的可能。可是有些念头,越让自己不去忍,越让自己不去想,越是不能把它赶出脑袋。被它撕了一个口子,不能平息。
夜的苍蓝色在路灯的橘色里变得忧郁而暧昧不清。
有些人会把精力在暴风骤雨里封存,等到风暴过境再拆封。
那时街上的光明坦荡和噤若寒蝉。因为噤若寒蝉,所以光明坦荡。
这是一种固执,任凭世界风吹雨打、我自岿然不动的固执。
所有记忆都有相似之处,全部混在一起,似乎没有了区别,只剩下了姿势和动作,引起唏嘘的感叹。
数字爆棚翻番,勾勒出曲折向上的无限曲线,势不可挡,永远都不会停滞,带着整个时代的排山倒海破浪前进,坐火箭腾飞。在那些眼花缭乱的数字和节节攀升的柱形图中,人被淹没在腾起的声音泡沫和灰色尘埃中,不见了踪影。数字在狂奔,在凌乱飞舞,却又永远在高层的计算和计划中,不差分毫。
刚刚解放时的和平时光,人心还简单,一心奉献和建设,对未来也是真心笃信。
没有任何手段能知道其他人心里的真实想法,哪怕是滔滔不绝的对天指定的自白。沉默是不自由,也是最后的自由。
老人是大风浪里幸存下来的树叶,最终相依为命度过孤独的晚年,平静却也寂寥。
数字确实是从现实来的,不是凭着捏造,但已经经过儿童哈哈镜的反射,形状变幻不定了。现实迎合了计划,计划就总是英明。
许多事情都这样奇怪,所有人都知道包装的结果不够真实,有浮夸的表面,但是没有人介意。人人都知道,以至于人人都默许了。为了位置上的保全,放弃了探究的自由。只有电视里不断拔地而起的高楼大厦和铁锹公路,激励着每一双亢奋的眼睛。
当火车飞奔,谁在乎速度表上的数字是不是真的。
所有的一切都像是壁柜里许久未曾搬动的箱子,充满过往,充满固守的细节。
屋子里寂静极了,气息全无,只有座钟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像刀子从时间上一片一片切割。我听着那切割,像是正在从我身上切割。一片,一片。薄如蝉翼,不可逆转。每一毫秒的切割都是通向死亡的路上一毫厘的接近。
人类平等在自由世界中也做不到,物质极丰富反而会湮灭思想。
火车上布满松动的热情,压抑不住,宛如积雪化冻后哗哗波波顶破土壤的萌芽。
《牛虻》:如果一个人必须承担一件事情,他就必须尽量承担,如果他被压垮了下去——哼,那他就活该。
很难清楚地总结出自己的思绪,所有的感觉都是模糊的、画面式、冲动而没有条理的。
心里的风吹过来,又吹过去,席卷着,大地一片空茫。
官僚体系像一层半透明的网带,即使对身处其中的人也充满神秘。
树叶和泥土散逸着神秘的微光,不可捉摸却让人转不开目光。
所有环境在周遭的物质变化都通过开合的嘴唇化作精神信息流溢而出,在身边流动盘旋。接收的信息在下一次播放出去。我们成为兴致勃勃接收和发送的喇叭,以道听途说的一斑,窥探世界信息之全豹。
那些年飞速流淌,有多少暴烈激情,也终于都逝去,了无痕迹了。
有的时候,机会的出现不是因为它们降临,而是因为你在寻找。机会的出现看上去显得如此恰到好处,是因为你一直等待着它的出现。
屋子里没有开灯,月光照在餐桌破损的木贴皮上,斑斑驳驳像泪痕一般。
所有那些伤害我们的人,都是为了送我们到坚强的彼岸。伤害刻在皮肤上,成为心的塔图。直到不再疼痛,才懂恩慈的力量。
统治者并不需要暴力的思想控制,因为他们发现控制不住,最终总会输给怀疑和叛逆,还因为他们发现不用暴力的思想控制,也能维持统治。只要他们对被统治者来说是有用的,只要大多数人都还能期待生活有改进,统治就能维持下去。因为对普通人来说,只有现实生活是最关心的事。
记忆并不是潮水一样的事物,一瞬间涌入脑海,而是水蒸气般无形,附着在每一件事物表面,在每一个不经意的瞬间渗入人心。
不存在的东西就是不存在,我不能强行认为他存在。
只是零星话题如海上气泡,从水中冒出渐渐生成浪,一丝丝填补干枯岛屿之间的空白。有时候就连岛的存在都被浪覆盖掉,冲散了,发现那原来不是一座岛。
人最无法做到的,就是想象自己如果不是自己会怎样。潜意识甚至连自己也无法确认。
如果这个世界上存在自由,那并不是在过去的时光里,而是在此时此刻。
真的相信什么,意味着不再需要和别人辩论什么。你知道就是这个样子了,别人说什么都不会影响到你。
人一辈子总要遇到一两次劫难,才能独自立于这个世界。劫难并不来自于外界,而来自于内心画出的愿景。若这愿景足够强大,人就无法走回现实。
当一个人心思由他人决定,他就失去了自由。因此,自由的对立不是约束,而是傀儡。
最终一切都过去了。该过去的都过去了。发生过的事情总因为已经过去而变得微不足道。那些危急关头,那些摇摇欲坠,那些神秘不可解的瞬间和晦暗暧昧的时刻,最终都从现实中退隐了,只成为记忆中含混的零星画面。
最终是痛苦,而不是欢乐,塑造了人。
有一些事物,就那么倏然而逝了。曾经弥散在每个人的生活里,是我们全部乐趣和希望所在,但没过几年却销声匿迹,就像从来不曾出现一样。
当人接受一种语言,就是接受一种看世界的思维方式。一个人可以用内心语言构筑一个世界,可以和现实世界迥然不同。这不只是幻觉的问题。但是如果这种语言无法和他人公约,那么该不该接受更广泛人群的语言。
早晚有一天,所有人看待爱国主义会当作一场骗局。但是那一天还很远。
生活总归是一场无始无终的战斗,那就继续战下去好了。
旁听是一种良好人生态度,感兴趣的才会旁听,没有压力仍然愿意听的东西才可能有所领悟。
一个人如果总在路上,需要的所有家当也就是一副行囊。
路上的旅伴就像考研时一起上过课的同学,相互不是真的陪伴,但有人和你同路。
心里的惩罚也不算惩罚。人都太想自己,爱给自己找借口,心里的事想着想着就忘了。除非有什么外界的东西逼你一直想。
当你用语言描述一件事情,你就是重新经历这件事。语言描述和直接体验永远不一样,能描述一件事情,就至少拥有了旁观它的能力。
让一个人坚持某种理念的不是勇气,而是明确的知识。只有当一个人确知某件事情,像确知2+2=4一样确知,他才有可能有方向。为了一个谎言在撒谎,是很多悲剧的来源。
从某一刻开始倒计时计算离它的距离,随着离它越来越近,紧张的情绪就越来越浓,像火车即将装上前方的墙。
让一个人忘记他心底的爱情最好的办法,莫过于让这个人亲眼见到他爱的人实际上只是一个庸俗的人。
在潮前头的被推上去,跟在潮后头的啥也吃不着,在潮里头的没准就被拍碎了。
有一些心境,如果经历过,就知道那些外在的相似与否不重要。事件的细节只是服饰上的冠带,事件的感受才是服饰下的躯体。
痛苦并不是让人沉溺的东西,也不是让人用来自我标榜,或者向世界索取报偿的东西。人的命运由自己负责,世界并不负责为你的痛苦给你补偿,最终是人对痛苦的跨越,而不是痛苦本身,标示了人的价值。只有走出痛苦才能肯定它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