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猫》夏目漱石

 

对于我们猫族来说,不管是干鱼头还是鲻鱼肚脐,从来都是谁先发现谁拥有。可人类根本不管你这些。每次我们发现美味,都会被他们掠夺一空。他们仗着自己孔武有力,就巧取豪夺,把本来属于我们的食物抢走,毫无半分愧色。

 

“混账东西”是我家主人骂人时的习惯用语。他丝毫也不理解我忍耐多时地心情,竟然信口骂我“混账东西”,真是太不讲道理了。如果是平日里我趴在他的后背上时,他能多给点好脸色,我倒也不会太计较这种辱骂。可是他素来不会设身处地为我着想,从来不曾做过任何让我高兴的事,就连尿尿也要被他骂一声“混账东西”,这也太霸道了!看来人类对于自己太过自信,总是妄自尊大。如果没有比人类更强大的动物出现,来整治他们一下,真不知今后他们会嚣张到何种地步!

 

从大黑嚣张跋扈的性格上就可以判断出它很肤浅,所以只要你对它的威风表现出心悦诚服,它就成了一只最容易哄骗的猫。和它混熟不久,我就掌握了这个诀窍。像现在这种场合,如果强行为自己辩护,会引它发怒,那简直太蠢了。最好的办法就是对它所吹嘘的“赫赫战功”洗耳恭听,给它戴几顶高帽子。

 

人类在评价我们猫的时候,总是使用带有轻蔑的口吻。这让我非常不满。他们认为牛马来源于人类的垃圾,而猫族来源于牛马的粪便。那些教师之流对自己的愚昧浑然不知,还要摆出一副高傲的面孔。就算是猫,也不是粗制滥造出来的。在外族眼里,乍看上去,或许觉得猫是千篇一律的,毫无个性特色,但其实你只要去我们猫族世界转转就会知道,我们猫也是各具特色的。无论眉眼、鼻型、毛色还是走路姿势,都各有千秋,不尽相同。从竖胡须、耳朵,到翘尾巴、垂尾巴,也是姿态各异,毫无雷同。美与丑,善与恶,各种品格和素质在猫的社会也是千差万别。

然而,尽管存在着诸多明显的差异,但人类眼皮只顾上翻,两眼朝天望。不要说了解我们的性格,就连对我们的长相也辨认不清,实在是可怜!古语有云“物以类聚”,真是一语中的。卖年糕的了解卖年糕的,猫了解猫。也只有猫才能了解猫的世界。人类社会再如何发达也是白搭,何况人类并没有他们自己以为的那么了不起。

再者说,像我家主人这种为人冷漠的人,哪能懂得“爱的第一前提是彼此间的了解”这样深刻的道理?他像个牡蛎似的成天把自己关在书房,从不跟外界交流,还非要装出一副我最达观的可笑样子。

 

人类从利己主义出发推导出的“公平”原则,可能比猫族进步点,但要是说智慧可远不如我们猫族。在白糖对记起来之前,赶快舔光多好。只可惜,我的话她们根本听不懂,我虽满满的遗憾,也只能趴在饭桶上作壁上观。

 

再也没有比人心更难揣摩的了。此刻主人的心情,到底是恼怒还是兴奋?又或者是正在哲人的遗作中寻找些慰籍?恐怕只有天知道。他是在冷嘲人间,还是期待快点融入尘世去呢?是因为无聊小事大动肝火,还是超然物外?实在是不得而知。

相较而言,猫族可单纯多了。我们想吃就吃,想睡就睡;生气时尽情发火,伤心时放声大哭,绝不写日记这类没用的玩意儿,因为没有必要写。只有我家主人这样表里不一的,才需通过写日记发泄一下自己见不得人的真情实感。对于我们猫族来说,行走坐卧,吃喝拉撒,随心所欲,没必要煞费苦心去掩盖自己的真面目。有写日记的工夫,还不如在檐廊下美美睡一大觉。

 

我家主人,你要是说是博士或大学教授,他会佩服得五体投地。可是对实业家们的尊敬极低,他确信中学教师远比实业家们伟大。换一种说法,即使不那么自信,就凭他死板的性格,也绝不会得到实业家和财主们的什么恩赐,很可能因此对这些人失去信心。不论对方多么有权有势 哪怕是什么百万富翁,既然明知没希望给自己好处,那么,对他们无感、?不当回事也就理所当然。因此,对学者圈外的人和事,他都表现得迂腐。尤其对实业家,连何地、何人、从事何种事业,他都不闻不问,更不可能心存敬畏。

 

然而雄心壮志半途而废就像求雨的人看见乌云从头顶天空飘过去,飘到别人头顶的天空上,不惋惜那是假话。而且,假如是自己的事,自然另当别论;但如果是为了伸张正义,就该勇往直前,奋不顾身,这才是见义勇为的猫儿本色。

 

干过一次,还想再干,一而再,再而三。好奇不只是人类的专利,我们猫族也一样不能免俗,和人类一样,只要是经过三次以上重复的行为,就很容易成为习惯,习惯了也就成为自然,认定这种行为是本性所必需的。

 

按我一贯的思维,天空是为了笼罩万物才升上去的,大地刚好在下面托住了万物。对于这点,不管你怎样颠倒黑白,都无法否定。至于开天辟地这事儿,人类又出过多少力呢?难道不是没有过尺寸之功吗?想想看,既然非自己创造,却要据为己有,这也太厚颜无耻,不讲道理了吧!好吧,你占山为王暂且不去追究物权归属,可你也没权限制别个进出是吧?我看到人类的自作聪明,他们竟然在这一望无际的大地上筑起一道道围墙,竖起一个个木桩,画地为界,把根本不属于自己的瓜分了,然后毫无廉耻地你的我的。这简直就像是用一根绳子量一下天,然后拿去备案注册:这段是我的天,那段是他的天。既然大地可以切成小块按亩论价拍卖,那么,空气也理所当然可以切成一尺见方的小块拿去拍卖了。假如既不能零售空气,又不能割据苍天,那么,所谓土地的私有,岂不也是不合理的吗?

正因为我具有如此理念,奉行如此原则,才能随心所欲,除了那些不想去的地方,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凡是我心之所向的地方,管她东西南北,无不大摇大摆,从容往返。如金田之流何足挂齿!不过可悲的是,猫族的实力不足以对抗人类。既然这个世界奉行的是“强权即公理”,那么,猫微言轻,根本无门可诉。车夫家的大黑冷不防挨鱼贩子的一顿扁担的事,可是殷鉴不远呢。

真理在我猫心,可权力握在人的手心。如此只有两条路可选:表面委曲求全唯命是从,背地里我行我素唯我独尊。若问我嘛,当然选择后者。既然如此选择了,就要随时防备扁担,也就不得不“潜入”。

 

当时迷亭还说什么:“就意志而言,我胜过任何人,绝对当仁不让。然而遗憾的是,在记忆上,我比别人坏上一倍。我想写美学原理的意志很坚定,可这意志对你宣扬后的第二天就忘得一干二净。因此,没能在紫薇花凋零前完成我的著作,这不是意志的过错,而是记忆力的过错。既然不是意志的过错,也就没有理由请你吃西餐了。”那种理直气壮,真让人难以接受!

 

“话说古希腊人重视体育,所有竞技项目都设有重奖。然而独对学者的知识毫无褒奖的记录,这一直都是一个谜。”

“的确有点奇怪!”不论说什么,铃木只随声附和。

“然而,两三天前在研究美学时,终于被我发现了原因,解开了多年的谜团,使我茅塞顿开,恍然大悟,达到了欢天喜地的妙境。”迷亭的虚张声势,大概就连最擅此道的铃木先生也甘拜下风。看到一场雄辩一触即发,主人赶快把头低下去,用象牙筷子砰砰敲打点心碟。

迷亭对此毫无反应,继续夸夸其谈:“那么请问,这位辨明矛盾现象、解我千载之谜、从黑暗深渊中拯救我们的是谁?他是号称人类文化史上头一名学者、希腊哲学家、逍遥派始祖亚里士多德。他说过——喂,不要敲点心碟,必须洗耳恭听!——他们希腊人在竞技中所获的奖品,远比他们表演的技艺贵重;因此,奖品是表彰和鼓励的手段,被人去追求。但对于知识来说,如果同样给予奖励,那这奖励当然要比知识贵重才行。

“然而,世上可有比学识更贵重的东西吗?当然没有。如果所授奖励不足以与知识对等,那只会辱没知识的尊严。当时,人们宁愿堆积万两金箱如奥林匹斯山那般高,倾尽克罗伊斯之财富,也要奖掖知识。但思来想去,发现根本没有什么比知识更有价值,根本没法奖励。所以后来干脆就没有奖励。

 

铃木先生是个聪明人,他认为做事就应尽力避免不必要的对抗,甚至认为毫无意义的争辩都是封建时代的流毒。人生成败与否不体现在唇舌之间。唯有事情能如愿顺利进展,才是最终目的。最好是尽量省去无谓的争论于斗气,让事情简单易行。铃木毕业后,就靠这种生活哲学一步步戴上了金表,取得了成功。

 

隐约听过世间有喜欢写所谓《猫恋》这类诙谐俳句与和歌的,还听说,早春时节的夜里,街上总有我等猫族们鼓噪沸腾,搅得人难以入眠。可我,还不曾有过这种心境。说起来,爱情本是宇宙的活力之源。上自天神宙斯,下至土里蠕动的蚯蚓、蝼蛄,无不为此心驰神往,情难自禁,此乃万物之天性是也。如,我等猫辈之春心萌动 一时里放浪形骸,不拘小节也在情理之中了。

回首往事,我也曾对花子小姐芳心暗许。“三绝主义”创始人金田老板的千金,那位对甜年糕情有独钟的富子小姐,也与寒月传出过绯闻。因此.,普天下的雄猫雌猫,在那一刻千金的春宵里意乱情迷如痴如醉,我可不会将其视作是轻薄无聊不知廉耻。

至于我,就另当别论了吧,现如今我已是看破红尘,不再为情所东。没办法!目前只求休养生息。这么困倦,如何谈情说爱?

 

古代的那些神,被看作是无所不能的。尤其耶稣,直到二十世纪的今天,依然披着全能的面纱。然而,凡夫俗子心中的全能,有时也可以解释为无能。这分明是个反论。而道破反论的,开天辟地以来非我这只猫莫属了!

想到这里,我也沾沾自喜起来,突然觉得自己原来也不是单纯的猫,对此我必须做一番阐述,用“猫也不可小瞧”这一观念,来改造一下人类那傲慢的大脑!

据说是上帝创造了宇宙天地万物。由此可以推断,人也是上帝创造的!这点在那个《圣经》里有详细记载。关于人,就连人类自己通过数千年的观察,也都感到玄妙和不可思议,因此,自然而然地倾向于承认上帝的全能是事实。其他的姑且不提,单说这茫茫人海,就找不出两个面孔相同的人来。脸形自然有大致的规格形状,大小也都大同小异。这说明,人都是用同样材料按照相同模式制成的;神奇的是尽管用的是同样材料、同样模式,却无一相貌雷同。多么神奇!只用那么简单的材料,竟然设计出千差万别的面孔来,不能不佩服造物主的天工智巧。这需具备怎样丰富和独特的想象力,才能有这样无穷无尽的变化。那些画家们,穷其毕生想要描绘出不同的面孔 也顶多画成十二三幅罢了。依此推论,上帝一手承包下造人重任,怎不令人叹服!这毕竟是凡尘中不可能存在的能力,称之为“全能”完全实至名归!在这一点,人类似乎对于上帝是由衷地敬畏和诚惶诚恐。当然,这是从人类的立场出发,人类对上帝的顶礼膜拜也就理所当然。

不过呢,站在猫的立场同是这件事,却可以做出不同解释:这一下子就证明了上帝的无能。我想,即使不是一无所能,也总可以断定他绝不比人类有更大的本事!

传说上帝按人数创造了众多面孔,当初他到底是胸有成竹造得千差万别,还是本想不顾大郎、二郎都造它个千人一面?是不是预期设想是一回事,实际操作起来是另一回事?因此造一个坏一个,换种说法就是无心插柳柳成荫,而并非是忠于原著呢?这一点尚属未知。

人类的面孔,难道不是既可以当作是上帝天工开物的丰碑,也可以看作是上帝力不从心,应付差事的劣迹吗?说“全能”当然可以,但称之为“无能”又何尝不可!因为人类的两只眼睛并列在一个平面上,不能左顾右盼,所以,只能看到事物的部分,想起来真可怜。

如果换个立场想,这种再简单不过的事实,在人类生活中层出不穷,当局者却眼花缭乱,要不就是被上帝震慑住了心神,一直无法看清。如果说富于变化的创造极其困难,那么,彻头彻尾的仿制想做到分毫不差,也绝非是易事吧!不信就要求拉斐尔画两幅一模一样的圣母像出来看看,这无异于逼他画两个不一样的玛利亚!我想拉斐尔要为难了!不,比起画两种不同的景物,也许画两张完全一样的景物更难。这就像要求弘法大师用昨天的笔法再写“空海”二字,写出来的要跟昨天写的完全一样。

人类使用的母语,完全是靠模仿的办法获得。人们向妈妈、乳母或其他人学习日常会话,完全是机械运动。如此建立在模仿基础上的母语,过十年、二十年,发音自然或多或少会有所改变,这就证明人类不具备彻底的复制能力。纯粹的模仿,想复制出先前出现的事物,看来是任重道远。

那么,如果上帝能把人类造得一模一样,像一个模子铸成的玩偶,那才可以证明上帝的全能;否则,像今天看到的这样,粗制滥造的面孔光天化日之下横行于世,千姿百态,令人目不暇接,恰恰是上帝无能的铁证。

我竟然忘了自己怎么就会这样长篇大论侃侃而谈了!不过,既然人类把“忘本”当成家常便饭,我等猫辈也自然难免,那就请各位别见怪了吧。

 

“见多识广”就会变得精明,精明固然好,但过于精明了,遇到的危险也会增多,每时每刻都不能疏忽。人,不论变得狡猾、卑鄙,还是披上表里不一的伪装,无不是因为过于精明。精明还是年纪的罪孽,因为一般都说“老奸巨猾”,指的就是这个道理。

 

在猫家我看来,别看主人超然物外,但对金钱的看法其实跟普通人没有多大区别。甚至正因为穷,对于金钱的渴求更强烈呢。

 

休养本来就是苍天赐予万物的基本权利,但凡身负生息之义务者,要是想要为苍天尽生息繁衍之责,必须得休息好才行。假如神明这样说:“汝等为劳作而生,非为睡觉而活。”那我就要毫不客气地回敬:“所言甚是。我为劳动而生,故也要为劳动而休息。”

 

天底下的凡夫俗子们,除了寻求感官刺激外对其他一无所知;因此,他们在评价他人时,除了外在,别的一概不管不顾,真是让人讨厌。他们可能认为,只要不是撅起屁股,面朝黄土背朝天一身臭汗,就不算是劳作了。

 

相传儒家也有打坐静修一说,但也不是闭关深居,修炼安闲与跪坐,而是为了让思想不受约束活跃起来,其实所耗精力远超常人。不过是表面上看起来很少活动,凡夫俗子很难理解,才以为这些伟大的巨人是昏睡假死的泥胎,为此嘲讽他们是废物、饭桶等。这类凡人有眼无珠,根本不可能懂得除了吃喝拉撒外,还有别的奥秘存在,多多良三平这个家伙,正是这类庸夫俗子中的翘楚。所以,他理所当然地把我看成百无一用。令我心寒的是,就连略知古今诗文、稍识事理真相的主人,竟也不问青红皂白就赞同庸俗的多多良三平,对他“炖活猫”的倡议未加阻拦。

退一万步想,人这样蔑视我,倒也情有可原。所谓“大声不入于俚耳”“阳春白雪,曲高和寡”是也。要一个眼里只能看见表象的家伙来看到我灵魂深处的光辉,简直就是在要秃子扎辫子,让金枪鱼演讲,要电车脱轨,劝主人辞职,叫多多良不想赚钱,这完全是在强人所难。

但即使是猫,也不能脱离社会。既然是社会的一分子,不管如何自命清高,也不可能完全断绝与社会的联系。主人、太太以及女仆、多多良之流并不能公正对待我,这固然是遗憾,但对此我也只能听之任之。人类因为愚昧无知和胡作非为,扒了我的皮,卖给做三弦琴的;剁了我的肉,做多多良的盘中餐,那事情可就严重了。

猫家我乃奉天命下凡,运筹帷幄,古今中外第一猫是也。这肉身尽管是皮囊,却也十分珍贵。应了那句古语:“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如果不时刻谨慎行事,徒招风险,不仅殃及自身,也有悖于天意。看看那些威风八面的猛虎,被关进动物园了,也只好与猪比邻而居;那志存高远的鸿雁,若落入猎人罗网,也只落得个与鸡鸭共釜俎而亡。

我既暂时落魄,不得已与庸人混在一起,那就不得不入乡随俗为庸猫;既是庸猫,那就不能不捕鼠……怎么回事?我终于决定要捕鼠了。

 

在这种情形之下,最能安抚心绪的,就是对这样的事淡然处之;或者对无能为力的事视而不见。环顾这茫茫世界:昨日刚娶的新娘,谁也保证不了今天就不会与世长辞。那新郎却满心都是什么花好月圆,天长地久,面上岂不毫无忧色吗?面无忧色,并不等于不担心,而是因为再怎么担心也无济于事。这样一想,我觉得也可以妄下断言:三面受攻的事绝不会发生!无非是一旦予以否定,我这忐忑的心就会安稳下来。世间万事万物,哪个不渴望得到安心呢?那么就这样决定了,三面受敌之事绝不会发生在我身上。

 

开始时,我信心百倍,勇气十足,甚至都有点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不过换来的只有懊丧、疲惫和困乏,我干脆不再跑来跑去,就蹲在厨房中心一动不动。虽然不动,却装作眼观八方,认为这样渺小的敌人,不足以成大患。

原以为是棋逢敌手,没想到全都是胆小鬼,这战争的光荣感突然消逝,剩下的只有厌倦。一旦厌倦,意志就消沉;消沉的后果,就是轻蔑从而随便了,反正也干不出什么大事;既然有了这种心态,我就开始昏昏欲睡。我终于睡了。即使身临前线,也不可不休息。

 

月儿西沉,清光如练,但已瘦削了,像半裁信纸。

 

这天热得猫都受不了。听说英国有个叫什么西德尼•史密斯的,他叫苦说:“恨不能把皮剥了,把肉挖了,只留骨头好凉快凉快。”其实大可不必那么劳神费力,只要把我这身浅灰色带花纹的皮毛拆洗一下,暂时送进当铺就谢天谢地了。

在人类眼里,我们猫一年到头总是一副嘴脸,春夏秋冬同是一张皮 过着最简陋、最平常、最不需金钱的生活。他们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们猫也知道冷暖。不是不想偶尔洗洗澡,完全就是无奈这身皮毛水洗了,再想弄干太麻烦。这才是我这猫不得不忍受一身臭汗味,没进过澡堂子的门的原因。

说实话,并非我不想拿把扇子扇,问题是我没法握住扇柄!想起这些,就为人类不懂得珍惜感到痛心疾首。比如本来应该生吃的东西,偏要煮呀、烧呀,添油加醋大费周章。

再说穿戴,对人类这种生来就有缺陷的物种,要求他们像猫这样一年四季不换行头有点勉为其难。但何必非把那么多玩意儿套在身上呢?弄得那些羊呀、蚕呀不胜其烦,连像我这样的一点清闲都没有。我想对此只能说:无能。

衣食之类,我觉得最好是睁一眼闭一眼,无须强求。难以理解的是,其实很多东西根本不影响基本的生存,可人类也要弄得极其烦琐,真是令我费解。首先我们来说说头发,头发是自然长起的,所以,我认为任其自由生长,才最符合自然规律,也是对头发的主人最有利的;但是人类却挖空心思的,琢磨出千奇百怪的发式。我记得有一种发式,人们称其为光头,就是脑袋上寸草不生。太阳大了就撑起伞来遮住,天冷了就缠上头巾。既然如此,那你干嘛要把头发剪掉,还刮得锃亮?简直就是无理取闹。这还不算,人用个像锯条似的无聊玩意儿,叫什么“梳子”的,把头发左右两分。还有一堆分法,诸如四六、三七、二八的,把好好一个天灵盖划成两片。有人还让分界线穿过旋涡,一直通到脑后,活像芭蕉叶的仿制品。还有人把头发中部剃成平平的,两边急剧下降,让个好好的头颅看上去像个锅盖,简直就是一副杉木篱笆的写生画。对了,我还听说有留什么五分发、三分发、一分发的。难以想象将来还会流行什么款式,指不定哪天疯了,就把头发朝头盖骨里剃进去,出来个负一二三分哩。总之,人们穷其所有,将折腾进行到底。总是无事找事,简单方便的不去要,一定要复杂了才好。就拿这脚来说吧,明明长着四只,偏要只用两只,另外两只又不用来走路,像送礼的鳕鱼干悬在身上,真是暴殄天物!而且非常难看!

由此可见,和猫相比,人类是过分清闲了才会无聊,想着法子折腾自己来开心。最可笑的是,越是这些闲人一见面越是大肆宣扬:“忙得很呀,忙得很呀!”你要是只看脸色,还真像是很忙。一群吝啬鬼,真让猫担心会不会忙到西天去。有人见了我常说什么:“像猫那样闲适多快活啊!”想快活就快活呗,谁也没求你们没日没夜蝇营狗苟的呀!作茧自缚,偏还要叫苦连天。好比自己燃起一堆火,又吵着嫌热。

 

要说失恋,我这也算是一次痛苦的经历,可如果换个角度想,要是当时没发现她是个秃子,稀里糊涂地娶了她 以后岂不是药天天看见她的秃头。正所谓一失足成千古恨哟!结婚这事嘛,不到最后不会发现隐藏着的伤口。因此,我奉劝寒月君不要一味朝思暮想、神魂颠倒地折磨自己,还是赶快收心,磨你的玻璃球去吧。

 

这样面红耳赤相互攻击,才是夫妻关系的真实写照!从前的夫妻,一定是索然无味的。

传说古时候女人都不会跟丈夫顶嘴。真如此,那不等于是娶了个哑巴?这一点我一向认为不可取,倒是巴不得像嫂夫人这样偶尔呵斥几句:“你还不够重的吗?”娶个老婆要是隔三差五不吵一架,那真的会把人郁闷死的!比方说我妈吧,在老爷子面前唯唯诺诺。共同生活了二十年,据说老两口除了参拜神社,竟然没有一同跨出过大门,这也太过分了点吧?要知道多亏妈妈,我才记住了列祖列宗的戒名。男女之间就是这样:毕竟我们小时候不可能像寒月君那样跟意中人心心相印,心有灵犀,到那梦一般朦胧的地方神会了……

 

“你知道的事可真多,令人佩服!”

“是的,天文地理,大概都略知一二。不知道的,只有自己干的那些蠢事,但连这也略有所知。”

 

今年春天請她參加朗誦會,接觸比較多,之後一直有往來。我見了她不知什麼緣由,總會有感情衝動。在相當長的一段時期,吟詩作賦,都非常順利,基本都是一揮而就。這本詩集之所以愛情詩居多,我想,可能就是因為從異性朋友那裡得的靈感吧。所以,我必須對那位小姐表示真誠的謝意,借此機會獻上我的詩集。自古以來,絕妙的作品都離不開女性的啟發。

 

我繞到後門,悄悄溜了進去。千萬別信什麼“從後門溜進是膽小”“是外行”之類的話,這不過是那些只能走正門的人嫉妒才會這樣說的。自古從後門出其不意而闖入的名人志士不勝枚舉。

 

上火就是發瘋的別名。不發瘋,就支撐不住家業,名聲會不大好聽。但詩人畢竟是詩人,煞有介事商定了一個“靈感”的名詞。這樣一來更容易矇騙世上那些缺乏智慧的人。其實那就是上火。柏拉圖曾經捧詩人臭腳,把上火稱為“神聖的瘋狂”。然而再怎麼神聖,既然“瘋狂”人們就不會理睬。因此,還是像新發明的藥名那樣,稱為靈感對於詩人們更好用一些。

 

既然沒辦法,也只有如此了。話說回來,你別那麼固執了。人一有棱角,在人世上周旋,就會又吃苦又吃虧呀!圓滑的人滴溜溜轉,轉到哪兒都吃得開;而有棱有角的,不僅累,而且轉動一次,就要磨得很疼。世界畢竟不屬於個人專有,別人不會讓你事事如意呀!不管怎麼說,跟有錢人作對總要吃虧,傷身動氣,搞壞身體,沒人說個好,人家還滿不在乎,坐在家裡動動嘴就把事辦了,俗話說‘胳膊擰不過大腿’。有點固執倒也沒什麼,但頑固到底就會影響自己的生活、工作,到頭來自討苦吃!

 

牢騷也好嘛!如果有牢騷就發,一時心情會好些的。人嘛,各有千秋。即使哀求別人都變成你那樣的人,也不可能。雖說要是不跟別人一樣拿著筷子就吃不成飯,但麵包還是自己切的最好吃。在高級服裝店定做衣服,會做一身穿上就合體的;在普通服裝店定做,不將就著穿段時間是不行的。不過,社會可是件做得很精緻的服裝,穿來穿去,西服就主動適應了人身材了。假如是上等爹媽,本領過硬,把我們生得適應這個社會,那就幸福了。如果生得不合要求,那就只有兩條路:或者自願與世格格不入,或者忍受到跟社會合拍時為止。

 

首先說什麼“積極”,那是沒邊兒的事呀!任憑你積極幹多久,也達不到如意或完美。對面有顆扁柏樹吧?它妨礙視線就砍掉它。可這一來前邊的旅店又礙事了。把旅店推倒,再前邊那戶人家又礙眼。任你推倒多少,也是沒有止境的!西方人的干法,全是這一套。拿破崙也好,亞歷山大也好,沒有一個人勝了一次便心滿意足,錯了。任憑你苦苦追求“心滿意足”,有如願以償嗎?寡頭政治不好,就改代議制。代議制不好,就再換個什麼制。河水氾濫了,就架橋;山擋路,就挖個洞;交通不便就修鐵路。可人類能多大程度滿足自己的慾望呢?西方文明也許是積極進取的,但畢竟是失意的人創造出來的文明。至於日本文明並不以改變外界事物以求滿足。日本和西方文明最大的區別就在於:日本文明是在“不根本改變周圍環境”這一假設的前提下發展起來的。父親和子女處不來,不能像西方人那樣改善關係,以求安寧。親子關係必須保持固有狀態,不可改變;只能在維護這種關係的前提下,謀求安定。夫妻君臣之間的關係,武士與商人的界限以及自然觀,莫不如此……高山擋住了去路,去不成鄰國,那就不要去想著推倒這座大山,而是磨煉自己不去鄰國也能混下去的功夫。所以佛家也好,儒家也好,都是以這個根本為基礎的。

不管你如何了不起,世上畢竟不可能都萬事如意。既不能使落日回升,又不能使加茂川倒流,能約束自己的唯有自己的心靈了。只要努力使自己平心靜氣,落雲館的學生再怎麼吵鬧,能奈你何!即使今戶窯的狗獾子,只要滿不在乎,也就完事了吧?關於乒助之流,即使說了什麼蠢話,心想他是個大混蛋,裝沒聽見,也就沒事了!據說從前有個和尚,刀按脖子了還風趣幽默說:“電光影裡斬春風。”如果修身養性到家,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說不定就會這樣收放自如。我這號人不懂那些玄妙道理。不過,我總覺得一味鼓吹西方人那種積極進取精神,是不對的。眼下你不論怎麼積極爭取,學生們還是要來捉弄你,豈不徒勞嗎?假如你有權封閉那所學校,或是學生們乾了足夠報警的壞事,那另當別論。既然情況並非如此,你再怎麼積極地跑出去,也不會獲勝。跑出去,就會碰上金錢問題、寡不敵眾的問題。換句話說,你在財主面前不得不低頭;在恃眾作惡的孩子們面前不得不求饒。像你這樣的窮人,還要單槍匹馬去鬥架,這正是你心中不平的禍根!

 

主人習慣對那些沒影而自己不懂的事大加讚美,這恐怕不單是主人的嗜好吧。既然是不清楚的,那就自然藏著神秘了,莫測才能高深,空洞才得以神聖。因此,凡夫俗子們慣於不懂裝懂,而學者慣於把懂了的事講得叫人不懂。大學課程中,那些把未知事情講得滔滔不絕的大受好評,而那些講解已知事理的卻不受歡迎,由此可見一斑。

 

如此咄咄怪事世所罕見。就是有些人會把頑固不化看作是自己的優點,完全不知道在別人眼裡,自己就是個笨蛋。奇怪的是,通常冥頑不化的人都會把面子看得比什麼都重,反倒是對將來是不是被人看不起,現在有沒有人搭理自己毫不在意,估計是想都沒想到過,說起來這也算是一種憨人憨福。據我所知,這種福被命名為“豬玀的幸福”。

 

一個人如果總拿自己跟瘋子比較,在身上找相似點,多半離精神病不遠了。怪只怪出發點有問題。一個人如果用瘋子作為標準來看自己,得出的結論就會跟瘋子差不多;反之亦然,要是以健康人為標準,那麼就會把自己當健康人看待。好吧,那就換一個法子,先從眼前著手看看。首先是那個今天登門的穿禮服的伯父。他說:“心者,置於何處也?……”這一套也有點不大正常。那就換成寒月?他從早到晚帶著飯盒,沒完沒了地磨玻璃球。這傢伙也該納入瘋子行列吧。那麼迷亭呢?這傢伙嬉笑怒罵,以惡作劇為職業,無疑算是個快樂的瘋子。下一個就是鼻子夫人了。她心腸之惡毒,早已超出常態,也只能是瘋子才有。金田老闆,沒見過也一樣,看他對老婆低三下四、婦唱夫隨的樣子,完全可以看作是一個不同凡響的人物。

不同凡響就是瘋子的別名,和瘋子劃為一類名副其實。其次嘛……對了,還有落雲館的諸君子。從年齡來看,還都嫩得很;但在躁狂這點上,完全符合目空一切的暴徒特點。這樣一算,基本所有人都可以歸類到瘋人類,這倒叫人意外地心安理得起來。說不定整個社會就是由瘋子構成的呢。瘋子聚在一起,互相爭吵、叫罵、爭鬥、殘殺,像細胞之於生物一樣沉沉浮浮、浮浮沉沉。說不定其中有人頭腦清晰,能分辨對錯善惡反倒成了另類,才需要創建瘋人院,把那些人關進去,不讓他們再見天日。

如此說來,被幽禁在瘋人院裡的才是正常人,而留在瘋人院外的倒是瘋子了。這也就是說,當只有一個瘋子時,誰都看他是瘋子;一旦全都成了瘋子,成為一個很大的群體了,也就成了正常人。大的瘋子濫用金錢與勢力,管理很多的小瘋子,奴役驅使,結果成為“傑出的人”。這種事屢見不鮮,真把人搞糊塗了!

但主人卻想:一切都搞糊塗了。然後酣然大睡。

到了第二天,究竟原來都想了些什麼,他自己已然忘得一干二淨。之後,如果想要再思考瘋子問題,自然只能重新來過。至於那時他究竟走哪條思路,是否還會得出“一切都搞糊塗了”的結論,誰也無從知曉。但有一點是可以明確告知的,那就是不論他沿著哪條思路絞盡腦汁,最終得出的結論只能是:“一切都搞糊塗了!”

 

當你明知希望渺茫,卻還要去追求這渺茫的希望時,最好只把這追求在心裡描畫一番,平心靜氣一動不動。可惜我可做不到,我是定要把“事與願合”實踐一遍才行的。即使明知實踐不可能出真知,也是要等撞南牆再回頭。

 

官吏本該是人民的公僕、代理人,為了辦事方便,人民才給了他們一定權力。但他們搖身一變,就認為這權力是與生俱來的,跟人民毫無關係了。

 

這應該就算是“無所作為”吧。然而當今世界,號稱“大有作為”的那些人,除了坑蒙拐騙、陰謀殘害、虛張聲勢外,似乎再也沒別的本事了。連中學生也是在見樣學樣,誤以為不這樣就不夠神氣,而只有得意揚揚幹那種惹人厭煩的勾當,才算得上是在為將來成為紳士做準備。這哪是什麼“大有作為”,簡直就是“胡作非為”!

我好歹是只日本貓,多少有點愛國心。每當看見這號人,就想揍他們一通。這種人多一個,國家就要相應弱一分。有這樣的學生,是學校的恥辱;有這樣的人民,是國家的恥辱。雖然恥辱,這號人卻源源不斷產生出來,日本人似乎連貓這麼點氣度都沒有。嗚呼哀哉!

如此看來,相對而言像在下主人這類人,都可以算得上上等好人了,因為他的窩囊是上等的,無能也是上等的,不耍小聰明也是上等的。

 

今天是婦女開會,我特意講上面那個故事,是有原因的。不過,也許有些失禮。婦女有個毛病,遇事常常不正面直接面對,而是喜歡繞路而行,捨近求遠。當然,並不只婦女會這樣。在這明治年代,男子也受到文明的不良影響,變得越來越像女人,因此,常常因簡就繁,做些表面文章,反而認為這才是正常的途徑,是作為紳士必須身體力行的,如今這樣的人似乎還不少。但這些人都是文明束縛下的畸形。

只是對於婦女們來說,千萬要記住我剛才講的這個故事,一旦有事,請按照傻阿竹的坦率直接去處理。諸位如果能像傻阿竹那樣,那麼夫妻之間、婆媳之間的糾紛,就會減少三分之一。人心眼越多,就越是慫恿你去膽大妄為,給你帶來諸多不幸。相對於男人,大多數婦女要更不幸,都是因為心眼太多了。

 

我說有趣,也許有人要問:“有什麼趣?”問得好!不論人還是動物,平生第一要事就是要有自知之明。只要有自知之明,人就有資格比貓更受尊敬。這一來,我也就不好意思寫這些混賬話了,一定馬上封筆可是看來人們基本難認清自己是什麼貨色,就好比自己看不見自己的鼻子有多高一樣。因此,連對他們平日看不上眼的貓,也會提出上述疑問!

人們看上去神氣十足,但總有很多愚蠢之處。成天扛著個“萬物之靈”的招牌,卻連上述那麼點小事都無法理解透徹。還有大言不慚者就更逗貓發笑了。既然扛著的是“萬物之靈”的招牌,就不該嘰嘰歪歪地問:“我鼻子在哪裡?”但即使是這樣,你要是以為他們會因為覺得丟臉就放棄“萬物之靈”的頭銜,休想!這可是會要了他們的命的。在如此明顯的矛盾中,人依然活得心平氣和,夠天真的。天真倒是天真,但同時也就不得不心甘情願地接受這樣的結論:人類是愚蠢的。

此時此刻之所以我會對武右衛門、主人、女主人和雪江感興趣,!並不單純是因為外部事件互相衝突,以及這一衝突的波在向著微妙之處擴展,而是由於衝突的反響在人們心裡敲擊出來不同的音色。

首先是主人,他對這件事明顯是漠不關心的。關於武右衛門老爹的嘮叨、老娘知道後會如何對待他,主人都不驚詫,也不可能驚詫。開不開除武右衛門,跟他本人被不被革職風馬牛不相及。如果是成千上萬的學生退學,也許會影響到教師的衣、食、住、行;但僅僅一個武右衛門,他的命運的變幻莫測,跟主人毫不相干。

道理無非如此,人與人之間的同情心,都是根據相互關係的親疏決定的。為陌生人皺眉、流淚或嘆息,這可不是什麼淳樸善良。我很懷疑人類是自己說的那樣深情、那樣富於同情心的動物,還是生而為人,流幾滴淚或是假裝同情,不過是一種義務,為了交際才不得不做做樣子罷了。

說穿了,大多是吃力的藝術。擅於做假的,被稱為“富於藝術良心的人”,為人世所敬重。因此,再也沒有比受敬重的人更靠不住的了。要是不信那大可一試。

 

現代人的密探傾向,都是因為個人自我意識太強。所謂現代人的自我意識,指的是對人與人之間的利益衝突了解得太過清晰,並且,個人的這種自我意識隨著文明發展,日漸變得更敏銳起來,最終連一舉手、一投足都要失去天真與自然。西方有個人叫亨利,他批評史蒂文森說:“他走進懸掛著玻璃鏡的房間,每當從鏡前走過,如不照一下自己的身影就會難受。他就是這樣一個任何時刻都不能忘記自我的人。”這話生動描繪了今日世界的面貌。睡著了不忘我,醒著不忘我,一個我字如影隨形,使得舉止言行矯揉造作,簡直就是在作繭自縛,滿世界都是辛酸,人就懷著初次見面的男女面對面那時的忐忑不安、緊張的心情,熬過自己的白天黑夜。不要提什麼“悠然自得”“從容不迫”,那都是圖有其名,毫無意義。

由這段看來,現代人全都密探化、盜賊化了。密探需要掩人耳目,幹的就是不能見人的勾當,依靠的就是個人意識。而盜賊,時時刻刻擔心著被看破、被抓住,本來就是一個人幹的營生,沒有強大的個人意識根本不可能。現代人不論是睡醒了還是在夢中,都在想著自己的利益,對任何事、任何人都會盤算一下對自己的利弊,自然就會擁有跟那些密探和盜賊一樣強的個人意識。整天算計著別人也防備著被人算計,無時無刻不在如履薄冰,直到進入墳墓才得以安心。這就是現代人,就是文明發出的詛咒。簡直愚蠢透頂!

 

生時,無人深思熟慮而後生;臨死時,卻無人不煩惱將死。

 

死,是痛苦的,但死都死不成,就加倍痛苦。神經衰弱的國民活著必死更痛苦,因此,才會為了死而受苦。不是怕死才以死為苦,而是為不知道怎樣死而痛苦。一般人智力不足,只能在聽天由命的過程中遭受社會的殺戮。有點個性的人,不甘於被社會零敲碎打的慢性殺戮,就會對死亡方式進行種種理性探討,然後拿出各自的方案來。由此而見,世界發展的趨勢,就是自殺者不斷增多,而且每個自殺者都無不是以個性化的方式自殺。

 

看看如今的文明趨勢,再看看未來的發展趨勢,就會知道結婚將成為不可能。諸位不要驚慌!我說“結婚將成為不可能”,有如下理由:如上所述,今天的世界是一個以個性為核心的世界。從前家長是一家之長,郡守是一郡之首,領主是一國之主;那時,除此之外,其他的人們幾乎毫無自己的人格。就算有,也不被承認。今天不同了,今天的人都知道自己是有個性的,個個內心都存在這樣的理念:“你是你,我是我!”如果二人路上相遇,會各自在內心想著:“你小子是人,我也是人!”然後傲然擦肩而過。可見個性已經強化到了何種程度。

但個性意識的加強,在某種程度上實際也是個性的普遍減弱。別人不再能輕易傷害於我,從這個角度來看,個人的權利的確增強了,但同時對他人不可任意干預。從這一點來看,個人的權利相對於過去顯然是減弱了。強了大家都高興,弱了又會人人不滿。於是就會這樣,一邊是“不許他人動我一根毫毛”!一邊卻是“哪怕動他人半根毫毛也好”。這樣一來,人與人之間就失去了溝通的可能,活得窘迫了,人們都在不知不覺間自我無限膨脹,直到破裂陷入痛苦中。於是就想出一個方案——老少分局。在日本,你到山溝裡去瞧瞧,一戶一個門,全家人都擠在一所房子裡。他們沒有多少個人隱私;即使有也不強調,如此也就一順百順了。但對於文明人來說,即使親子之間,都各自要有自己的空間,只要稍微有所限制了,就會怨聲載道。因此,就要分居。歐洲由於發達,比日本更早實行了這一制度。有的人家二世同堂,兒子跟老子借錢也要付利息,像外人租房要付房租一樣。正因為老子承認和尊重兒子的個性,才出現了如此良好的風氣。這種良好的風氣早晚也會傳到日本。

親戚早已疏遠,老少業已分居,被壓抑的個性得到了舒展,以至於對個性的權利以及個性的不可侵犯會無限擴展下去。因此不得不快點分居了。可問題是,在父子、兄弟都已分居的今天,再也沒有什麼可以分居下去的了,最後剩下的只有夫妻。按現代人的觀點,男女同居便是夫妻,但這是極大的認知錯誤,同居的前提是兩情相悅。今非昔比,舊的時代講究的是夫妻“異體同心”,表面是兩個人在一起組成夫妻,實質上不過是一人的兩種形式。因此才會有什麼“偕老同穴”,就是說,死了也變成一穴狐狸。這也夠野蠻的了。

今天這一套早就行不通了。因為丈夫永遠是丈夫,妻子也還是妻子為人妻者,都是在學校裡穿著沒有襠的和服裙褲,磨煉出了強大的個性,梳著西式髮型嫁進門來的,當然不可能對丈夫百依百順。而且如今對丈夫百依百順的妻子不算是妻子,是泥偶。越是賢惠,個性就越是棱角分明;棱角分明了自然就會和丈夫意見相左;意見相左了,就會發生衝突。由此可以推斷,凡是賢惠的夫人,那是一定要從早到晚和丈夫鬧彆扭才行的。如此看來,娶個夫人越是賢惠,雙方的痛苦也就越多 夫妻間就像油水,怎麼都是格格不入的,之間那就是存在一堵銅牆鐵壁。

假如那牆壁總是能保持穩定還好些。但是,因為油水不能相容,那會分分合合發生爆炸,這一來家庭就會像發生大地震一樣搖搖欲墜。日久天長了,夫妻同床異夢這個道理,逐漸被人們所認識……

那時,一位哲學家將會從天而降,對世人宣講破天荒第一次發現的真理。曰:人是個性的動物。消滅個性,就等於消滅人類。為了人生的實現,必須不惜代價保持並發展個性。因此那些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並非兩情相悅的婚姻,就是違背自然法則的野蠻習俗。姑且不論是在個性不彰的蒙昧時期,還是在文明昌盛的今日,依然沉溺於如此野蠻陋習,也未免太荒謬沒人性了。

在文明開化之今日世界,兩個個性不可能有理由因為超乎常態的親密情感聯繫到一起。儘管這是顯而易見的,但一些沒有受過教育的男女青年在一時低劣情感的驅使下,擅自舉行新婚合卺之禮,其行徑,是有悖於道德倫常。吾等為了人道,為了文明,為了保護那些青年的個性,不能不全力抵制這種野蠻之風……

 

搞不清是在睡覺還是在走路。我想睜開眼,但眼皮太重。心想隨它去好了。高山也好大海也罷,沒什麼好怕的。也就是在這當口,在我勉強抬起前爪朝前一邁時,撲通一聲把我驚醒,心想這下糟了!剛意識到糟了,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等我清醒過來時,發現自己是在水里。對貓來說,在水里是難受的,就用爪一通亂撓,但撓來撓去全都是水。而且只要我一撓,水就把我按下去。沒法子,還是得用後爪往上蹬,用前爪撓。這時,聽到咕嘟一聲,好歹露出頭來。我想應該先了解一下周圍環境,就四周一看,驚覺原來掉進了一口大缸裡。

水面距缸沿大約四寸長。我努力伸出爪也夠不到,水里自然是沒法往上跳的。想表現得滿不在乎,隨它沉下去就沉下去好了。但還是在拼命掙扎,發出些腳爪撓缸壁的咯吱聲。撓到缸壁了,身子浮起了些,但爪一滑,立刻扎一個大猛子。扎猛子了太難受,就又繼續不住地撓。不一會兒就累了,累了身子跟腿就不怎麼聽使喚。終於,我也弄不清是為了我下沉而撓缸,還是由於撓缸而下沉。

這時,我開始做痛苦中的沉思:都怪我一心想要從水缸裡掙扎逃命,才會遭此厄運。要能逃出生天,那也是一萬個求之不得。但事實擺在眼前,逃是逃不出去的。看看我這三寸不到的腿,就算浮出水面,可想要伸出腿去搭到五寸上下的缸沿,無論如何嘗試,也是愛莫能助了。再急也毫無用處,就算用上一百年時間,就算是粉身碎骨,也無路可逃。明知道逃不出去,卻還拼命去逃,簡直就是浪費時間。正因為貪生做無謂掙扎,才會痛苦。真無聊!自尋煩惱,自找折磨,真糊塗!

算了!還是聽之任之吧,不再掙扎,不再發出這樣的咯吱聲,隨他去吧!於是,不論前腳、後腳還是頭跟尾,都順其自然不再抵抗。

逐漸舒服起來。一時半會兒真說不清是痛苦還是歡樂,也弄不清是在水中還是在客室。隨他去吧,反正也無所謂了,只要覺得舒服就行。不對,就連是不是舒服也不知道了。日月星辰隕落,天地灰飛煙滅!我進入一個莫可名狀的平靜宇宙裡。我死了,死後才得到寧靜,看來想要得到平靜,唯有死路一條。

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謝天謝地!謝天謝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