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Moon and Sixpence by W.Somerset Maugham

《月亮與六便士》 毛姆

 

我不能同意有些畫家的看法他們傲慢地認為外行根本不懂得繪畫,外行人要欣賞繪畫,最好的做法就是保持緘默,並痛痛快快地開具出買畫的支票。把藝術看作只有藝術家們才能讀懂的一種技藝,顯然是一種荒謬的誤解:藝術是對情感的宣示,情感是一種人人都能理解的語言。當然,我也承認,對技巧知識和藝術實踐一無所知的批評家很少能夠做出什麼真正有價值的評論。

 

對神話的嚮往是人類的天性。它會貪婪地抓住名人生涯中任何隱秘的或是令人驚詫的事件,编造出一個神話,並對其幾乎是瘋狂地相信。這是浪漫主義對生活之平庸和乏味的抗議。這些傳奇裏的趣聞軼事是主人公永垂青史的最可靠的通行證。

 

我忘記了是誰曾這樣向人們建議過:為了凈化靈魂,人們應該每天做兩件他不喜歡的事;说这话的人應該是個智者,我自己一直一絲不苟地遵循着這條格言;每一天都是如此。在我的性格裏還有一點兒苦行主義的成分。我每個星期叫我的肉體經受一次更大的磨難。每一期《泰晤士报》上的文學增刊我都要讀。想到有那麽多的書被寫了出來,它們的作者都懷著美好的希冀盼望著它們的出版;想到也不知道是什麼樣的命運在等待著這些作者們,這真是一種有益於身心的修煉。一本書要想從這茫茫書海中脫穎而出,不知道會有多難?即便成功了,這些書籍的熱銷也只能持續一段時間,或是一個時期。天曉得,作家為寫出一本書付出了多少的心血,會經歷怎樣的痛苦,會是怎樣的絞盡了腦汁,而為的只是給某個偶爾看到這本書的人幾小時的消遣,或是使他的旅程不至於太過難熬。如果我可以根據書評來做出判斷的話,有許多書都寫得很好,是精心構制的作品;裡面有許多真知灼見;有的甚至是付出了作者畢生的思考和勞作。於是,我從這裡得出一個教訓:作者應該是從他寫作的樂趣中間,從他的思想和情感的宣洩中,去尋求報償;對於其他的一切,都不要太去在意,不要在乎人們的讚揚或是詆毀,作品的成功或是失敗。

 

現在的年輕人所崇拜的神祇是我們這較老的一代人所不了解的,或許他們已經看出在我們之後的人們所要走的方向了。年輕的一代已經意識到了他們的力量,他們不再僅是叩擊著門扉,而是喧嚷著闖進房子裡來,坐到了我們的寶座上。空氣中早已充滿了他們的喧鬧聲。有一些長者模仿著年輕人的滑稽動作,拼力想叫自己相信他們的日子還沒有結束;他們扯著嗓門,聲嘶力竭地吼叫,可是,戰爭的吶喊聲從他們的嘴裡喊出來聽上去卻是那麼的空洞;他們就像是容顏已逝的蕩婦一樣,試圖用眉筆或脂粉,用強做出的笑顏,幻想著去找回她們的青春年華。智者的行為倒是還顯得從容優雅,在他們克制的笑容裡,有譏嘲,也有寬容。他們記得,他們也曾將坐在寶座上的上一代人攆走,也是這樣的大喊大叫,這樣的傲慢不遜,他們預見到這些現在勇敢地高舉著火炬的青年人也很快就會讓出他們的位置。誰說的話也不能最終成為定論。在尼尼微盛極一時時,新的福音書已經陳舊了。正在宣講著這些豪言壯語的人似乎覺得很新鮮,說得很起勁,其實,就連他們講話的腔調,前人也幾乎沒有變化地用過上百次了。時鐘的鐘擺擺過來又擺過去。永遠是這樣的周而復始,循環不已。

 

我曾零零星星地讀過一些新一代詩人的作品。在他們中間,或許有一個更熾烈的濟慈,一個更為空靈純潔的雪萊,已經發表了一些世人將會長久銘記的詩歌。對此我還不能斷定。我讚賞他們優美的詩句——儘管他們還年輕,可已成就斐然,如果只是說他們很有希望,就似乎顯得有點兒可笑了——我驚嘆他們精巧的文體;不過,雖說他們語彙豐富(從他們掌握的詞彙看,好像他們在搖籃裡時就翻過羅傑特的《詞彙寶庫》了),可他們的詩歌卻並沒有告訴我什麼東西:在我看來,他們知道得太多,感覺得卻過於膚淺;我不能忍受他們拍我肩膀時的那股親熱勁兒和撲到我懷裡時的那種情感;他們的熱情似乎缺少點兒血性,他們的夢想有點兒乏味。我不喜歡他們。我已是老朽一個。我會繼續寫作道德的詩歌。然而,我寫作只是為了愉悅自己,沒有任何別的目的,否則的話,我就是世上最大的傻瓜了。

 

我剛剛被介紹進倫敦文學界時,是一種既急切又羞澀的心情,現在回想起當時的情形,仍不免有淒涼之感。我已經很久沒有去過倫敦了,如果一些小說中對倫敦現在情況的描述是真實的話,那麼倫敦現在一定發生了很多大的變化。當時,不到四十歲成了名就很了不起了,現在超過二十五歲就讓人覺得有點兒可笑了。我想,那時的我們還有點兒羞於表現我們的情感,擔心被別人取笑,所以都克制著自己不去張揚。我並不認為當時風雅倜儻的詩人、作家們就有多麼的潔身自好,但我卻不記得那時候的文藝界有像今天這樣粗俗的群居現象。給自己狂妄怪誕的行為遮上一層保持體面的帷幔,我們並不覺得這就是虛偽。講話有時應當含蓄,並不總是直來直去。那個時候的婦女還沒有完全獨立。

我住在維多利亞車站附近,我還記得我乘公共汽車走長長的路,到那些好客的文人家裡去做客。因為羞怯的心理作祟,我每每在街道上來回地徘徊,直到鼓足了勇氣按響門鈴;接著,懷著忐忑的心情,我被引進一間人多得透不過氣的屋子裡。我被依次介紹給這一個和那一個文學界的名人,他們對我的書說的好話讓我感到極不舒服。我覺得他們期待著我說出些妙語警句來,可到聚會結束我也想不出一句這樣的話。為了掩飾我的尷尬,我張羅著四處給人端茶送水,把切的不成形的塗著黃油的麵包遞給大家。我不想讓別人注意到我,這樣我才可以從容地對這些知名人士進行觀察,聆聽他們妙趣橫生的談話。

我記得聚會上的那些個身高馬大、腰板挺直的女人,她們都長著很大的鼻子,看人時目光咄咄逼人,衣服穿在她們身上,像是身著上甲胄一樣;聚會上還有些身材嬌小、機敏得像老鼠一樣的老處女,她們嗓音柔美,目光裏透著精明。我對她們總要戴著手套吃黃油吐司的怪毛病常常感到十分好笑,在她們認爲沒有人看的時候,就把手指上的黃油擦在她們的椅子上,那副坦然的神情令我欽佩。這對主人家的家具肯定不是件好事情,不過,我想輪到這家女主人去別的人家做客時,她便能在朋友們的家具上還以顔色了。她們中間有幾個穿著很時尚,她們說,她們無論如何也不明白,爲什麽只是寫了幾部小説,就該穿得衣衫不整;如果你有個苗條的身材,不妨穿上合身入時的衣服把它盡量地展現出來。從來沒有一個編輯會因爲你俊俏的脚上穿了漂亮的鞋子,就退回了你的書稿。但也有些人認爲這樣子打扮不夠莊重,她們穿著“具有藝術氣息”的紡織品,戴著粗俗的珠寶首飾。男人們的穿著很少有古怪的。他們穿戴得盡量不讓人看出自己是作家。他們希望別人把他們看成是諳熟人情世故的人,無論走到哪裏,都能被看作哪家公司裏的高級職員。他們總是顯得有點兒疲憊的樣子。我以前從來沒有接觸過作家,我發現他們挺奇怪的,總覺得他們不像是真實的人。

我記得他們充滿機智的談吐,我常常不勝驚訝地聽到他們把一個剛剛轉身離開的同行,嘲笑挖苦得體無完膚。藝術家較之其他行業的人有這樣一個優點:不僅是他的朋友們的長相和性格是他揶揄的對象,而且他們的作品也備受他的嘲諷。我在表達自己時,怎麽也做不到他們那般的酣暢和敏捷。在那個年代,談話仍然被看作一門應該掌握的藝術;一句巧妙的對答比鍋子底下噼啪作響的荊棘更爲動聽;格言警句——那是呆笨的人還不能通過對其進行機械地應用,達到一種有智慧的表象——給高雅之士的談話增添生氣和活潑的情趣。很遺憾,對同行們的這些妙語連珠的話語我一句都不記得了。我只記得最愜意、酣暢的聊天是談到我們所從事的這一行業的其他方面,即與書商成交的一些細節以及書的銷售等情況。在我們評論完一部新書的種種優點之後,接下來我們自然想知道它賣出了多少冊,作者得到了多少預支稿酬,他從這本書裏大概能掙到多少錢。然後,我們會談到出版商們,這個出版商出手大方,那個出版商吝嗇小氣;我們還要爭辯一下是把書稿交給一個稿酬給得多的出版商,還是給一個懂得其價值並善於做推銷的人。有的擅長宣傳,有的不擅長。有的能夠順應形勢和潮流,有的較爲古板。臨了,我們會談到出版代理人和他們能爲作家們搞到的門路;談到編輯以及他們都喜歡什麽樣的稿件,千字他們能支付到多少,他們付款及時、痛快,還是拖拖拉拉。這一切都讓我覺得很浪漫,它賦予我一種身爲這一兄弟會成員的親切感和神秘感。

 

在那些喜愛交結作家和藝術家的人們當中,她就算是心地最單純的人了,這些追逐者爲了把獵物弄到手,不惜從漢普斯台德的遠離塵世的象牙塔一直搜尋到柴納街的寒磣破舊的畫室。她年輕的時候一直住在鄉下,過著恬靜的生活,從穆迪圖書館裏借來的書籍不僅讓她閲讀到許多浪漫的故事,而且也把倫敦這座城市的浪漫氣息帶給了她。她對讀書有一種真正的熱愛(這在她們這類人中間很少見,這些人大多是對作家而不是對作品、對畫家而不是對畫作感興趣),她在閲讀中間于頭腦中建起一個幻想的世界,在那裏,她獲得了一種現實生活中無法得到的自由。在跟作家結識以後,她好像覺得自己是親臨舞臺了,而在這之前,她只是隔著脚燈瞭望著舞臺上。她親眼看到了這些人們的戲劇性的生活,似乎覺得自己生活的領域也擴大了。因爲她不僅設宴招待他們,還居然去到過他們的深宅幽居。對於這些人游戲人生的信條,她認爲無可厚非,不過,她卻不曾有一刻想過用他們的方式來調整自己的生活。他們古怪的道德行爲,連同他們的奇裝異服和狂妄的理論以及悖論,都讓她覺得很開心,很有趣,但是,對她的信念和做事的原則卻絲毫沒有影響。

 

體貼同情本來是種迷人的本領,可卻常常被那些知道自己有這一才能的人濫用了。嗎一看到自己的朋友有什麽不幸,便會貪婪地撲上去,施展出他們全部的本領,這也太可怕了。他們的同情心像鑽井裏的石油一樣噴發出來,任其恣意地潑濺,有時候會使得傾訴者非常的尷尬。

 

我一邊跟一位叫我“陪同”的女客閑聊,一邊思忖著當代文明社會中的人這樣消磨自己的時間,把人短促的生命都浪費在無聊的應酬上,實在不值。參加這樣的聚會,你不由得會去想,這位女主人爲什麽勞神要把這些客人請來,這些客人爲什麽又會不嫌麻煩地趕來赴宴。那天一共來了十個人。他們見面時淡漠如路人,分手時又似如釋重負。當然啦,這是社會上應遵循的禮尚往來。夫婦在人家家裏吃了飯,“欠下”許多人請,對這些人這夫婦倆本沒有交結的興趣,可爲了還人情,也得回請人家,於是,這些人也就應邀來了。爲什麽要這麽做?是為避免吃飯時總是夫妻對坐的尷尬,爲了讓僕人們休息上半天,也沒有理由拒絕,因爲別人“欠著”咱的飯局呢。

 

很顯然,他沒有社交方面的才能,不過,沒有這一本領,人也照樣活得下去;甚至也看不出他有什麽嗜好怪癖,能使他稍稍地與衆不同;他就是一個老實忠厚索然無味的普通人。一個人可能會贊賞他的種種品德,卻不愿去和他接近。他是個看上去非常呆板的人。他或許是一個值得你尊重的社會成員,一個好丈夫,好父親,一個誠實的經紀人;可你卻沒有必要浪費時間去和他相處。

 

我不無艷羡地想到我剛才看到的那幅家庭快樂的畫面。他們似乎都彼此相愛。他們說一些外人無從理解的小笑話,看上去是那麽的開心。如果單從語言表達的這個角度看,或許他算不上聰明;但要應對他的那個環境,他的智慧還是綽綽有餘,這不僅是事業成功之道,也是家庭幸福的保障。她是一個討人喜歡的女人,她愛她的丈夫。我想象著他們在一起,不會受到任何不幸事情的侵擾,過著和睦、體面的生活,這兩個正直可愛的孩子,也一定會把這一家人的地位和傳統繼承下去,並發揚光大。他們夫婦倆會在不知不覺中變老;他們會看到他們的這一對兒女長大成人,結婚嫁娶——一個會出落成一個漂亮的大姑娘,一個有許多孩子的母親;另一個會長成英俊的男子漢,一個帥氣的士兵;最後,這對夫婦會過上體面、富足的退休生活,身邊有孫子外甥們圍著,受著他們的愛戴,他們這一生并沒有虛度,在幸福地活到耄耋之年后,他們安然離開人世。

這一定是人世間無數對夫妻所過的生活。這種生活模式給人一種家的溫馨之感。它會讓你想起一條蜿蜒流淌的小河,平靜地流過有樹木掩映著的綠色草原,直到最後歸入浩瀚的大海;可是大海總是那麽平靜,那麽淡漠,那麽默默無聲,你會突然感到一種隱隱的不安。也許這只是我的一種偏執的想法(就是在那個時候,這一想法也非常强烈),我總覺得大多數人以這樣的一種生活方式度過一生,好像欠缺了點兒什麽。我承認這種生活的社會價值。我從中看到了有序、平靜和幸福,但是我的血液裏卻湧動著狂烈的欲望。要走一條不受羈縛的道路。這種安逸和快樂似乎叫我感到了驚悸和不安。我的内心渴望過一種更爲艱險的生活。我准備好了去攀登巉岩巨石,准備好了去蹚佈滿暗礁的海灘,只要我能有改變,而不是死水一潭,只要我能去領略、經歷無法預料之事物帶來的激奮。

 

社會上有許多人,他們的生活只是社會這個有機體的一部分,他們生活在這個有機體中,也只能靠它而存活,這種人總是給人一種虛幻的感覺。他們就像是人體中的細胞,非常重要,但是,只要他們還是健康的,就被淹沒在這個龐大的整體裏。

 

聼到她竟會在意人們的閑話,讓我心裏有些發涼,因爲我當時還不知道別人的意見會在女人們的生活中有這麽大的影響。這會給她們内心最深處的情感也罩上一層缺乏真誠的陰影。

 

旅途中,我反復想著我的這趟差事,不免生出一絲疑慮。既然我已遠離了她那副痛苦不堪的樣子,我現在便能更爲冷靜地看待這件事了。我對在她行爲擧止中出現的前後不一頗感困惑。她很不快活,可是爲了贏得我的同情,她能把她的這一痛苦充分地表現給我看。很顯然,她是準備好了要哭一場的,因爲她事先已備好了不少手絹;我佩服她能預先想到這一點,可如今回想起來卻叫她的眼淚少了一些真誠和感動。我不能斷定,她盼望丈夫回來,是因爲她愛他,還是因爲她怕衆人把她的事當作醜聞傳播;我甚至懷疑她的失戀之痛裏是否摻雜著虛榮心受到傷害的痛苦(這對我年輕的心靈是一件醜陋的事),這一點也讓我心裏感到惶惑。我那時還不知道人的本性是多麽的矛盾複雜;我不知道在真誠裏含有多少做作,在高尚中有多少卑劣,在邪惡中又有多少的善良。

然而,在我的這趟旅行中也有著一些冒險的成分,在快要抵達巴黎時,我的精神振作起來。我從一種富於戲劇性的角度看自己,為自己能得到朋友的信任、受命去把迷途的丈夫帶回給寬恕的妻子而感到驕傲。我決定在第二天傍晚時分去找他,因爲我的本能告訴我,時間選在這個時候最爲恰當。如果想在上午之前説服一個人,一般是很難奏效的。那時候的我常常遐想愛情的美好與甜蜜,可是只有在喝過晚茶之後,我才能幻想出那種美滿幸福的愛情。

 

我驚訝地看了他一眼。他對我說的一切都全然地表示贊同,這讓我一下子慌了手脚。他使我的處境變得複雜起來,且不説可笑了。我本來做好了準備,要全力地説服他,打動他,規勸訓誡他,如果需要的話,甚至憤怒地譴責和嘲諷他;但是,如果罪人對自己犯的罪直言不諱,規勸的人還有什麽招數可使呢?我沒有這方面的經驗,因爲平時對我做錯的什麽事我總是矢口否認。

 

“女人的頭腦真是單純幼稚得可憐!愛情。總是愛情。她們以爲男人們離開她們,只是因爲他們愛上了別的女人。你認爲我會那麽蠢嗎,我現在做的這一切只是爲了一個女人?”

 

“我告訴你了,我必須得畫畫。我控制不了我自己。當一個人掉進水裏,他游得好,還是游得不好,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必須從水裏出來,否則的話,他就得被淹死。”

他的聲音裏充滿著真摯熾烈的情感,我不由得被他感動了。我似乎覺得在他的身體裏有一股激情的力量在奮力掙扎著;我舉得攫住他的這一力量非常强大,壓倒一切,仿佛違拗著他自己的意志。這讓我無法理解。他似乎真的是被魔鬼附體了,這魔鬼很可能突然之間將他翻倒在地,將他撕碎。然而,從表面上看,他卻平常得很。

 

不能勝任這次任務的擔心使我每每不能持一種道貌岸然的態度;再説,我在這件事上所抱有的情感和態度已無疑不會對他起到任何作用,這也讓我難以啓齒再去表達這些情感。只有詩人和聖賢才相信,在瀝青路面上辛勤澆灌會有百合花長出來,對他們的勞動給予回報。

 

他讓我疑惑不解。我不能明白他這麽做的動機。當我問到他是什麽使他萌生了做畫家的念頭,他不能或者是不願意告訴我。我一點兒也搞不清楚。我試圖這樣説服自己:也許是有一種朦朧的反叛意識逐漸在他遲鈍的頭腦中滋生,可是能夠反駁這一點的一個明確無誤的事實是,對他所過的這一單調的生活,他從未表現出一丁點兒的不耐煩。如果說他是忍受不了這一呆板乏味的生活,從而決心要成爲一名畫家以掙脫煩悶的枷鎖,這是可以理解,也是極其平常,合乎人之常理的;但是,我覺得普通平常恰恰不是他的本性。最後,也許是我有些羅曼蒂克,我設想出這樣的一種解釋,儘管我覺得它有些牽强,可在眼下卻是唯一令我滿意的解釋了:我猜想在他内心深處是否蟄伏著某種創作的欲望,這一欲望為他生活的環境所遮蔽,可卻是在不屈不撓地生長著,就像腫瘤在有機組織中不停地長大一樣,直到最後佔據了他的整個身心,不可抗拒地逼迫他采取行動。杜鵑把蛋下到別的鳥巢裏,當雛鳥孵出以後雛鳥就把它的異性兄弟們擠出了巢裏,最後還要把庇護過它的鳥巢毀壞。

然而,奇怪的是,創作的欲望竟會攫住這個頭腦有些遲鈍的證券經紀人,甚至可能會導致他的毀滅,給靠他撫養的家人帶來不幸;無獨有偶,上帝的意志有時也會抓住那些有錢有勢的人們,對他們窮追不捨,直到把他們征服,於是,這些達官貴人就會抛棄人世間的歡樂和女人對他們的愛戀,去到寺院裏面過苦行僧的生活。轉變能以各種不同的形態出現,可以通過多種方式加以實現。對有些人來説,需要經歷災變,像是洶湧的山洪一下子把岩石衝擊成碎片;對有些人,則是通過潛移默化,就像滴水穿石那樣。他有著狂信者的直截了當和使徒的狂放不羈。

 

當人們說他們不在乎別人對他們的看法時,多數場合下他們是在自己欺騙自己。一般而言,他們能夠自行其是,只是因爲他們相信沒有人知道他們怪異的想法;最甚者也是因爲有他的左鄰右舍支持著,才敢與大多人的意見作對。如果違反傳統只是你這一階層人的常規的話,那你在世人面前做出違反常規的事倒也不難。相反,你還會爲此而洋洋得意。你既標榜了自己的勇氣,又不會招來什麽危險。我總覺得希望得到別人的贊同是文明人類的一種根深蒂固的本能。一個標新立異的女人一旦冒犯了禮規,將自己暴露在唇槍舌劍之下,就再也沒有誰會像她那樣飛快地跑去尋找尊嚴體面的庇護了。對那些說他們自己根本不在乎別人的看法的人們,我是不相信的。那是一種虛張聲勢的誇誇其談。他們的意思是:他們相信沒有人會發現他們的瑕疵、過失,因此也就不怕人們對其進行斥責了。

然而,這裏卻真有一個把人們對他的看法根本不放在心上的人,所以傳統對他完全失去了效用;他就像一個身上塗了油的角力者,你根本抓不住他;這給予他一種你羈縛不了的自由,會叫你火冒三丈。

 

對於這樣的一個人,你也休想訴諸他的良心,那就如你想不借助鏡子要看到自己的映象一樣。我認爲良心是一個人心靈中的衛士,社會為要存在下去所制定的禮規全靠它來監督執行。它是我們心靈中的警察,立在那裏監視我們不要違反了規條。它又是安插在自我中心堡壘中的暗探。人過於希望得到別人的贊同,過於害怕輿論對他的譴責,結果是自己把敵人引進了大門;於是,它就在那裏監視著,高度警覺地保護著它主人的利益,把那些離群獨處、標新立異的朦朧欲望扼殺在搖籃狀態。它逼迫每一個人把社會利益置於個人利益之上。這就是那條將個人拘系于整體的牢固的鏈條。人讓自己相信,許多利益都大於他自己的利益,結果變成了這個嚴厲主子的奴隸。他把這位主子高抬在榮譽的寶座上。最後,就像宮廷裏的弄臣贊頌皇帝按在他肩頭的御杖一樣,他也爲自己有著敏感的良心而頗感驕傲。到了這一地步,對於那些不肯受良心約束的人,他便會覺得這麽責罰也不會過分;因爲作爲一名社會成員,他已經清楚地意識到他根本反對這位王子。當我看到他對他的行爲肯定會引起的叱責毫不在意時,我就像見到一個奇異的怪物一樣,唯有惶恐地退縮回去。

 

“如果他是瘋狂地愛上了一個女人,跟他一起跑了,我能夠原諒他。我會認爲這是很自然,很正常的事。我不會太多地責怪他。我會認爲他是一時誤入歧途。男人是那麽的心軟,女人又是那麽的蠻纏和無所顧忌。但是現在情形不同了。我恨他。我永遠也不會原諒他了。”

“我説不好明不明白。你是不是要說如果他是爲了女人離開你,你就可以原諒他,但是,如果他是爲了一個理想走的,你就不原諒他?你是不是認爲你是前者的對手,而對後者,你就無能爲力了?”

“我從來沒有像恨他那樣恨過誰。你知道嗎,我一直在寬恕自己說,不管他離開了我多麽久,他最終還是需要我的。我知道在他彌留之際,他會叫我去到他身邊,我也是隨時準備著去的;我會像一個母親那樣看護他,告訴他我沒有記恨他,我總是愛著他的,我早已原諒了他所做的一切。”

女人們總是喜歡在她們心愛的人臨終前表現她們的體貼、寬容和諒解,她們的這種做法實在讓我難以忍受。有的時候,我甚至覺得她們似乎都在嫉妒她們男人的長壽了,因爲這會延擱了她們導演那一動人一幕的機會。

“可是,現在——現在一切都結束了。我不會再牽挂他,他在我眼裏已如同路人。我願意他死的時候,窮困潦倒,飢寒交迫,身邊沒有朋友。我希望他染上惡病,全身潰爛地死掉。我和他之間已經完結了。”

 

我覺得我開始對她有點兒失望了。當時的我和現在還不一樣,那時我總以爲人是單純統一的,在這樣一個可愛的女人身上竟會有這麽强烈的報復心理,這讓我有點兒沮喪。那時我還不知道一個人的性格是非常複雜的。今天我已認識到了這一點了:卑鄙與偉大,惡毒與仁慈,仇恨與熱愛,是可以並存在同一顆心靈裏的。

 

都説不幸和苦難可以使人變得崇高,其實不然;有的時候,倒是幸福可以使人做到這一點,苦難、不幸卻往往使人變得心胸狹小,具有報復心理。

 

爲什麽你會認爲美,這世界上最寶貴的財富,像沙灘上的石頭一樣,可以被一個漫不經心的過路人隨隨便便地撿起來呢?美是一種奇異,有時甚至是陌生的東西,只有心靈經受了痛苦折磨的藝術家們,才能將它從世界的無序和混沌中塑造出來。當藝術家創造出美時,並不是所有的人都能認出它來。要想認識它,你必須親歷藝術家們的冒險。這是他唱給你聼的樂曲,爲了在你的心靈裏再一次聽到它,你需要有知識,敏捷的感知和豐富的想象力。

 

他的生活就是同各種困難的一個艱苦的抗爭;但是,我也意識到許多對大多數人來説難以承受的事,他卻能一笑置之。他顯著區別于大多數英國人的地方,是他對生活中的安樂舒適毫無感知,或者説從不追求;叫他一輩子住在一間破舊的小屋裏,他也不會覺得不舒服;他不需要有美好的東西簇擁在身邊。我猜想,他從未注意到我第一次去到的他的那個屋子的糊墻紙有多麽臟。他沒想過要坐扶手椅,坐在硬靠背的椅子上,他會覺得更自如。他吃飯有個好胃口,可是對吃什麽他卻完全無所謂;在他看來,食物的作用只不過是吞嚥在肚子裏后能抑制飢餓,不至於讓肚子空得發慌;在沒有食物時,他似乎還有忍飢挨餓的本領。從他的談話中我得知他有六個月的時間每天都是吃一塊麵包,喝一瓶牛奶。他是個性欲較强的人,然而,他又可以對聲色情欲無動於衷。他根本不把貧困看作哭。在他的生活方式和生活習慣裏,有一樣東西特別能打動你,那就是他似乎完全是過著一種精神的生活。

 

他從未停止對藝術的追求;只是不久他就膩味了再到畫室裏去,完全靠自己一個人鑽研了。他有時窮得連畫布和顔料也買不起,而這兩樣東西恰恰是他最需要的。從他的談話裏我瞭解到,他在繪畫中遇到極大的困難,由於他不願接受任何同行的幫助,他花費了大量的時間,自己去琢磨出技巧上的問題,而這些問題以前歷代的畫家們早已逐個地給予解決了。他一直在追求著什麽,是什麽我不清楚,恐怕連他自己也不清楚;過去我有過的那一印象這一次變得更爲强烈了:他中魔了。他不再像是個正常人。在我看來,他不願意把他的畫示人,似乎是因爲他的確對他的這些畫作不感興趣。他像是生活在夢中,現實對他沒有任何意義。我有一種感覺,他似乎把他强烈的個性都傾注在了畫布上,全力捕捉著他心靈所見的圖景,忘記了他周圍的一切;臨了,在傾瀉完燃燒著他的那股激情之火,他就再也不去管他畫出的那些東西了,它們或許還算不上畫作,因爲我覺得他很少把上面東西畫完整過。他對他畫出的東西從來沒有滿意過:與他心靈中的圖景相比,他現在畫出的東西就什麽也不是了。

 

“我猜想,你有時也會不由得想到過去。我不是説七八年以前,而是指更遠一些的過去,當你第一次遇到你的妻子,當你愛上了她、娶了她的時候。難道你忘記了你第一次把她摟在懷裏時的那種喜悅和快樂了嗎?”

“我不想過去。唯一重要的是永恆的現在。”

 

“讓我來説吧。我猜想你是這樣的一種情況:在幾個月内,情欲的事兒不會進入到你的腦子裏,你能説服自己,你已經永遠摒棄它了。你歡慶你獲得自由,你覺得你終於可以為你自己的靈魂做主了。你似乎遨游在星空裏。然後,突然之間,你忍受不了了,你發現其實你的脚一直是跋涉在泥淖中。你想讓自己在它裏面打滾。你去找某個粗野、低賤、俗艷的女人,一個獸性大發、猥褻淫穢的蕩婦,你像一頭野獸那樣撲向她。你狂飲,直到你暴怒,幾近于失去理智。”

他一動也不動地注視著我。我看著他的眼睛,緩緩地對他説:

“我現在就來告訴這件看似非常奇怪的事:情事結束之後,你會覺得你變得非常非常的純潔。你像是一個掙脫了肉體的靈魂,有一種脫離了形體的感覺;你似乎就能觸摸到美了,好像美也變成了可觸到的實體;你好像與颯颯的風兒,與剛頂出嫩葉的樹木和河流上空的彩虹有了共鳴,與她們息息相通了。你感覺自己成了上帝。”

 

我愛她比愛我自己要多得多。在我看來,愛情裏摻雜進了虛榮心,那只能説明你最愛的還是你自己。畢竟這樣的事情是經常發生的:已婚的男人有時會愛上別的女人,在這樣的愛結束之後,他又會回到妻子的身邊,妻子也會接納他,對此人們都覺得再正常不過了。爲什麽如果這種事發生在女人身上就不同了呢?

 

她的行爲倒不是太難解釋,我認爲她做出這種事只是肉體的誘惑所導致的結果。她從來沒有真正地愛過自己的丈夫,過去我認爲她愛他,實際上只是男人的疼愛和生活的安逸在女人身上引起的自然反應,而大多數的女人都把這種反應當成了愛情。這是一種能被任何人(或任何物)所激起的被動感情,就像藤蔓會攀附在任何一棵樹上一樣;因爲這種感情可以叫一個姑娘嫁給任何一個想要她的男人,相信日子久了,自會生出愛情,所以世俗的見解承認它的力量。説到底,這種情感只不過是對衣食無憂的滿足,對擁有家資的自豪,對有人疼愛的沾沾自喜,和對自己有一個家可以掌管的感激之情;女人們生性善良,愛慕虛榮,於是便認爲這種愛情具有它的精神價值。但是在衝動和激情面前,這一感情就失去支撐了。

 

愛這一情感的一個最爲重要的組成是溫柔;愛情中有對彼此弱點的感知,於是有了保護對方的願望,渴望給對方帶來愉悅和幸福——如果不是無私,這種自私起碼也是被巧妙地加以了掩飾;愛情還包含著某種程度上的羞澀和怯弱。愛情是需要奉獻精神的;它需要愛的雙方走出他(或她)自己;即使是看問題很透闢的人,儘管他從道理上可能知道,在實際上卻不會承認,愛情有走到頭的一天;愛情賦予他明知是虛幻的東西以實體,儘管知道這一切都是鏡花水月,仍然愛它勝於愛真實。愛情使一個人比原來的自我更豐富了,與此同時,也更狹隘了。他不再是他自己。他不再是一個人,而是成了追求與他的自我相異的目標的工具。愛情從來都不缺乏多情善感,他是最不可能患上這一病症的。我不相信他在任何情況下會讓愛情占據了他的身心;他絕不能容忍外界强加在他身上的任何桎梏。我相信,他能夠把擋在他自己與那一不斷驅使著他向未知目標前進的熱望之間的任何東西,從他的心中連根拔起,儘管這會使他痛苦,會使他遍體傷痛,鮮血淋淋。他給我留下的印象是錯綜複雜的,如果我對他的描述多少是成功的話,我想我下面的斷語也不會錯到哪裏去:我覺得,他這個既非常偉大同時又非常渺小的人,根本容不下愛情。

不過,對愛情的看法會因人而異,人都是根據他自己的癖性對愛情做出自己的理解。像他這樣的一個人會以他自己特有的方式去愛。要想分析他的情感實在是一件徒勞的事。

 

女人對一個仍然愛著她可她已不愛的男人,會表現出加倍的殘忍;那時的她沒有同情,甚至也沒有寬容,她心中只是燃燒著一股無名的怒火。

 

我們常常挂在嘴邊的一句俗語“自作自受”,實在是沒有什麽道理。生活的經驗告訴我們,人們常常會做一些蠢事,導致災難的發生,但也能想辦法找到機會,避免掉這些蠢事所帶來的後果。

 

“眼下沒有生命危險,我們不知道她把草酸喝下去多少。或許這只是虛驚一場。女人們總是因爲愛情想著自尋短見,但是,一般而言,她們會做得很小心,不會讓自己的想法成功。她們只是要做個姿態而已,爲的是引起愛人的同情和懼怕。”

 

跟隨柩車到墓地的人只有我們兩。在去的時候我們走得很慢,回來的路上,拉車的馬兒卻小跑起來,柩車的車夫不斷用馬鞭抽打著轅馬,在我的心裏引起一種別樣的恐懼,仿佛是人們習慣性地聳聳肩膀,要把死者甩到身後去似的。時不時地我能看到在前面晃蕩著的柩車,我們的車夫也不斷加鞭,想趕上前去。我的心裏也產生了要把這整件事甩在腦後的願望。我已經開始對這件實際上與我毫不相干的悲劇感到厭倦了,我找了另外一些話題跟他聊起來,雖説我這樣是爲了寬恕自己,卻騙自己說是爲了轉移他的注意力。

 

我很高興他沒有叫我陪他去,我和他在他家的門口分了手后,好似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走在巴黎的街道上,我的内心充滿了新的喜悅,我滿心欣喜地看著匆匆往來的行人。那天,天氣和暖,陽光明媚,我的心中洋溢著一種對生活的强烈的歡躍感。這種感覺是油然而生、發自内心的;他和他的悲痛甩在了我的腦後。我要享受生活。

 

這個世界是殘酷的,艱難的。沒有人知道我們爲什麽來到這個世界,也沒有人知道我們死後會去到哪裏。我們必須謙卑才是。我們必須看到那種安靜平和的美。我們必須默默無聞地了此一生,免得惹起命運對我們的注目。讓我們去尋求淳樸、憨厚的人們的愛吧。他們的無知遠勝於我們的知識。讓我們保持著沉默,滿足於自己的一小片天地,像他們那樣的和順溫柔。這就是生活的智慧。

 

“我親愛的母親認爲,她把我造就成了一個藝術家,是爲我做了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但是,説不定要是父親的願望得以實現,我做了一個誠實的木匠,我的命運倒也許會比現在好得多。”

“既然你已經知道藝術會帶來什麽,你會改變你的生活嗎?你會懷念藝術曾給你帶來的快樂嗎?”

“藝術是世界上最偉大的東西。”

 

人們平常總是太輕率地談到美,由於對詞語缺乏敏感,他們過濫地使用了這個詞,以至於使它失去了它原來的力量;人們把它所代表的事物跟千百種瑣屑的事物并列在一起來談,使這個詞失去了它的尊嚴。他們把一件衣服,一條狗,一次佈道,都説成是美的;當他們真正面對著美的時候,卻認不出它來了。他們過分注重於去裝飾他們的那些沒有價值的思想,結果遲鈍了他們的感受力。就像騙子會僞造出他有時感受到的精神力量一樣,人們已經失掉了他們用之過濫的(欣賞)能力。

 

我覺得,他只有完全把過去抛在身後,才會有未來。我希望,他現在那一看似難以忍受的悲傷會隨著時間的流逝,慢慢地逝去,他對這些痛苦的記憶會慢慢地淡薄,直至忘掉,進而再一次挑起生活的擔子。他還年輕,用不了幾年,當他再回顧這段悲慘的往事時,除了悲傷,也許還會有些愉悅之情。

 

在長期的習慣還未磨鈍了作家的感知之前,作者的這樣一種本能總是使他感到些許的不安,他本能地對種種怪異的性格感興趣,他被他們深深地吸引,使得他的道德感在這樣的人性面前變得軟弱無力。在對這些令他略感驚訝的邪惡進行審視的中間,他獲得一種藝術上的滿足感;而且他的誠實的秉性也在逼迫著他承認,他對於某些行爲的反感遠遠不如他對它們之動因的好奇心那麽强烈。一個惡棍的性格如果刻畫得好且有合乎情理,對於創作者是具有一種魅惑的力量的,儘管從法律和秩序的角度來説,是應該對之深惡痛絕的。

 

作家更關心的是去瞭解,而不是評判。

 

“我不需要愛情。我沒有愛的時間。這是人性的一個弱點。我是一個男人,有時候需要一個女人。當我滿足了我的欲望后,我就要去做別的事情了。我剋服不了我的這一對肉體的欲望,但是我恨它;它禁錮了我的精神;我期盼那一時刻的到來,那時我將完全拜托了對物的欲望,不受任何阻撓地全心投身到自己的工作中去。女人除了愛情,什麽也做不了,她們把愛情的重要性兒幾近于提到了荒唐的程度。她們想要説服我們愛情就是生活的全部。其實,它只是生活中的一個很小的部分。我有對肉體的欲望。這是正常也是健康的。但愛情是一種疾病。女人只是我行樂的工具;我對她們提出的什麽事業上的助手,生活中的伴侶等這些要求很是厭惡。”

 

“一旦有女人愛上了你,她一定要占有你的靈魂,她才會滿足。因爲女人弱,所以她的支配慾非常强烈,不到征服了你,她絕不會滿足。她思想狹隘,對那些她理解不了的抽象的東西非常反感。她的身心都被物質的東西占滿了,對於理想和精神的東西很是妒忌。男人的靈魂能遨游于宇宙中最遙遠的地方,而女人則要將它禁錮在家庭收支的賬簿裏。你還記得我的妻子嗎?我發現她也漸漸地耍起她的小手腕來。她用她無比的耐心爲我編織著羅網,準備把我給束縛住。她想要把我降低到她的水平;她根本不在乎我的事業,她只想讓我成爲她的。她願意爲我做任何事情,除了一件事:那就是不要來打攪我。”

 

“我想知道,她是死是活,你真的在乎嗎?”

我把他的問題認真地想了一下,因爲我想如實地回答,起碼我要對得起我自己的良心。

“如果她的死對我一點兒也無所謂,那我可能就有點兒太缺乏同情心了。她還年輕,生活能給她的東西還很多。她以這樣殘酷的方式結束了自己的生命,我認爲這是件很可怕的事;我感到羞愧,因爲對她的死我真的不是那麽在乎。”

“你沒有勇氣説出你真正的的思想。生命并沒有什麽價值。她之所以自殺,不是因爲我離開了她,而是因爲她愚蠢,因爲她的心裏缺乏平衡。”

他那副説話的樣子仿佛我是個孩子,得需要他來把我的思想岔開。我心裏有氣,但與其説是氣他,倒不如説是剩我自己的氣。我想到了他們小兩口在蒙特馬特爾區一間畫室中曾度過的舒適快樂的生活,想到他們的淳樸、善良和好客;而這個溫馨的家庭就這樣被一個偶爾發生的無情的事件給瞬間毀掉了,這讓我覺得似乎有點兒太殘酷了;但最爲殘酷的是,事實上這件事對別人并沒有什麽影響。人們繼續生活下去,沒有一個人因爲這個悲劇而生活變得更糟。我還想到,雖説他是一個情感反應强烈的人,可他的感情卻沒有什麽深度,也許不久他就會淡忘了這件事情;她這個懷著不知是什麽樣的憧憬和夢想開始了她的生命的人,也會像從未存在過那樣消失得乾乾净净。一切看來都是虛空,沒有意義。

 

“你爲什麽願意跟我結識呢?”我問他。“難道你不知道我恨你,也看不起你嗎?”

他高興地咯咯笑起來。

“你跟我吵嘴生氣,實際上是因爲我根本不在乎你對我的看法。”

我被他的話氣得滿臉通紅。他根本不可能理解人們對他的這一冷酷和自私會感到憤怒。我恨不得一下子刺穿他那副冷漠的盔甲。不過,我最終也不得不承認,他的話有一定的道理。在無意識中間,我們往往可能會在意別人是否重視我們對他們的看法,對那些我們絲毫也影響不了的人,我們是憎惡的,我以爲這就是人的自尊心裏最痛的創傷。但是,我不願意讓他看出他擊中了我的要害。

“一個人有可能完全把別人置之不顧嗎?”我説,更多的是在問自己而不是問他。“你生活中需要的任何東西都得依靠別人來取得。只想為自己活著或者只想靠自己活下去,這些企圖都是荒謬的。遲早有一天,你會生病,你會感到疲憊,你會變老,那時你就會狼狽不堪地回到人群中來。當你的心裏也希望得到溫暖和同情的時候,你難道不會爲你以前的行爲感到羞愧嗎?你在嘗試著一件不可能做到的事情。在你身上還留存著的人性的東西遲早會使你渴望著回到人類這個大家庭中來。”

 

“你想到過死嗎?”

“爲什麽我要想到它呢?我不在乎生死。”

我盯視著他。他一動不動地站著,眼睛裏流露出嘲諷的笑意;但是,在那一瞬間,我似乎看到一個熾烈、飽受折磨的靈魂正在追求著某種遠遠超出肉體束縛的更加偉大的目標。我瞥見的是一種對無以描述的事物的追求。我看著我眼前的這個衣衫襤褸的人,大大的鼻子,炯炯發光的眼睛,紅色的鬍鬚和亂蓬蓬的頭髮;我有一種奇怪的感覺:我這裏描述的只是個軀殼,而我感受到的是一個脫離了肉體的靈魂。

 

我們每一個人在這個世界上都是孤獨的。每個人都被囚禁在鐵塔裏面,他與他的同伴只能通過信號來進行交流,這些信號沒有共同的所指,因此它們的含義是非常模糊和不確定的。我們費盡力氣想要把我們心中的珍藏傳達給別人,可他們卻沒有領悟的能力,所以我們只能是形單影隻,貌合神離,既不能瞭解別人,也不能為別人所瞭解。我們就像是身處異國他鄉的人,對那個國家的語言知之甚少,心中有許多美好和深刻的東西要傾訴,卻只能局限於會話手冊上的那幾句陳腐的套句。我們的頭腦裏充滿了各種各樣的思想,卻只能説出像“園丁的姑媽有一把傘在屋子裏”之類的話。

 

“我想,我現在知道你爲什麽會屈從于對她的感情了。”我對他説。

“爲什麽?”

“我想是因爲你一下子失掉了勇氣。你肉體的軟弱感染了你的靈魂。我不知道是怎樣一種無限的渴望之情把你攫在手中,逼著你走上一條危險孤獨的道路,你一直在尋找著一種境界,在那裏你便可以從折磨著你的精靈手裏最終解放出來。我覺得你就像個一路跋涉的香客,在去往一個也許根本就不存在的廟宇。我不知道你探尋的是一種什麽樣的不可思議的涅槃。你自己知道嗎?或許,你追求的是真理和自由,有片刻的工夫你以爲你能從愛情中求得解脫。我想是你疲憊了的靈魂想要尋找一個女人的懷抱休憩一下,當你沒能找到時,你就恨她了。你對她沒有憐憫,因爲你對你自己就沒有憐憫。你是出於畏懼殺死了她,因爲你仍然還在爲你剛剛逃脫的危險簌簌地發抖呢。”

他捋著自己的鬍子,乾笑著。

“你真是個可怕的感傷主義者,可憐的朋友。”

 

在燈還亮著,她還沒有發睏要去睡覺之前,我想他會一直作畫,而她看到他完全沉浸在工作中一定很氣惱。那個時候,他根本不會想到她是他的情人,她只是作爲他的模特兒存在著;此外,就是他們相對無言、沉寂地度過的漫長時日。這種情形一定嚇壞了她。他曾向我透露,她委身于他,帶有某種對丈夫報復的因素在内,因爲丈夫是在她受盡了羞辱丟盡了顔面時搭救的她;他的這一揭秘打開了對人性陰暗面之臆測的大門。我真不希望他説的是真的。我覺得這也有點兒太可怕了。然而,誰又能測度出人心的微妙和諱莫如深呢?那些只希望從人心裏尋得高尚情操和正常情感的人肯定是做不到的。當她發現他除了偶爾迸發出他的熱情之外,平時總是孑然獨處時,她一定失望極了;縱便是他情感的高潮到來的時刻,我猜想她也一定意識到了,對他而言,她只是他作樂的工具,而不是一個具有個性的人;對她來説,他還是一個陌生人,她試著用一些可憐的小手腕來拴住他的心。她企圖用舒適的生活網羅住他,而不願承認舒適與否他根本不會在意。她費盡心思給他做他喜歡吃的東西,而不願看到他根本不在乎他吃的是什麽。她害怕叫他一個人待著。她百般殷勤地照顧他,不離他的左右,她千方百計地煽起他蟄伏著的情欲,因爲至少在那個時刻,她還能幻想她擁有著他。或許,她的理智已經告訴了她,她鍛造的這些鎖鏈只能激起他砸毀它們的欲望,正像厚厚的玻璃會使人看著手癢癢,想撿起半塊磚來將它砸碎一樣;但是,她的心卻已聼不進去理智的勸告,使得她繼續朝著這條不歸路走下去。她一定非常的不快活。然而,愛情已經衝昏了她的頭腦,叫她相信她自己的追求是真實的,她的愛情是如此的偉大,似乎不可能不在他身上喚起同樣的情感,來給予她回報。

 

小説的不真實性從這裏也可見出一斑。因爲一般來説愛情只是男人生活中的一段插曲,是其諸多事務中的一件,小説中對愛情的强調和渲染賦予愛情一種與實際生活中不相符的重要性。在這個世界上,只有爲數極少的男人把愛情看作他們的頭等大事,這些人往往是些無聊乏味的人,甚至把愛情視爲崇高之至的女性對這類男人也瞧不起。他們對女性奉承,獻殷勤,在她們的情感被激起的同時,她們也會略感不安,認爲他們實在是可憐。而且,即便是在他們談情説愛的期間,男人們也要幹點其他的事情,讓他們的腦子得到調劑;他們所從事的職業需要他們投入精力;他們還癡迷於運動;有時對藝術也會產生興趣。在大多數情況下,他們分別在不同的場合中從事著各種不同的活動,他們在從事一項活動時,會暫時把其他的活動放在一邊。他們會把注意力集中在此刻正在做的事情上,如果一項活動侵擾了另一項,他們會覺得惱火。作爲戀愛中的人,男人與女人的不同就在於女人可以一整天一整天地談戀愛,而男人卻只能有時有晌地談上那麽一會兒。

在他身上,性欲只占據非常小的位置,它並不重要。或毋寧說叫他厭惡。他的靈魂所尋求的是另外的東西。他的情感很强烈,有時欲念會攫住了他的身體,逼著他去縱情狂歡一陣子,但是他卻痛恨這剝奪了他寧靜和自持的本能。我想,他甚至痛恨誘惑他放蕩的那個不可或缺的女伴。當重新獲得了對自我的控制以後,他看到讓他尋歡的女人,都會不由得戰慄。他的思想這時似乎平靜地遨游于九天之上,他看見她時所感到的嫌惡。我以爲藝術是性本能的一種流露。金黃的月亮照耀下的那不勒斯海灣,或者是提香的名畫《墓穴》,和一個漂亮的女人,可以在人們心裏引起同樣的感情。他憎惡這一性欲的釋放,很可能是因爲與藝術創造所獲得的滿足感相比,它是粗鄙的。連我自己甚至也對這樣的一點感到奇怪:在我描述這個人的粗魯、自私、殘酷和色欲的同時,我又得說他是個偉大的理想主義者。可這是事實。

比起一般的藝術家來,他過著更加貧困的生活。他工作得更加努力。對大多數人所追求的那些使生活變得安逸和美好的事物,他都不屑一顧。他對金錢沒有絲毫的興趣。他對名聲全不在意。我們大多數受不住各種誘惑,又要對世俗人情做些讓步,可你對他能抵禦住這些誘惑又不能致以贊詞,因爲這種誘惑對他而言就不存在。他的腦子裏根本就沒有妥協這根弦兒。他在巴黎過的是比底比斯沙漠的隱士還要孤寂的生活。對於其他人,他沒有任何的要求,只求別人不要打攪他。他一門心思朝著自己的目標邁進,爲了追求它,他不僅甘願犧牲自己——這一點許多人都能做到——而且也不惜犧牲別人。他心中懷有憧憬。

他是個令人討厭的人,但是,我依然認爲他是一個偉大的人。

 

我覺得有些人沒有出生在適合於他們待的地方。偶然與無常隨意地將他們抛擲在一個環境裏,可他們卻總是在思念著他們也不知在何處的家園。在他們出生成長的地方,他們像是陌生人,從孩提時代起就非常熟悉的綠蔭掩映的小巷,或是他們常年玩耍的行人熙攘的街道,都是他們的過度之地。在自己的親人和朋友中間,他們卻像是身處異鄉一樣,對他們生來就熟悉的環境和景物,也一直是漠然視之。或許,正是這一陌生感讓他們去四處漂泊,尋找著一處能給他們以歸宿感的永久居所。或許,是他們内心深處隱伏著的返祖情結在敦促著這些漂泊的人,再回到他們祖先在遠古就已離開的土地。有時候,一個人偶然到了一個地方,他便會有一種神秘的感覺,覺得他就屬於這個地方。這裏就是他尋找的家園,他會在這從未見過的環境、從未見過的人們中間定居下來,好像他一生下來就熟悉這裏的一切。在這裏,他的心終於安定下來。

 

“這完全是運氣。我想,他的心理一定是出了什麽問題。這個可憐蟲,一點救也沒有了。他在亞歷山大港的衛生部門找了個差事,一個檢疫官什麽的。我聽説,他跟一個很醜的希臘老女人住在一起,生了半打長著瘰痞疙瘩的小孩。通過這件事,我想,光有腦子還是不夠的。最重要的是性格。他是個沒有個性的人。”

個性?我在想,一個人因爲看到另一種生活方式有著更重大的意義,只經過半個小時的考慮,就毅然放棄了一份大有前途的職業,難道這不是個性和性格的體現嗎?而且,在貿然走出這一步后,永不後悔,這不需要有更强的個性嗎?不過,我什麽也沒説。他若有所思地繼續道:

“當然啦,如果我裝出對他的做法深表遺憾的樣子,那我也未免太虛僞了。畢竟,我是最大的受益者。”他吸了一口雪茄,優雅地噴著煙。“可如果這件事不是跟我有切身的利害關係的話,我是會爲他虛擲才華感到可惜和遺憾的。一個人這樣的作踐自己,似乎總不是件好事。”

我不能斷定,他是不是在作踐自己。難道做自己想做的事,生活在你喜歡的環境中,保持平和的心態,就是作踐自己嗎?做個一年有一萬英鎊收入的外科大夫,擁有漂亮的妻子,就是成功嗎?我想,對這個問題的回答取決於你賦予生活什麽樣的含義,你對社會要盡什麽樣的義務,以及你對自己有什麽樣的要求。不過,我還是什麽也沒有説,我有什麽資格跟一個爵士爭辯呢?

 

“其實,我對他抱有同情,這也沒有什麽可奇怪的,”他最後説,“因爲我們所追求的都是同樣的東西,儘管我們兩人或許都不知曉這一點。”

“像你和他這麽兩個毫無共同之處的人,還會有什麽共同的追求目標呢?”我笑著問。

“追求美。”

“這也太籠統了,”我咕噥著說。

“你知道嗎,一個人一旦被愛所占有,他對世界上的其他任何事情都會不聞,不問,不顧。那時候,他們就像是古代鎖在木船裏搖漿的奴隸一樣,已不再是他們自己的主人。攫住了他心靈的那股熱情,就像愛情一樣的專橫跋扈。”

“真奇怪,你怎麽也會這麽說!”我回答道。“在很久以前,我也有類似的想法,我認爲他這個人是中魔了。”

“讓他着迷的是一種要創作出美的强烈欲望。這一欲望叫他不得安寧。叫他四處漂泊。他好似一個終生跋涉的朝聖者,被心中所向往的聖地魂牽夢縈著,盤踞在他體内的魔鬼對他毫無憐憫之心。世上有些人渴望追求真理,爲了達到這個目的,就是讓他們赴湯蹈火也在所不惜。他也正是這樣,只是他追求的是美,而不是真理。我無法不對他懷有一種深切的同情。”

 

現在,我們小島上的生活是比較平淡的,我們離文明社會非常遙遠。不過,我們過得還是很幸福的。因爲世界上只有極少數人能實現他們自己所規劃的藍圖。我們的生活簡樸,單純。野心報復與我們無緣,我們的驕傲來自憑靠我們的雙手所創造出的果實。怨恨和嫉妒都侵蝕不到我們的心靈。有人認爲勞動是幸福的只是句空話,但是,對我來説,這句話卻具有非常豐富和深刻的含義。我便是一個很幸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