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的体温》 王开岭

 

所有活着的人,都只剩下一个身份:幸存者。生死存亡,简单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仅仅因为距离,因为你脚踩的位置,因为你恰好走到了某处。我突然看清了一个事实:人生,很大程度上不过是“余生”。

 

这是肉体对精神的背叛,本来我们以为它们是一回事,可实际上不是。两者一点也不成正比。肉体甚至像一个奸细,在我们最以为胜券在握的时候发动偷袭。

 

即使不能飞翔,即使还要匍匐,也要一厘米一厘米地前行。

 

窗外蝉在叫,很疯狂,很痛心疾首,像在拼命呕吐。天凉了,它们即将落幕,在写遗书。

 

世上有些墓地,虽巍峨,却缺乏自然感和生命性,法老的金字塔、中国的帝王陵……凸起的都太夸张、太坚硬,硕大的体积,捆着一团空荡荡的腐气,太具物质的膨胀力,太具侵略性和彰显欲望。总之,有一种疏远尘世的味道,虽威风凛凛,却远离了人间体息和泥土亲情,一点不像生命栖息的地儿,反倒给人留下个印象:那人的的确确熄灭了。

 

假如有一天,我离开了这个世界,我也希望有人能这样对我,能以这样的方式收藏我……将我埋于一棵树下,最好为一颗梧桐。不过我是有一份忐忑的,那就是我的爱人。虽然渴望能被她永远收藏,渴望自己的灵魂能伴之左右——让那棵树守着我们的家,渴望爱人能在寂静的夜晚常去看望、抚摸那棵树……但我同时更觉出了一份痛:假如那时我们仍不算老,这意味着她将从此一个人熬过剩下的漫漫岁月,那棵树的存在,得使她无法再平静地开启新生活……

 

爱默生:实际上,很少有成年人能真正看到自然,多数人不会仔细地观察太阳,至多他们只是一掠而过。太阳又会照亮成年人的眼睛,但却会通过眼睛照进孩子的心灵。一个真正热爱自然的人,是那种内外感官都协调一致的人,是那种直至成年依然童心未泯的人。

 

人要长高,要成熟,但成熟并非一定是成长。有时肉体扩张了,年轮增加了,反而灵魂萎缩、人格变矮,梦想溜走了。他丢了生命最初之目的和逻辑,他再也找不回那股极度纯真、天然和正常的感觉……

 

所谓的“成熟”,表面上是一种增值,但从生命美学的角度看,却实为一场减法:不断地交出与生俱来的美好元素和纯洁品质,去交换成人世界的某种逻辑、某种生存策略和实用技巧。就像一个懵懂的天使,不断地掏出衣兜里的宝石,去换取巫婆手中的玻璃球……从何时起,一个少年开始学着嘲笑天真了,开始为自己的“幼稚”而鬼鬼祟祟地脸红了?

 

褪去了天真,生命即失去了生动,剪掉了羽翼。当一个人的灵魂因饥饿而狼吞虎咽——并因不节食而变得臃肿,他就真的衰弱了,生命亦变得可疑。就像煮熟的扇贝,你已听不到涛声,嗅不出海的气息了。

 

梭罗:人越来越变成自己工具的工具了。

 

纯洁简美的东西愈来愈少。人类创造着一切也破坏着一切,许多优雅的本色和古典的秩序被打破了、颠覆了,包括季节、生态、物象、规矩、操守……我们狂妄地征伐却失去了判断,拼命地拥有又背叛着初衷,我们消失了贫穷还消灭了什么?

 

王尔德:我们生活在阴沟里,但依然有人仰望星空。

 

透过现代人的轻薄裙摆,窥见的恰恰是浪漫的贫穷和诗意的溃败。

 

我常常一个人独自溜出城市,在荒郊,在那些不算太新或太旧的沟壑和草石间,漫无边际地走着……偶尔抬起头,看见不知名的鸟儿飞过,睫毛便被什么狠狠划一下,我即会想起一些人,一些爱与被爱着的人,一些失踪或故去的朋友……

 

感动是一股带电的凉意,是颤栗。是那种浑身透明、毛孔张开——非要爱上点什么不可的感觉。

 

我们从哪里来?我们到哪里去?没有答案,拷问本身已粉碎了所有答案,语言的寻找纯属徒劳。上帝铸造了这把锁,铜匙却化作一滴水坠入更大的水中。

 

离群索居的隐,喻示着对主流社会和主流价值的叛离:从中心走向边缘,从拥挤走向孤独,从集体走向自我,从杂芜走向纯粹……

 

现代社会最大的特征是:让贪婪成为石油,让饥饿变成粮仓;给挥霍者颁发奖状和权力,刺激、刺激、再刺激——口红刺激嘴唇,香水刺激欲望,悬赏刺激胆量,隐私刺激听力,利润刺激金钱……人们比何时都更接受“物质决定意识”的哲学。肉体和精神,俨然同父异母的两个孩子,一个锦衣玉食、脑满肠肥,一个饥肠辘辘、衣不蔽体……可悲的是,骄横的父亲压根就不认那个可怜的弃儿。年代变了,变得飞扬跋扈。生命变了,变得没有灵魂。古典主义、英雄主义、浪漫主义、理想主义、唯美主义、君子主义……皆不见了。剩下的是物质主义、权力主义、恶奴主义、泼痞主义、噤声主义、谄媚主义、“人生得意须尽欢”主义……这是一个最缺乏诗意和理想根基的糨糊年代。

 

“爱”,一滴最高浓度的酒,一记汁液甜美和体温滚烫的词,一个最贴近肌肤和心灵的动作。若人生只说一句话,就是它了。若人生只干一件事,就是它了。生命最本源的含义、最永恒的向度,都指向它。没有它,人将寂寞至死、干燥至死、空洞至死。

 

塔毁于虫蠹,毁于雷电,毁于战火。可这都不足致它精神上的死。塔死于漠视,死于寂寥,死于诽谤,死于群氓践踏,死于日落后无际的黑……

 

现代中国,再不是一个造塔的年代。连尚塔者也寥寥。我以为,塔的故事到五四那一代也就到头了。鲁迅们的倒下,那意味着“塔时代”的结束。塔之遭遇实为人之遭遇,塔被毁、被焚、被扒,人挨整、挨揪、挨斗——形影相伴,一式两份。

 

普鲁斯《影子》:影子和我们的区别在于:沙漠里,他愿做一滴水,一滴迅速被瓜分和吃掉的水。而我们只甘为一群沙粒。我们感激、怀念并吃掉它。沙粒是沙漠表面的主人、实质上的奴隶。一滴水。默默无闻的先知。

 

那些曾被视为荒谬的、反动的、斗争中被打碎的——又被时间捡回来了,被重新整合,组成新的权威和秩序。而那些发生过的,看上去好像从未发生。或者说,白发生了。

 

我们常陷入一种误区:以为某个人才是我们的绝对至爱,乃不可替代、别无选择的归宿。其实,世上没有唯一性的天然,也没有命定的排他性的必然,你选择了他(她),仅仅因为其生物特征和精神轮廓基本符合你的理想类别,满足了你的幻觉和意境,而恰好你也适合对方。于是,双方同意“接轨”(相爱)。但这是人工接轨,并非天造地设,世上没有人是为另一个人准备的。

 

很多貌似常识的东西,其实并非在任何时候、于任何人都是,对常识的误解也许是人的通病,无论你是多大的知识分子,被学历武装得再强大,也会在意想不起的地方犯低级错误,一个人越自负,越容易退化到对最基本事物近乎无知的地步。

 

每个孩子,都是时代的孩子。一位母亲丢了骨肉,就是一个时代丢了骨肉。时代应和那位母亲同等焦急,并有义务和天下母亲一道找回自己的影子。否则,就是失职,就该羞愧和忏悔。我默默地位它的前途祈祷。我想,只要这样的纸片仍在飘零,那些对时代和旗帜的赞歌,就是虚伪的。

 

我不理解,这个世界上,一面是其他生物的日子越来越难过(如今,植物的灭绝速度为每分钟一种,动物为每天一种),一面都是人的生活自觉一天比一天好?人的幸福究竟以什么为价值标准?仅仅以物的生产量和消费量吗?

 

迷人的景色,我希望它来得自然、简朴,不是以商品和珠宝身份、而以在野的平易状态接受民间的亲近和消费。

 

光阴不可逆,很多事物无法唤回。比如“山清水秀”,作为普遍的自然美学,它已不复存在,仅剩的余量作为稀缺资源,只能走竞价和拍卖路线被收藏,或倾注高昂资本、以临摹方式复制,尔后以奢侈品面目上市。总之,它的归宿是资本化和私有化,这就变了味,品质、身份、功能、途径,都变了味。不能普及的美,不是美。

 

时代走得太快,走出太远了。我跟不上,也不想紧跟什么。史上恐怕没有几代人,像我们这样——没等长大,没等返乡,童年的环境、记忆中的山水,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比“我有一个梦想”更重要的是“我有一个原则”,根据这个原则,我任何梦想的实现都不能以优越和凌驾于大众平均福祉为前提。我渴望富有,但应是一种普及的富有,而非少数人独享的优势;我喜欢高贵,但不愿通过成为贵族以求高贵;我珍视尊严,却厌恶居高临下的尊严……我以为,若一个人的梦想要以客观上杀死许多人的梦想为代价,那这样的梦想还是没有的好、自灭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