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城》 西西
機械令人懶惰起來了。有了文字,人類不必再去記憶;有了書本,人類亦不願意思想。人,大概也像宇宙一般,膨脹之後就不一樣了。宇宙中的星雲,向各方擴散,擴散的結果,是增加了星雲的體積,而減少了星雲的密度。我是在甚麼地方看來的?一定是學校裏的圖書館。宇宙斥力的作用,比萬有引力還要大,所以才使物質不是互相聚攏,反而互相分散。
阿髮說要創造美麗新世界,是因為受了班主任的影響。阿髮的班主任是一位得到全班同學敬仰尊重的女班主任。她教書很細心,做事有條有理有計劃,人不兇,從來不見她打罵學生,但大家聽她的話,上課又靜又留心,沒有一個同學不喜歡她。除了教書盡心外,這班主任又很關心學生,時常勸大家不要懶惰,又告訴各人做事要有毅力,有恆心。
這些話,阿髮都記住了,阿髮所以能夠照鬧鐘的指導分配時間讀書遊戲,當然不是鬧鐘的本領,而是由於她有這麼一位好班主任。有一次,班主任和他們一起去旅行。大家在草地上圍著她談話。班主任說,目前的世界不好。我們讓你們到世界上來,沒有為你們好好建造起一個理想的生活環境,實在很慚愧。但我們沒有辦法,因為我們的能力有限,又或者我們懶惰,除了抱歉,沒有辦法。我們很慚愧,但你們不必灰心難過;你們既然來了,看見了,知道了,而且你們年輕,你們可以依你們的理想來創造美麗的新世界。
回家後,麥快樂不快樂了。這個世界怎麼了呢。不過是頭髮長了一點,他說,我又不是壞人。但他又不可以怪電梯裏的鄰居。若是要自己把頭髮剪短,老穿起西裝,結一條領帶,這卻是麥快樂無論如何不願意做的。
想了半天,麥快樂愈想愈不快樂,竟然說,不如不做人,做空氣算了。說時,真的把頭朝牆撞去。他一撞,卻撞著一串辣椒。有兩隻辣椒即時扁了,而且跑進了麥快樂的嘴巴裏,辣椒好辣,辣得麥快樂眼淚都淌了下來。不過,辣椒卻把麥快樂的不快樂辣走了。
後來,麥快樂每次搭電梯總是慢慢走,又和大廈內常常碰面的人道早安午安,大家也就和他一起乘電梯了。又後來,麥快樂每次見著朋友不快樂,就送一串辣椒請朋友吃。因為這樣,麥快樂的家才沒有變作一個辣椒倉庫。
關於耳朵和電話,我的看法是這樣。創造耳朵的人,忘了替耳朵做一個耳蓋。嘴巴有嘴唇,可以閉起來不說話不吃東西。眼睛有眼瞼可以合起來不看。耳朵卻沒有拉鍊,遇到騷擾的噪音,一樣要聽。創造電話的人,也忘了替電話耳朵做一個耳蓋,由得它透過最厚的牆及鎖得最密的門窗,擅自闖進室內叫嚷。不過,也有人這麼看。電視有輻射,會傷害眼睛。電話比較不會聽壞耳朵。
據說,在一八七七那年,人類即有了公眾電話。誰知道到了二八七七年的時候會怎樣。我們也許可憑藉思想互相感應交談而不必發聲說話。到了那時候,電話又會不會如今日的書信一般呢。我們總是懶於執筆。我們也將懶於旋撥電話。
有的人,有了電話,反而沉默了。有一個人,不過是撥電話時撥錯了號數,電話那邊傳來的聲音則是:殯儀館。有人說,當你坐在劇場裏,舞臺上響起急驟的電話鈴聲,久久沒有人接聽,引起的驚悸感特別強烈。
對於這個晚上發生的不尋常事件,他發表了他的感想:
對於這個世界,你是不必過分擔心的。你害怕石油的危機會把我們陷於能源的絕境嗎,你看看,我們不是安然度過了嗎。你為了水塘的乾涸而驚慌恐懼,認為我們即從此要生活如同沙漠了麼。你看,及時雨就來了。
對於這個世界,你無需感到絕望。你何必為了暫時顯現的環境污染,人口膨脹等等的片面跡象,而下定判決書,以為地球不再有能力繼續生存下去呢,你當然看見工業文明帶來災害,你又預知機械將取替人類在星球上的位置,但這一切,不過是地球在向我們發出戒備訊號,要我們提高警惕,當我們身處舒適寫意的時刻,不可過分奢侈,不要任意揮霍,令我們的消費超越地球的供應。我們難道不懂得該好好珍惜我們這美麗的星球嗎。
當別的人說「到處去走走」,說的人指的可能是荷蘭,要看的是荷蘭的風車;或者,指的是西班牙,要看的是西班牙的鬥牛。不過,麥快樂說的「到處去走走」,指的卻是足下這個小小的城市。
在這個小小的城市裏,其實有許多地方可以去走走。每天有那麼多遊客到這裡來,還有不曾來正期望能夠來的人。人們到這裡來,想來看看這裡的漁船、來看看海港、來看看炎夏白日下的沙灘,以及夜晚滿城燦爛的燈色。
而我們,終日行走在幾條忙碌的大街上,擠在行色匆匆的人群中,只見許多蒼白的臉。於是,有人就說了,到巴黎去吧,到羅馬去吧。對於這個城市,你是否不屑一顧。
只要看見別人高興,阿傻就也高興了。這就是為甚麼阿傻喜歡遠足的緣故。當你跑到離市中心老遠的地方,你總可以看見許多笑著的眼睛鼻子。大家的臉都紅紅的,衣服寬闊舒服,腳步輕鬆。在市中心,你看見的是甚麼樣的臉面呢。睡不醒的眼睛,自言自語的嘴巴,兩邊徘徊的耳朵,賽跑也似的腿,出冷汗的雙手,傷風鼻子、手肘、拳頭。
啤酒花園裡面依舊坐著疏落的幾桌子人。三個喜歡笑的人這次沒有坐在大籐椅上,他們坐在木桌子前面,坐在一把黃橙色的大傘下面喝咖啡。其中的一個說:這咖啡不錯,杯子的顏色和形狀也不錯。說著,又喝了一口咖啡。另外的一個則說,世界原來是這樣的,要你耐心去慢慢看,你總能發現一些美好的事物;事物的出現,又十分偶然,使你感到詫異驚訝。還有一個就說了,我們覺得這咖啡不錯,咖啡知道嗎。我們說這些木桌子椅子,顯示出一種沒有化過妝的美麗,木桌子椅子知道嗎。
做一份不烘麵包不切掉麵包邊的三明治的人,大概就像一個畫畫的人一樣吧。你是否喜歡一幅畫,是否喜歡一種由三片像麵包的麵包,夾著番茄沙律醬雞蛋醃肉火腿做成的三明治,是創造者與欣賞者間距離的問題,喝著咖啡的一個人說。他穿的是一條栗色的粗布褲,一件乾草色的布襯衫,那顏色,使他和他喝的咖啡溶在一起了。
創造的人當然是重要的,喝著咖啡的一個笑嘻嘻的女孩子說,她的頭髮黑而且長,她的臉上滿是美麗的陽光。欣賞的人和創造的人同樣重要,她說。
人是很可惜的,總有很多的事物見不著。如果生長在○○○一年的時代,我看我也許見得著耶穌;我就會對他說:你的頭髮很自然主義呵,我們現在又都把頭髮留長了。耶穌會怎樣說呢,他一定會告訴我,猶太人留長頭髮,是因為這樣子就和羅馬人不一樣了。羅馬人不長鬍子,又把頭髮剪得短短的,好像希臘的雕像。羅馬人喜歡希臘。
是了,羅馬人喜歡希臘,但這又有甚麼意思呢。你那麼喜歡藝術,卻成了鳴的鑼、響的鈸,而沒有愛。光是頭髮很希臘、滿城市很藝術,又有甚麼意思呢。
如果,生長在更早的年代,我看我或者可以見著黃帝。我喜歡黃帝,他發明指南車,人又勇敢,我能夠做他的子孫,覺得很高興。要是有人問我,你喜歡做誰的子孫呢,阿力山大大帝、彼得大帝、凱撒還是李察獅王,我當然做黃帝的子孫。問的人就說了,在這裡,做黃帝的子孫有甚麼好處,你會沒有護照的呀。
我沒有護照。他們說,如果這裡的人要到別的地方去旅行,沒有護照是麻煩透頂的事。在這個城市裏的人,沒有護照而想到別的地方去旅行,要有身分證明書。證明書是用來證明你是這個城市的人,證明書證明你在這個城市裏的城籍。
——你的國籍呢
有人就問了,因為他們覺得很奇怪。你於是說,啊,啊,這個,這個,國籍嗎。你把身分證明書看了又看,你原來是一個只有城籍的人。
在這個城市裏,當你的意思是指公共汽車,你說,巴士;當你的意思指的是鮮奶油蛋糕,你說,鮮忌廉凍餅。因此,在這個城市裏,腦子、嘴巴和寫字的手常常會吵起架來了。寫字的手說,你要我寫冰淇淋,但你為甚麼老是說雪糕雪糕。腦子、嘴巴說,我的意思明明是告訴你這二人是足球裁判員和巡邊員,你卻仍把他們寫成球證和旁證。
他說,把一個橙切三刀,要分開四份。不過,吃完橙後,要有五塊皮。當然不可以把皮撕成兩半,又不能三刀切出八塊橙來。
有橙的人都把自家的橙拿出來,用刀縱也切橫也切,把橙全切開吃了,卻沒有人可以變成五塊皮來。結果,阿傻想起他的籠燈辣椒。把辣椒團團轉切三次,切下三塊來,中間的一截,正連著兩塊皮。阿傻果然把切橙的謎解了。
騎腳踏車撞到母雞的人,手裏正拿著兩張十元面額的市幣,數分鐘來不斷懇求對方勉強收下算了,這時,見母雞正在泥堆裏吃蟲,即把市幣塞回袴褲袋裏,朝他的同伴打聲招呼,三個人一起坐上自家的腳踏車,迅速離開了現場。雞主人見著母雞這樣,就火了起來,對母雞罵了三分鐘粗野話,其中,有一分鐘罵母雞自己,一分鐘是罵雞蛋,還有一分鐘,罵的是母雞的母親。
阿傻說不如去求一枝籤吧。他不知道從甚麼場所拿來一把香,插在香案上,又去把籤筒雙手執抱,然後跪在蒲團上搖響了。骨落骨落,不久就有籤落在地上了。第一次籤落了兩枝。阿傻把籤拾起來,放進筒內,又搖一次,這次,他搖出了一枝籤。
——你求了些甚麼呀
大家問。
——天佑我城
他說。
在玩具店的旁邊,是一間洋書店。這間店,喜歡把新鮮的書本當作剛出爐的麵包一般擺在當眼的地方,好讓大家嗅到書卷裏發出的爐火、牛油、雞蛋及砂糖的甜味,聯想起一隻隻外面烘得又脆又香,裡面白而柔軟卻滿溢著果醬的麵包來。新鮮的書本和新鮮的麵包一樣,當它們擺放在玻璃櫥裏當眼的地方,許多眼珠子的焦點就集中在它們的臉上了。
書店裏這一陣有很多小說,它們是蘋果牌小說。所有的偵探小說,封面都印著一個藍色的蘋果。所有的純情小說,封面則印著一個粉紅色的蘋果。至於最暢銷的小說,封面上印的是金色的蘋果。買蘋果牌小說的人非常多,所以那些金蘋果小說已經剩下很少了。
最近,蘋果牌小說出版社有了一種新產品,那是經過多年試驗出來的發明,叫做即沖小說。它的特色是整個小說經過炮製之後,濃縮成為一罐罐頭,像奶粉一樣。看小說的人只要把罐頭買回去,沖咖啡一般,用開水把粉末調了,喝下去就行了。喝即沖小說的人,腦子裏會一幕一幕浮現出小說的情節來,好像看電影。
這種蘋果牌即沖小說當然是開創了小說界的新紀元,它的優點是不會傷害眼睛,不必熟習中英法德意俄文,所以,生意很好。據喝過蘋果牌即沖小說的人報導,偵探小說的味道,是有點苦澀的;純情小說的味道有兩類,一類像檸檬一般酸,另一類如棉花糖一般,甜得虛無縹緲。
書評人對蘋果牌即沖小說的評價又是怎樣呢,有一個書評人的意見是這樣:在這個時代,大家沒有時間看冗長的文字及需要很多思考的作品,應該給讀者容易咀嚼的精神食糧,要高度娛樂性,易接受,又要節省讀者的時間。因此,蘋果牌即沖小說是偉大的發明。
——你們是一點也用不著擔心的
——地球正在新陳代謝。地球正在繁殖自己的第二代。地球是一個細胞。它是生物。它將誕生一個新的嬰兒
——在南端的冰山之中,有一座新的山將從地殼中升起,海面會有一個島,這即是我們另外一個地球
——在這新的星球上,地下埋藏的礦產,比原來的還要豐富。海洋裏的水,都是未經化學品染污過的。我們會坐船,到這新的行星上去,我們的船是第二艘挪亞方舟。舊的地球將逐漸萎縮,像蛇蛻落蛇衣,由火山把它焚化,一點也不剩。人類將透過他們過往沉痛的經驗,在新的星球上建立美麗的新世界
電話聽筒那邊的聲音說。我不知道聽筒那邊的聲音是誰的聲音,陌生而且遙遠。但那聲音使我高興。電話有了聲音,電線已經駁通,我的工作已經完成。我看看錶,五點正。五點正是我下班的時間。那麼就再見了呵。再見白日再見,再見草地再見。
《我城》的一種讀法 何福仁
中國的長卷畫家,運用的往往是移動視點,移動視點是從山水畫發展出來的一種特殊美學風格,而異於西方的焦點透視。中國畫家老早就打破固定視點的限制,把不同空間,以至不同時間的觀察,以情思做主宰,組織在同一畫面上。他們並不滿足於「近大遠小」的客觀空間,而追求「胸中丘壑」的心靈空間。傳統有所謂六遠法,即郭熙所云高遠、深遠、平遠;韓拙另外補充闊遠、迷遠、幽遠。今人王伯敏則歸納為「七觀法」。七觀法簡而言之,是這樣的:「一曰步步看,二曰面面看,三曰專一看,四曰推遠看,五曰拉近看;六曰取移視,七曰合六遠。」(見<中國山水畫「七觀法」謅言>)
七觀法既是中國畫家觀察自然,表現自然的方法,也是觀賞的方法。這些,跟西方建立在幾何學的透視法不同,也許不夠「科學」,可是符合中國人觀賞山水的習慣:與其立足固定的位置、靜止地觀看,倒不如置身其間,開放視野,這兒走走,那兒走走,高低遠近地瀏覽。這也符合中國人處理「天人關係」的哲學精神:與其對立於自然,想方設法控制自然,要把自然套上夾棍向它迫供,倒情願謙遜地承認人無非自然的一部分,而尋求物我的和諧。跟自然尋求和諧的關係,儒道二家方法雖異,目的則一。何況,客觀自然的規律,畢竟並不等同藝術的真實。
《我城》的眾我,是對這平凡、大眾的肯定,一種出於對群體的「同命感」;又同時意識到自身與環境的困限,這個我,置身在各樣的人際關係、城裏城外各種環境裏,不過是群體裏的一號,沒有甚麼了不起,必須謙虛地學習,要改善環境,就得從改進自我出發,踏實虔誠,彼此協心,然後才能眾志成城。然則這樣子的我,平凡裏已見不平凡。所以書名《我城》,而不是《我們的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