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傀儡師》 喬斯坦·賈德(李菁菁譯)

Dukkeføreren by Jostein Gaarder

 

中年人一旦成群結隊出現,特別是幾杯黃湯入肚後,那股喧鬧勁兒可不是年輕人能比的。或許這是他們更人性化的一面?你看,他們一個個肆無忌憚地嚷嚷著:「快看我!」「你聽我說!」「我們現在不是跟過節似的嗎?」……

人性是不會隨我們一同成長的。我們只能隨人性一同成長。而隨著年齡的增長,人性將會在我們身上愈加清晰。

 

我十分樂於俯視樓下的街道,這無形間拉近了我和街上路人間的距離。當然,我偶爾也會聞到從外面傳來的氣味,因為人類本身也是會散發出氣味的,特別是在這樣沒有風且行人又摩肩接踵的夏日街道上。有時,我也會聞到路人手中的香煙味兒,那股煙味兒一直飄入我的鼻子裡。我暗自享受著這一特權:藏身於一塊藍色的窗簾後,「光明正大」地「監視」我的「監控對象們」——路人,並且絲毫不會引起他們的注意,甚至不會有人抬頭往上看。不過,若是突然有風將窗簾吹起,我的位置就暴露了。我確實很享受這種站在二樓窗前的「特權」——觀察別人而不被發現。

 

怎樣才能清晰準確地理解與評判我們的人生?是該從一切事物的開端來看,還是專注於當下的某一天?後一種方法固然簡單,因為所有的記憶都是新鮮的,但問題在於——人生中的一切事物並非擁有絕對的因果關係。人生無法後退,只能不斷向前,而與此同時,我們還需要不斷地作出各種關鍵性的抉擇。

人為何為人,何以為人,這或許是無解的。我知道,很多人都在嘗試著去了解這個問題,但除了在「人性」二字下畫上兩筆外,還不曾有人得到更多的答案。

 

在一個規模如此龐大的葬禮上,很容易忽視其中的某一個人,而這個人則會獨自站在樹冠下,不與任何其他親屬交流。葬禮的核心所在,是每一位參與者之間親密的關係。但是,大家又如何能夠注意到會有個別人孤零零地待在這裡,且和逝者以及悲傷的親屬毫無關係呢?

我在墓地上碰到了一些人,我同其中一位點頭致意,他曾是我的學生,但我和他並無深交,所以不必在意他。不過,我確實注意到了另外一個膚色較深、身形高大的男子,我之前見過他,並且遇到過他很多次,而他本不該出現在這裡,他是一個「局外人」。我還曾經夢到過他。他的樣貌讓我聯想到一柄大鐮刀。

 

如今是智能手機的時代,現在的年輕人無須像過去那樣事前做好各種準備,背誦種種,他們可以直接登上舞臺。我們不再談論以事實為依據的問題。例如,在復活節假期的山上,當大家對一些事情意見不統一時,我們不需要等待一週才能弄清楚結果,我們可以在谷歌網站上直接查詢答案。當今世界,關於專業問題的分歧可以在幾秒鐘內得到解決。

 

這段時間以來,我一直在強迫自己不要在晚上十一點之前上床睡覺。然而,我卻越來越經常在更早的時間上床睡覺。有時我會睡前看看書,有時不會。

「你是否願意簽署一份十年的保證合同?」我掉入了這個「陷阱」中。

我已經不年輕了。如果我還是個二十來歲的小夥子,我肯定不想簽什麼「十年期的保證合同」。我或許不是在天空中最幸運的那顆星星的庇護下出生的,但是我從來都沒有產生過自殺的念頭。

我得再起來一次,因為我的腳底有些癢,所以我先在屋子裡轉了一圈,然後在衛生間的鏡子前照了照——我是將近五十歲的人了!

我想,這世界上很多東西都是這樣在抽屜和櫃子裡慢慢累積起來的。對我而言,累積的是雪茄煙。這是我唯一收藏的東西。我燒開水,給自己沖了一杯雀巢咖啡。今天下午喝的那兩口烈酒的後勁兒並不難消退,但要擺脫和伊娃見面後帶來的傷痛的「後勁兒」,卻不太容易。

 

我們倆都不喜歡有旁人在的時候聊天,即便是隨便經過的路人也不行。在這裡,我們可以在我們本身的羞怯心理的基礎上保留住我們之間的熟悉。一段對話進行得越私人,或者越值得期待,那麼就越需要排除其他的聽眾。

 

在同一輛車裡的坦率交流,使兩個人之間迅速地生發出一種幾乎是有些親密的氣氛。通過這一種機會,人與人之間可以在極短的時間裡建立起一種比其他情況下要深刻的友誼。這種在車廂裡的熱情相處,還能夠在不斷變化的風景中,讓談話進入一個從未有過的新境界。

她在開車,我坐在車上,但我們倆迅速地建立起了一張兩個人能夠共同參照的精細的關係網,儘管在日常生活中,我的學歷和講師工作經驗與她的駕駛經歷相去甚遠。我們聊得越多,我們告訴彼此的內容也變得越多。

 

我之所以一口氣說出這些關於詞源的話題,或許是因為我想看看安德麗娜是否能夠和我一同分享這種關於語言的迷戀之情,關於詞與詞之間起源方面的問題。她說她很喜歡看書,而且她也很喜歡寫作。這個回答讓我很高興。一個喜歡閱讀和寫作的人,應該也會喜歡語言本身。

她告訴我,多年以來,她一直很想寫一本書,書中記錄那些搭乘她的出租車,坐在後排座位上的乘客和她聊天時講述的故事。一個出租車司機可能聽到很多故事,有時會聽到一切的內容。在她作為出租車司機的職業生涯裡,她體驗過精神顧問、心理治療師和法律顧問這些不同的身份。

在長途旅程中,她會請坐在後座的乘客講述他們自己的人生故事。她可能並不僅僅是為了活躍氣氛讓乘客說話,初衷應該只有一個:安德麗娜喜歡聽別人講故事。

她解釋說,出租車司機,也許尤其是女司機,經過漫長而疲勞,甚至是審訊一般的採訪之後會感到很神經脆弱。她說這就像是在比賽過半時拿到了球一樣,該是屬於乘客的下半場。安德麗娜說:「跟我講講你的故事吧!」大部分人都會被誘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人生故事,猶如史詩一般。安德麗娜體驗過,乘客是多麼容易就能夠放開自己,打開自己的人生故事。

安德麗娜很喜歡與人交往,終於有一天,她所聽到的故事已經多到足夠填滿一整本書了。而且,這本書的書名已經被她起好了,就叫《後座軼事》。

 

看到自己寫下「習慣性」這一詞也有些奇怪。因為我已經完全習慣了「獨自一人」。值得指出的是,當一個人開始建立內心對這種習慣的尊重時,它並不牽涉其他人,而只管乎自身,這一習慣的力量顯然很容易發展成許多人所說的「強迫症」。但是我不這麼認為。我對我與自己所達成的這一協議給予了充分的尊重。

 

圖娃看我的表情就像是看到了一個幽靈,這讓我很不舒服,因為它並不是一種愉快的感覺。

在文學作品和電影史中充滿了各種關於人們遇到鬼時是如何受驚的描寫。但是鬼的反應是什麼樣的呢?從鬼魂的角度來看,他們也必須要忍受面對他們的後人這件事,雖然他們已經死亡,而他們的後人依然活在這個世界上。

或許鬼魂也有感情生活。從文學的角度來看,我覺得他們有些太過悲慘。我們可以舉一個類似的例子:在很多電影和故事中,都有關於人類在遇到一個外星生物後受到極大驚嚇的內容。但是那些外星生物呢?當它們遇上我們的時候,它們又該如何反應呢?我們難道不應該至少給予它們一些讓它們或許會感到恐懼的同情心嗎?

我們也是超自然的。借用德國宗教歷史學家魯道夫·奧托的一句話來說,我們人類也代表著一種"mysterium tremens et fascinans(令人畏懼又痴迷的奧蹟)"。除了我們人類以外的生命會被停止,我們是深不可測且神秘的。但是我們卻看不到自身的這一點。我們不會為自己而感到驚訝。或許我們是這個宇宙中最大的奇跡,但是我們在日常的意識中卻全然不覺。試想一下吧,或許會有人來到這裡發現我們!

就在圖娃被嚇了一跳的同時,我也感到有些不寒而慄。她讓我從外部審視自己,我的意思是,將我自己看作一個特別奇怪且神秘的對象。就像是在捉迷藏一樣:捉別人的人和被發現的人,兩個人相遇時都會發出一些尖叫。

 

我有些驚訝,因為我的謊言被揭穿了。但是這種感覺很好。它給我帶來了一種和解與安慰,讓我能以健康的心態面對這場鬥爭的失敗。

我向門口走去,但你立刻抓住了我的胳膊,讓我停下。你勸我繼續參加追悼會。你明白我在這裡待得很不舒服,但是你請求我不要走。

我覺得你的反應既矛盾又神秘。就像你最後說的:你認為我已經對你的姐姐進行了最為全面準確的描述。你對我塑造的這幅人物肖像感到感謝。我所說的一切都是簡潔而富有個性的。

在我的故事中,唯一不恰當的,就是那個在崎嶇山地進行的徒步旅行。但是就如你所強調的那樣:現在,我已把這個故事給她了。我給予了她一趟徒步旅行。

我被你的寬恕感到了。當我後來離開追悼會的時候,我記得我彎下腰,給了你一個擁抱。不,我知道我這麼做了,雖然這並不是我這樣的一個人會做的一個典型的行動,而且對我來說做起來也並非易事。但其實我擁抱的並不是你。我透過你將擁抱給了她,我謙遜的旅途同伴。

當我轉過身,走向門口去取我的外套時,我聽到你對坐在桌子旁的其他人說:「我不知道他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

我還是不明白,既然如此,你又為何要幾乎是央求著我不要半途離開這場追悼會。

 

隨著我年齡增長,佩勒也逐漸不再需要借用我的聲音來說話了。我買潤喉糖的次數越來越少。我們開始越來越多地通過一種心靈感應的方式進行溝通,很快地,當我們處在同一間房子裡時,我們已不再需要用聲音來交流。我培養出了一種能夠從腦海裡聽到佩勒說話的能力,我只需要思考就可以回應他的問題。佩勒能夠知道我在想什麼,而這也是我一直引以為豪的事情。另外,我要說得更加明確一些:在這件事情上,我不認為這是什麼「超自然」的能力。因此,我會認為這是一件「壯舉」。

當然,在我們的交流中並沒有什麼絕對的規則,因為即便是當我們之間沒有物理上的距離時,我也可以通過低聲細語或者是高聲大喊來回應佩勒。當我在奧斯陸乘坐火車或汽車時,我會注意自己周圍的環境。過去的幾年中,這裡發生了一系列較為激進的社會變革,而且對我來說很有利。因為在能夠將麥克風別在外套或襯衫胸前的手機被發明出來之後,我和佩勒的對話的行為就變得不太引人注目了。之前,我會被別人看作是得了「杜爾雷斯綜合徵」的患者,而今天,我則只不過是一個普通人,一個走在城市馬路上,或者森林小路上的,在和張三或李四通話的人。因為人們很難分辨出我到底是在和佩勒說話,還是在和電話另一邊的對象說話。在這種無線的形式中,兩種情況都是可能的。無線,但卻依然聯繫得很好。

 

我們倆之間有聊不完的話題,而且這麼多年以來,我還是會對佩勒的所思所想感到好奇不已。我經常會在吃早飯的餐廳裡看到一些互不搭理的夫婦,或許是因為他們之間已經無話可說了吧。我為他們感到遺憾和心痛。

 

在我長大的這座小村子裡,人們不光知道我父親的事,還知道佩勒的事。

這導致了我自小就被同齡人欺負和毆打,當然,我父親的情況也是原因之一。於是,我很早就明白了,我這一生定會受到殘酷的對待,而且是有原因的。今天,雖然我已經是一個成年人了,我還是清晰地感覺到,我是一個遁世人,是一個局外人。

 

我和佩勒坐在一起,翻看著《晚郵報》,我的目光掃在了一則訃告上,它立刻引起了我的興趣,這並非是一種渴望,而是對思念的一種好奇心。

在所有閃閃發光的人名之後,我感到了一個大家庭的存在,他們會在父系這一邊的人離世之後聚在一起見面。訃告是一種激發家庭凝聚力的存在,它是一種最後的邀請函,告訴大家,所有人都被歡迎參加葬禮之後的追悼會。

 

我感覺自己並沒有比其他人的情緒低多少,或許我在某些情況下比大多數的人都更加感性一些,我很容易哭,但是我從來都沒有害羞過。我已經有了作為嬉皮士的經驗。這種經驗並不比出現在一個擁擠的葬禮上更加輕鬆,它也是一種戲劇化的體驗,儘管比孩子們豐富多彩的遊戲要暗淡一些。

我不緊張的原因有很多。我在這座城市中,除了奧斯陸大學的幾個學生,還有一些嬉皮士之外,不認識別的人,這裡沒有供我感到羞恥的地方。一個人會感到羞恥的前提是要有供他感到羞恥的環境,這樣羞恥感才有存在的意義。只有那些長時間擁有最少的社交網絡的人,才能夠「忍辱偷生」。羞恥和恥辱感的存在都要依賴於「他人」,或者是至少要有一個「你」。阿格尼絲,當我提到你的時候,我不覺得我有任何的誇張,而你是讓我最有恥辱感的人。

通過一份完整的訃告,能夠讓我研究出我在參加葬禮時如何談論關於我與死者結識的內容,如果有必要的話。

 

來到奧斯陸之後,我可以一切從頭開始,而完整的大家族則對我產生了一種不可抗拒的魅力。我對從屬於這樣的大的集體關係有一種渴望。我並沒有比大多數人更加友善。但是生活讓我變成了一個獨特的渴望家庭的人。

我喜歡父母、兄弟姐妹、表兄弟姐妹、侄子侄女、叔叔阿姨。我也喜歡在這樣緊密的家庭關係網中的溫暖和歸屬感。我享受這其中的所有角色,我也非常羨慕,可能是由於任性衝動而走進這些關係的人,他們通過婚姻這種方式進入了這樣堅不可摧的親屬關係。

我結過婚,至少經歷了數年的二人生活。因此,傷痛帶來的智慧使我不會歌頌婚姻或家庭生活。這是一種名為「婚姻問題」和「同胞嫉妒」的東西。還有一種名為「精神虐待」的東西。我很了解這些。但是,和我成婚將近三年的女人來自一個貧窮的家庭,她既沒有阿姨也沒有叔叔,她跟我一樣,是獨生子女。我們的婚姻也沒有任何「家庭」可言。我們的同居生活中沒有孩子,甚至也沒有佩勒的存在。萊頓和我生活在「兩個人的寂寞」中,它只不過是寂寞的另外一種形式罷了。

容易感受到孤獨的人也容易感到空虛。不過我更願意生活在「兩個人的寂寞」中。如果一個人獨居的話,他可以為所欲為。但是我覺得自己在大家族中會比在封閉的關係中要活得更加自由和快樂。

參加葬禮成了我的一種習慣。我變成了一個追蹤家庭生活的「獵犬」。我通過這種方式,「偷取」到家庭生活,因為我需要這麼做,因為我沒有家庭。

 

每次在參加一個葬禮之前,我都會儘可能深入地研究他或她的家庭。在幾十年前,這或許是一件耗時的工作。但是今天,它已經得到了極大的改善,在去往教堂或小教堂的路上就可以解決。隨著互聯網和社交媒體的發展,我這樣的人的生活變得更加容易了。由於公共空間的膨脹,使得私密空間受到擠壓,不斷變小。孟德斯鳩的格言「生活在秘密中」已經成為了一門存在於遠古時代的藝術。

 

在參加過你姐姐的葬禮以後,我曾下決心再也不參加任何陌生人的葬禮,至少不再奧斯陸這裡,因為我再奧斯陸已經能夠獨自生活了。那時,當我走在城市裡的時候,逐漸開始感覺到有人在看我。這可能是我的一種想象。但是有幾次,在教堂裡講課時,我感覺一些學生好像聽說了我的故事。我當然在葬禮上見到過我的一些學生,或者是我教過的學生。因此,感覺自己看到了一些具有警示性的目光並非我的偏執或臆想。我正處於人生的一個轉折點。如果我想要參加更多的葬禮,我就必須離開奧斯陸。我繼續閱讀著報紙上的訃告,我永遠不會停止做這件事,雖然我不會再為此採取任何行動。

 

但是你沒有問我是如何認識他的。我將之理解為一種謹慎的禮貌。或許你只是不忍心再聽我編造謊言了,這當然是可能的。

走進飯店時,你看著我,對我說:「我們要不要坐一桌?」

你為什麼會這麼說呢?我不知道我當時的反應是否正確,但是我們坐下後,我們彷彿代表了同一個家庭;對我而言這是一種不尋常的感覺:攜伴出席一場葬禮。

 

受到好奇心的驅使,當我前往火車站的路上經過教堂的時候,我實在無法控制自己不去看看那間老教堂中正在發生的事情,因為我看到一輛靈車停在那座石頭建築的教堂外。我知道,那裡正在舉行葬禮。

我又一次「習慣性」地進入了教堂外的廣場,然後輕手輕腳地走進了教堂。祭壇前放著一口白色棺材,上面擺著一個簡單的花環。一位男性牧師正在致辭。

我在教堂外一張白色的桌子上拿到了一份活動說明。坐下後,我看到說明第一頁上印著逝者的頭像。是那個又高又黑的男人!

我一下子愣住了,立刻拔腿就跑,衝向火車站。我的腦子裡只有一個想法:這可能是我的葬禮!

很明顯,對我來說,一個時代結束了。我再也不會偷偷溜進任何一個葬禮了。為此,你也曾在格蕾特·西西莉的追悼會上含蓄地批評過我。

然而,當我收拾好行李來到哥特蘭的時候,我依然鬼使神差地給自己準備了一套黑色的西服和一雙锃光瓦亮的皮鞋,以備「不時之需」。

 

我又看了一遍那個訃告,然後開始思考這位死者。經過一晚上的思考,我決定去參加葬禮。如果我已下決心不再偷偷溜進任何一場葬禮了的話,這一次的葬禮可以作為一個很恰當的終結,結束我這一「漫長而豐富的事業」。而且,我現在人在國外,可以輕易做決定。有很多人都是這樣,當他們身處異國時,可以輕易地允許自己做很多事情。我並不是什麼特例。

 

我對人類的信仰一直持著開放的態度,或許這來源於我的那段嬉皮士歲月。但是我也對那些放棄其一出生就抱有的信仰,並毫不遮掩地在公開場合說出他們不再相信的事物的人抱有最高程度的敬意。我將與此相反的人稱為「偽君子」。

 

為什麼我會這麼關注這些語言上的親緣關係?答案有些苦澀,但也很簡單:我沒有能夠展示給大家看的自己的親緣關係。除了印歐語族,我與其他的「大家族」沒有任何聯繫。一個人的身份和認同與其所說的語言是有聯繫的。我的母語是哈靈達爾地區的方言,這是挪威語的一個分支,而挪威語則是北歐語或北日耳曼語族的一個分支,而日耳曼語族還有一個分支,即包括英語、德語、荷蘭語、弗里斯蘭語、依地語的西日耳曼語族分支;還有東日耳曼語族分支,其中有哥特語,這是一個已經消亡了的分支,只有文字語言被保留了下來,存在於公元二世紀一本名為《烏爾菲拉的聖經》中;另外,還有一些古代北歐文字和日耳曼文字。整個日耳曼語族分支是印歐語系下面的一個重要的語族分支……

我沒有子孫,沒有兄弟姐妹,父母都已離世,但我擁有活生生的語言,我能夠清楚地說出它們與整個印歐語族的關係,跨越地域的界限,從冰島到斯里蘭卡;跨越時空的界限,從現在到六千年前!

我這裡所說的「語言」,並不是指生物學意義上的「語言」——它與我說的「語言」毫無關係——我所說的「語言」,來源於一小群人,他們是古印歐人,生活在五六千年前,可能生活在俄羅斯南邊的大草原上。我的「語言」是從他們那裡繼承而來的。我所使用的詞彙,很大一部分來源於這樣的印歐語中的繼承詞彙。

我知道,我「屬於」一個與我有緊密聯繫的語系。在這個語系中,我的「語言」有自己的祖父母、曾祖父母、曾曾祖父母,阿姨和叔叔,表兄妹,還有外表兄妹、外外表兄妹。我與這一已光榮地存在了數千年的語言大家庭「生活」在一起。

 

葬禮結束後,我被邀請參加之後的追悼會,但是我謝絕了。我說,我現在必須回到維斯比。因為那裡還有人在等我。

我親自謝絕繼續參加一個如此熱情友好的活動是件很奇怪的事。僅僅是語言和方言就能愉悅人的耳朵和心靈。但是我已經作出了決定。現在,這場遊戲必須結束了。

有時,見證自己的反應是一種充滿了矛盾色彩的體驗。它可能是一種完全不可預見的經歷。

 

交談的過程中,不斷有汽車和摩托車從我們面前的道路上開過。他們中一定會有人覺得看到一個成年人和一個手偶坐在一起熱烈地交談是件奇怪的事情。我必須時不時地讓自己擺脫這種想法,不要被它所影響,因為我難得遇見可以對話的人。我們現在可不是坐在奧斯陸某個公園的長椅上。我們所處的位置,是波羅的海上一座海島的鄉下。讓我來進行一個簡單的對比:有很多人只要離開家,離開得足夠遠,就敢於裸泳。我也不想自尋煩惱,和佩勒說說話還隔得老遠,就像是東邊的太陽和西邊的月亮。他們願意批評就批評去吧。只要我的學生沒有看到就行。除了他們,別的人都不會讓我感到難堪。

 

我只是一個坐在那裡等待了一個多小時的,希望她能夠再次觸碰的溫柔的男人,這是一種人性中充滿了善意而溫暖的關心。因為這個世界上不只存在著仇恨與邪惡,還有許多的溫暖與友善。那位年輕的女人說著一口明顯的北方方言,這讓我意識到,北方人更喜歡與別人交往。同北方人相比,我們這些人則以「冷漠」和「保守」著稱。我當時肯定是受了大白天就喝酒的影響,之後一直坐在那裡懷抱著她會再次將手放在我的胳膊上的期待,並且希望如果有第二次,她能夠多停留一會兒,待上一分鐘。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初的那場嬉皮士運動其實很像是一個大型的家族活動。那裡有各種各樣的氏族,而這也正是我在那個時間點最為需要的:一處停泊的港灣。我只需要在那個環境裡適應一件事:聆聽不同的聲音。在皇宮花園裡沒有任何的審查制度或是主導意見,各種思想百花齊放。要不是因為我們都待在一個露天的環境裡,我敢說,這裡的各種聲音能把任何房子的屋頂給掀翻了。在這裡,人們都放下警惕,不會拒絕各種類型的「實踐」,無論是水煙還是大麻。

 

在我的內心深處,我很害怕,很怕自己會崩潰。

我在想:我知道我必須走出去。我現在已經在路上了。我要離開這個世界。我要離開這個時間。我要離開整個宇宙。

如果一個人過著文明的生活,他就會一天照很多次鏡子,雖然有的人每週只會看一次自己的臉,或者是每個月一次。而作為一個嬉皮士,是不應該這麼關注臉部的變化的。有那麼幾次,我會突然穿過一面鏡子,這是因為它其實只是一束光波,這讓我意識到,我已經是個超過六十歲的人了。

而我越接近生命的終結,就越感到震驚,因為我越來越感到人類世界就是一個奇跡。

但矛盾的是:或許因為我正走在去往教堂的路上,我才會對宗教信仰感到有些無所適從。

我覺得很困惑。覺得自己沒有獲得解脫。

 

我記住了這段來自喬恩的最後的問候:

感謝大家能夠陪伴我重回大自然。你們把我放進了這個奇怪的「首飾盒」,我已經在外面嚐夠了這世間的滋味,現在是我該回去好好休息的時間了。我是一個生活在「城堡中」的人。我一直將自己的存在視為一筆貸款,等時間到了就需要用面值等額的東西去償還。

但是,我們每個人都是一樣的破產者。無論我們在生活中做什麼,都永遠無法擺脫如陰影一般籠罩著我們的債務。

葬禮之後,並未舉辦任何追悼會。而在那樣的場合裡,常常需要說很多話,雖然這與我的性格相左。

或許你們中有些人還記得,我之前曾經提到關於其他世界的一些故事,特別是關於靈魂的存在和移動。我在羅孚敦群島重新找回了這種妄想的解毒劑。我終於清醒過來了。我不再相信有其他世界的存在和來生。因此,今天就別讓我說那些誇張的「希望」了。就讓我沉默而有尊嚴地生活吧。

請微笑!別擔心!

世界是和平的!大家無需多言。

結束。

 

很難說清,你與佩勒之間是否有比我們倆之前更好的化學反應。顯然我在關注這件事。

佩勒一直都生活在陽光的世界裡,雖然我有時會發現自己處在陰影中。但是我覺得我也有陽光的一面,因為我已經有佩勒了。

 

我從未想過會有這樣的一天,這樣坐在喬恩的墳墓前。佩勒後來說出了羞恥和內疚的感覺,你和他聊了很多,而且倆人都直言不諱。我也可以在寫作時冷酷無情,這對佩勒來說不難,但對我來說則不容易。

佩勒試著撮合我們倆——他用易卜生式的方法,把我們兩個如將沉之船的人放在一起,讓我們必須直面彼此——他的關心讓人感動,但是你看上去卻不為所動。你說,雅各布,很高興再次見到你,但是你並沒有給我任何虛假的希望。

你解釋說,有時,演員會比自己的角色更入戲。一件藝術品當然可以比它所表現的主題更加崇高,任何藝術品都可以超越它的所有者。不過,無論如何,所有者也應該得到一份讚譽。

在這一點上,佩勒和你倒是很投緣。你會時不時地看他幾眼,並把手放到我的右膝蓋上。我們就如同兩個「花兒」一樣,在喬恩墓前的草地上坐了很久。我記得我們在阿倫達爾的那次談話,也發生了同樣的情況。當時我在開車,把手放在手擋上,而你把手放在了我的手上,大約有一秒鐘的時間。我很難忘記這件事。

 

我們在路上走的時候,我想起了我過去幾年裡曾經思考過的很多事情。最後,我問你,雖然我不像佩勒那樣直接。我問你為什麼在巴克克魯恩留住我,那時你還不曾見過佩勒。

你微笑了,我不明白這個笑容的意思。不過你向我解釋了一下。

你告訴我,在那次追悼會上,你被我成為我自己之外的人的巨大能力所折服,而且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我已經超越了自己。你說我當時以西西莉朋友的角色出現在那裡,說了很多讓人驚訝的話。而後來在從阿倫達爾回家的路上,你在車上讓我告訴你關於西西莉更多的徒步旅行的事情,其實是希望我再次變成你記憶中喜歡的角色,那是我的另一面——就像是佩勒,或者像是西西莉的旅遊伴侶一樣,這也是那天你選擇會和我一塊回奧斯陸的原因。

這個問題我們聊了很久。你說你回到巴克克魯恩住是因為你想要更好地認識我,了解我,或者是更近距離地觀察我。同時,作為一名心理治療師,你也希望有機會和我多一些交談。在從阿倫達爾回家的路上,你通過佩勒更加深入地認識了我。我們之間有一種有趣的「複雜感」。是的,你說是「複雜感」。

還有一件事。在安德雷亞斯的追悼會之後,也是你遇見佩勒之前,你救了我,讓我沒有丟臉。而且,我們倆還一起走到了南部的村莊。

當我提到這件事時,你又笑了。你說你會「救我」的原因,是因為你當時明白,我其實把自己畫在了一個角落裡。

任何事物都有它自己的時間,《傳道書》中是這麼寫的。現在,是否認的時機。

我覺得這是一種循環。

 

我過了很糟糕的一天,因此,覺得不太想說話了。你說你也很累了。不過,在我看來,按照佩勒的話來說,現在正是能夠與你自由交談的好時機。

我試著去思考你說過的話。但我發現自己是個膽小而蒼白的傀儡,只是那個漂亮男人的影子。沒有斯克林多先生,我就像是沒有土壤的玫瑰叢。沒有肥料就沒有玫瑰花,事情就是這樣。

我一直宣稱佩勒和我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而且我一直在小心翼翼地強調佩勒的自主權。但是,基於「二元論」的哲學觀點,這完全是我自己的觀點,如果我把佩勒放在自己的胳膊上,用一根手指指著他,說他就是我,那他就是我。在最為深刻的角度上來說,佩勒就是我,我就是佩勒,我們都生活在同一個世界裡,呼吸和思考。但是,根據吠檀多的哲學原則來看,「二元論」和「非二」則變得很難理解。如果佩勒不是我的話,我也不是佩勒,只能依靠一種幻象、奇跡和瑪雅。

我不知道我的想法是否能夠說服你。我只是想要嘗試一次,但我很懷疑自己是否會成功。

你只見到了玫瑰,但未曾見到玫瑰生長的原因。你只看到了我手臂上的手偶,但沒有看到手偶師的眼睛。

 

你說一直在進行木偶劇院的工作。在一些治療中,你會使用手偶。現在,你想要佩勒和我去斯諾伐克的一個木偶戲劇節上表演。你從斯塔姆松德來到這裡見我和佩勒就是為了這件事,而且時間很緊。如果可以的話,我們一早就得出發。

 

佩勒向我保證,他會儘可能地好好表現。但是,正如你之前見過的,我不能代替他做出任何保證。如果不是這樣的話,你也不會這麼喜歡這個傢伙吧。

你崇拜的是佩勒,不是我。不過關於這一點,我已經釋懷了。這並沒有什麼錯。我會為你們倆加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