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思琪的初戀樂園》 林奕含
當小孩最大的好處,就是沒有人會認真看待她的話。她大可吹牛、食言,甚至說謊。也是大人反射性的自我保護,因為小孩最初說的往往是雪亮真言,大人只好安慰自己:小孩子懂什麼。挫折之下,小孩從說實話的孩子進化為可以選擇說實話的孩子,在話語的民主中,小孩才長成大人。
運用一個妳其實並不懂的詞,這根本是犯罪,就像一個人心中沒有愛卻說我愛妳一樣。
一個人能夠經驗過最好的感覺,就是明白自己只要付出努力就一定有所回報。這樣一來,無論努不努力都很愉快。
世界上愈是黑白分明的事情愈是要出錯的。
戀愛是不一樣的,柏拉圖說人求索他缺失的另一半,那就是說兩個人合在一起才是完整,可是合起來就變成一個了,妳們懂嗎?像妳們這樣,無論缺少或多出什麼都無所謂,因為有一個人與妳鏡像對稱,「只有永遠合不起來,才可以永遠作伴」。
妳愛的人要對妳做什麼都可以,不是嗎?思想是一種多麼偉大的東西!我是從前的我的贗品。我要愛,否則我太痛苦了。
婚禮當天早上彩排的時候看著工作人員滾開紅地毯,突然有一種要被不知名的長紅舌頭吞噬的想像。一生中最美的時刻。她後來才了解,說婚禮是一個女人一生中最美的時刻,意思不但是女人裡外的美要開始下坡,而且暗示女人要自動自發地把所有的性吸引力收到潘朵拉的盒子裡。大雙人床,是她唯一可以盡情展演美貌的地方。一張床,她死去又活來的地方。
什麼是真的?什麼又是假的?說不定真與假不是相對,說不定世界上存在絕對的假。
「我們的家教好像什麼都有,就是沒有性教育。」媽媽詫異地看著她,回答:「什麼性教育?性教育是給那些需要性的人。所謂教育不就是這樣嗎?」她一時間明白了,在這個故事中父母將永遠缺席,他們曠課了,卻自以為是還沒開學。
我已經知道,聯想,象徵,隱喻,是世界上最危險的東西。
他發現世界有的是漂亮的女生擁護他,愛戴他。他發現社會對性的禁忌感太方便了,強暴一個女生,全世界都覺得是她自己的錯,連她都覺得是自己的錯。罪惡感又會把她趕回他身邊。罪惡感是古老而血統純正的牧羊犬。一個個小女生是在學會走穩之前就被逼著跑起來的犢羊。那他是什麼?他是最受歡迎又最歡迎的懸崖。
什麼樣的關係是正當的關係?在這個你看我我看你的社會裡,所謂的正確不過就是與他人相似而已。
毛毛有時候窩在樓上畫設計圖,畫到一半手自動地移到稿子的邊角畫起一只女式九號麻花戒。戒指裡又自動地畫上一隻無名指。回想妳叫我毛先生的聲音,把這句話截斷,剩下一個毛字,再播放兩次:毛毛。第一次知道自己的小名這樣壯麗。無名指旁又自動畫上中指和小指,橢圓形的指甲像地球公轉的黃道。妳是從哪一個星系掉下來的。妳一定可以原諒我開車從店裡回家的路上,看到唯一被都市放過的一顆星星還亮著,就想到未完的稿子,想到未完的稿子就要熬夜,熬夜看見日出了還是要去店裡,看著店裡的電子行事曆就在心裡撕日曆,就想到再一天就又可以看見妳了。到最後我竟然看見星星就想到妳,看見太陽也想到妳。手又自動地畫起了食指和拇指,指頭上的節和手背上的汗毛。不能再畫下去了。其實只要每個禮拜看到妳好好的就好了。
妳那樣對我笑,我怎麼可能不原諒妳。反正我本來就是最沒關係的人。
日本真好,每個人臉上都寫著待辦事項四個字,每個人走路都急得像趕一場親人的喜事,或是喪事。一個九十秒的路燈日本人只要十秒就可以走完,她可以慢慢地走,走整整九十秒,想到自己的心事被投進人潮之中變得稀釋,想到她總是可以走整整九十秒的斑馬線,黑,白,黑,白地走。她浪費了多少時間啊。她還有那麼多的人生等著被浪費!
為妳浪費的時間比其他時間都好,都更像時間。
希望妳多回我們的家。說『為妳好』太自以為是了,但是我總覺得妳在往陌生的方向前進,我不確定是妳丟下我,或其實是我丟下妳。我還是如往常般愛妳,只是我知道自己現在對妳的愛是盲目的,是小時候的妳支持著我對現在的妳的愛。可是天知道我多麼想了解妳。十八歲是大日子,我唯一的願望是妳健健康康的,希望妳也許願自己健健康康的。很抱歉前幾天說了那麼重的話。我愛妳,生日快樂。
十八歲的時候,我沒有想像過自己現在的樣子,我一直是個苟且、得過且過的人,總以為生活就像背辭典,一天背十頁就一定可以背完。現在也是這樣,今天削蘋果,明天削梨子,再往後,就想不下去了。
寫實主義裡,愛上一個人,因為他可愛,一個人死了,因為他該死,討厭的角色作者就在閣樓放一把火讓她摔死──但現實不是這樣的,人生不是這樣的。我從來都是從書上得知世界的慘痛,懺傷,而二手的壞情緒在現實生活中襲擊我的時候,我來不及翻書寫一篇論文回擊它,我總是半個身體卡在書中間,不確定是要縮回裡面,還是乾脆掙脫出來。也許我長成了一個十八歲的自己會嫌惡的大人。
我沒有什麼日本人所謂存在的實感,有時候我很快樂,但這快樂又大於我自己,代替我存在。而且這快樂是根據另一個異端星球上的辭典來定義的,我知道,在這個地球上,我的快樂絕對不是快樂。有一件事情很遺憾,這幾年,學校的老師從沒有給我們出過庸俗的作文題目,我很想寫我的志願,或者我的夢想。以前我會覺得,把不應該的事當作興趣,就好像明知道『當作家』該填在『我的夢想』,卻錯填到『我的志願』那一欄一樣。但現在我不那麼想了。我喜歡夢想這個詞。夢想就是把白日夢想清楚踏實了走出去。
書寫,就是找回主導權,當我寫下來,生活就像一本日記本一樣容易放下。
為什麼這個世界是這個樣子?為什麼所謂教養就是受苦的人該閉嘴?為什麼打人的人上電視上廣告看板?姊姊,我好失望,但我不是對妳失望,這個世界,或是生活,命運,或叫它神,或無論叫它什麼,它好差勁,我現在讀小說,如果讀到賞善罰惡的好結局,我就會哭,我寧願大家承認人間有一些痛苦是不能和解的,我最討厭人說經過痛苦才成為更好的人,我好希望大家承認有些痛苦是毀滅的,我討厭大團圓的抒情傳統,討厭王子跟公主在一起,正面思考是多麼媚俗!可是姊姊,妳知道我更恨什麼嗎?我寧願我是一個媚俗的人,我寧願無知,也不想要看過世界的背面。
妳睜大小羊的眼睛,認真地說,謝謝你。妳說謝謝兩個字的時候皺出一雙可愛的小酒窩,妳知道酒窩的本意真的跟酒有關嗎?古時釀酒,為了能與更多的空氣接觸,把酒麴和混合好的五穀沿著缸壁砌上去,中間露出缸底。我彷彿也可以從妳的酒窩望見妳的底。但我只是說,不用謝。忍住沒有說:這樣,其實我比妳還開心,是我要謝謝妳。
喜歡在家裡妳的側臉被近視眼鏡切得有一段凹下去,像小時候唸書唸到吸管為什麼會在水裡折斷,一讀就寧願永遠不知道,寧願相信所有輕易被折斷的事物,斷層也可以輕易彌補。但是我知道我什麼也不是,我只是太愛妳了。
原來,人對他者的痛苦是毫無想像力的。把一切看成一個庸鈍語境,一齣八點檔,因為人不願意承認世界上確實存在非人的痛苦,人在隱約明白的當下就會加以否認,否則人小小的和平就顯得壞心了。在這個人人爭著稱自己為輸家的年代,沒有人要承認世界上有一群女孩才是真正的輸家。那種小調的痛苦其實與幸福是一體兩面:人人坐享小小的幸福,嘴裡嚷著小小的痛苦──當赤裸裸的痛苦端到他面前,他的安樂遂顯得醜陋,痛苦顯得輕浮。
每學一個語言總是先學怎麼說我愛你,天知道一個人面對另一個人要花多大的力氣才走得到我愛你。啊,這個世界,人不是感情貧乏,就是氾濫。
我不該騙自己說能陪妳就夠了,妳幸福就好了,因為我其實想要更多。我真的很愛妳,但我不是無私的人,很抱歉讓妳失望了。
妳才十八歲,妳有選擇,妳可以假裝世界上沒有人以強暴小女孩為樂,假裝從沒有小女孩被強暴,假裝她從不存在,假裝妳從未跟另一個人共享奶嘴,鋼琴,從未有另一個人與妳有一模一樣的胃口和思緒,妳可以過一個資產階級和平安逸的日子,假裝世界上沒有精神上的癌,假裝世界上沒有一個地方有鐵欄杆,欄杆背後人人精神癌到了末期,妳可以假裝世界上只有馬卡龍,手沖咖啡和進口文具。但是妳也可以選擇經歷所有她曾經感受過的痛楚,學習所有她為了抵禦這些痛楚付出的努力,從妳們出生相處的時光,到妳從日記裡讀來的時光。妳要替她上大學,唸研究所,談戀愛,結婚,生小孩,也許會被退學,也許會離婚,也許會死胎,但是,她連那種最庸俗、呆鈍、刻板的人生都沒有辦法經歷。妳懂嗎?妳要經歷並牢牢記住她所有的思想,思緒,感情,感覺,記憶與幻想,她的愛,討厭,恐懼,失重,荒蕪,柔情和欲望,妳要緊緊擁抱著她的痛苦,妳可以變成她,然後,替她活下去,連她的分一起好好地活下去。
妳可以把一切寫下來,但是,寫,不是為了救贖,不是昇華,不是淨化。雖然妳才十八歲,雖然妳有選擇,但是如果妳永遠感到憤怒,那不是妳不夠仁慈,不夠善良,不富同理心,什麼人都有點理由,連姦汙別人的人都有心理學、社會學上的理由,世界上只有被姦汙是不需要理由的。妳有選擇──像人們常常講的那些動詞──妳可以放下,跨出去,走出來,但是妳也可以牢牢記著,不是妳不寬容,而是世界上沒有人應該被這樣對待。她是在不知道自己的結局的情況下寫下這些,她不知道自己現在已經沒有了,可是,她的日記又如此清醒,像是她已經替所有不能接受的人──比如我──接受了這一切。我請妳永遠不要否認妳是倖存者,妳是雙胞胎裡活下來的那一個。每次去找她,唸書給她聽,我不知道為什麼總是想到家裡的香氛蠟燭,白胖帶淚的蠟燭總是讓我想到那個詞──尿失禁,這時候我就會想,她真的愛過,她的愛只是失禁了。忍耐不是美德,把忍耐當成美德是這個偽善的世界維持它扭曲的秩序的方式,生氣才是美德。怡婷,妳可以寫一本生氣的書,妳想想,能看到妳的書的人是多麼幸運,他們不用接觸,就可以看到世界的背面。
我們都沒辦法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誠實的人是沒辦法幸福的。其實我很害怕,其實有時候我真的很幸福,但是經過那個幸福之後我會馬上想到她。如果有哪怕是一丁點幸福,那我是不是就和其他人沒有兩樣?真的好難,妳知道嗎?愛她的意思幾乎就等於不去愛他。我也不想他守著一個愁眉苦臉的女人就老死了。
每個人都覺得圓桌是世界上最美好的發明。有了圓桌,便省去了你推搡我我推搡你上主位的時間。那時間都足以把一隻蟹的八隻腿一對螯給剔乾淨了。在圓桌上,每個人都同時有作客人的不負責任和作主人的氣派。
後記:
我怕消費任何一個房思琪。我不願傷害她們。不願獵奇。不願煽情。我每天寫八個小時,寫的過程中痛苦不堪,淚流滿面。寫完以後再看,最可怕的就是:我所寫的、最可怕的事,竟然是真實發生過的事。而我能做的只有寫。女孩子被傷害了。女孩子在讀者讀到這段對話的當下也正在被傷害。而惡人還高高掛在招牌上。我恨透了自己只會寫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