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火车》 徐则臣
很多年以前,我觉得我是悲观的。不是为赋新词强说愁,不是玩酷,而是几乎与生俱来的、骨子里的悲和凉。那种莫名其妙的、不由人的心往下沉,太阳要落了你不高兴,太阳要升了你还不高兴。在别人的高兴之中和高兴之后,我看到的大多也是空,是无意义和不可能。后来意识到这感觉虽真诚 但依然可笑,我才见过几个高兴?我又进入过多少个高兴?想要走出这种“悲壮的不高兴”之前,有一种强烈的冲动突如其来地贯穿了我,就是出走。我同样不清楚这连绵不绝的冲动从哪里来。
我突然喜欢把“理想主义”这个词挂在嘴上,几乎认为它是一个人最美好的品质。我知道既为“理想”,就意味着实现不了,但于我现在来说,我看重的是那个一条道走到黑、一根筋;不见黄河不死心、对理想敬业的过程,我希望人人有所信、有所执,然后真诚执着地往想去的地方跑。如此说似乎于悲观相悖,一点都不,这“理想主义”是凉的,是压低了声音降下了重心的出走,是悲壮的一去不回头,是无望之望,是向死而生。
他从小幻想满世界晃荡。小时候老师让说长大以后的理想,大家都争着报上自己的科学家、政治家;医生、教师、作家之类的职业,都和伟大、崇高沾边。轮到他,他说:“我想做卡车司机。”没把老师和同学们笑背过去,竟然有人立志要做卡车司机,头脑坏了。他是全班唯一胸无大志的人。他没笑,相反感到了恐惧。
年轻时觉得不抽烟不喝酒就解不了闷,老了才发现,要是愁烦,把树枝砍了档烟抽,喝敌敌畏都不管用,管用的不是真的愁烦。人哪,争得自由的方法没有想象的那么多。
他喜欢硬座。在他看来,若是赶着时间去目的地,卧铺比较合适,因为睡眠好,下了车不耽误干正事;若是旅行游历,硬座更合适,拣一个靠窗的位子坐下,一路好景尽收眼底 白天看见大地、草木和村庄,晚上看见黑夜、灯光和星星。如果不是上厕所,他能呆呆地对着车窗外看五六个小时,不和陌生人说话。不想说,一个人就够了,他把浑身的感觉细胞都调动起来,感觉火车,感受它的一静一动,听它的声音,想象火车穿过大地的样子,甚至想象他驾驶火车是何种感觉。很多想法在大脑里高速运转,传到舌头上和手指上,但他没法说,跟着也后悔没带上纸和笔。
现在让他说出游历各处的感觉,他会觉得有很多话要说,但真正张开嘴了,又感到了虚空和无有。他说不出,或者说,说不清楚,也不想说。
重摆就重摆吧,不重摆这东西,就得重摆别的。不然时间怎么打发。大家不都是在重摆吗?不是这样,就是那样。形式主义的表面文章重摆就不说了,那是最简单的重摆,就像眼下重新摆放主干道两边的花。一辈子也是在重摆,一遍遍地跟自己较劲,横着不行竖着,竖着不行再横过来,一辈子就打发了。但重摆也得认真摆,否则连重摆的意义都没有了。
所有女人都这么莫名其妙地自信,认为自己能把男人摆平,摆得直直的,一点脾气都没有。
对一个学者来说,学问、研究是本质化的东西,如同信仰,不需要理由。陈景润会质疑2+1的意义吗?爱因斯坦会怀疑求证相对论的理由吗?不要把世俗的追求带进学术研究中。从根本上说,任何生活中的困难都不应该影响学问的进行。伟大的学者应该有能力排除生活对学问设置的障碍。如果你把这些看成对你整体素质的磨练和提高,就能想通了。而且多少年后,你甚至会感谢这一段坎坷的经历,它对一个人的塑造是如此重要。在你这一代学人中,你很可能会因为这一段特殊经历而远远地把他们抛在身后,你要感激这段生活。成就一个大学者,仅仅占有大量的资料、拥有一个聪明的头脑是不够的,它是对一个人整体的要求。你的意志、你的胸怀、你的体魄、你的修为、你内心的丰富程度,包括你面对重大挫折的心态和应对能力,就像目前这种情况。
解决人和人之间的关系,不能靠瞎想,得折腾出点事。
黑夜的远处还是黑夜,发出黑蓝的光,目力所及的地平线是灰白的。偶尔有灯光,像固定在大地上的一颗颗萤火虫。丰饶的大地沉寂了,变得简单和单调,仿佛只有火车和他是活的。
他看着老两口像年轻人那样郎情妾意,也感到极大的快乐和幸福。这世上不知有多少激烈反目的冤家和仇人,真正恩爱的却如此平和。
出乎意料,他没有哭,眼泪一直汪在眼里没有掉下来。这么多年,死亡一直在病床边徘徊,悲伤早就没有意义和必要,他只是感到冷,旁人给他拿来衣服穿上还是冷,孤单彻骨的冷,他不知道一个人的生活怎么过。
没有事干比愁烦更可怕。
大家都很高兴,除了死人,那是因为他们找不到自己的表情,而且待的地方很冷。但活人待的地方有可能很冷,或者忽冷忽热。
有那么一会儿他对生活的混乱充满自责,好像自己能像上帝一样把世界理清楚。
谁都缺少等待精神病人恢复理智的耐心,他也不例外,而他无论如何应该有那一点耐心的。
他怕问,他觉得得到的任何一种答案都可能击毁他。他不知道一种类似信仰的东西坍塌后,他该怎么办。对他来说,其危险程度相当于正在往前跑的时候突然发现路断了,前面是空荡荡的悬崖。
好好珍惜。别让自己空了,人就怕空。
人这一辈子,就那么回事,玉环飞燕皆尘土,谁都逃不掉,都是浮名,都是虚利,都是虚妄之物。还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