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拉馬佐夫兄弟》 陀思妥耶夫斯基

 

在大多數情況下,一般人,甚至壞蛋,也常常比我們通常所認為的要天真爛漫得多。包括我們自己也是這樣。

 

阿遼沙在童年和少年時不好動,甚至不大說話,這倒不是由於不信任人,不是由於怕生,或者性情陰鬱,不善於跟人交往;恰恰相反,是由於一種別的情形,好像是由於一種個人的、內心的思慮,和別人不相干而對他很重要,以致為此似乎忘掉了別人。然而他對人是友愛相處的:他好像終身完全信賴別人,卻從來沒有人把他當做頭腦簡單或幼稚的人。他身上有點什麼表明著、暗示著——以後一輩子都是這樣——他不願意做人們的裁判官,不願意責備,也絕不去責備人家。他甚至好像對一切都容忍,毫不怨人,雖然時常感到很痛心。不但如此,在這方面他甚至到了什麼人也不能使他驚奇、恐懼的地步,這情形在他很小的時候就有了。

 

奇蹟是永遠不會使現實派感到不安的。倒不是說奇蹟會使現實派接受信仰。真正的現實派,如果他沒有信仰,一定會在自己身上找到不信奇蹟的力量,即使奇蹟擺在他面前,成為不可推翻的事實,他也寧願不信自己的感覺,而不去承認事實。即使承認,也只是把它當作一件自然的事實,只是在這以前他不知道罷了。在現實派身上,信仰不是從奇蹟裡產生,而是奇蹟從信仰裡產生的。如果現實派一有了信仰,則正由於自己的現實主義,他勢必也同時會承認奇蹟。使徒多馬說,他只要不是親眼得見的就不能相信,但是看到了以後便說:“我的神,我的上帝”,是不是奇蹟使他有了信仰呢?大概不是的,他之所以相信,只是因為自己願意相信,也許還在他說“未看到以前不能相信”的時候,在他的內心深處就已經完全相信了哩。

 

騙自己和相信自己謊話的人,會落到無論對自己對周圍都分辨不出真理來的地步,那就會引起對自己和對他人的不尊敬。人既不尊敬任何人,就沒有了愛,又要讓自己消磨時光,就放縱淫欲和耽於粗野的享樂,以致在不斷的惡行中完全落到獸性的境地,而這全是由於對人對己不斷說謊的緣故。對自己說謊的人會比別人更容易覺得受委屈。因為有時覺得受委屈是很有趣的。他也知道並沒有人委屈他,是他自認為受了委屈,為了面子就說謊,誇大其詞,裝腔作勢,斤斤計較,片言只語,大題小作,拿一粒豌豆當成山,——這他自己全知道,卻還是一碰就自覺受委屈感到這樣很愉快,甚至有很大的樂趣,於是就弄到真的產生了怨恨。

 

老百姓中間有一種沉默無言、逆來順受的憂愁,它深藏內心,毫不顯露。但也有一種難忍難熬的憂愁,它一旦流淚發作出來以後,便轉入了哭訴。女人們尤其是這樣。它並不比沉默的憂愁輕鬆。哭訴所能給人的慰藉,只能是更痛苦地撕裂心胸。這樣的憂愁甚至不希望慰藉,它正是以無法慰藉之感來作為自己的滋養料。哭訴只不過是一種不斷地刺激創傷的需要罷了。

 

有一個醫生說,我愛人類,但是自己覺得奇怪的是我對全人類愛得越深,對單獨的人,也就是說一個個個別的人就愛得越少。他說,我在幻想中屢次產生為人類服務的熱望,也許真的會為了人類走上十字架,如果忽然有這個需要的話,然而經驗表明,我不能同任何一個人在一間屋裡住上兩天。他剛剛和我接近一點,他的個性就立即妨礙我的自愛,束縛我的自由。我會在一晝夜之間甚至恨起最好的人來:恨這人,為了吃飯太慢,恨那人,為了他傷風,不斷地擤鼻涕。他說,只要人們稍微碰我一下,我就會成為他們的仇敵。然而事情常常是我對於個人的人越恨得深,那麼我的對於整個人類的愛就越見熾烈。

但不必為此感到絕望,既然您已經對這事感到難過,這就夠了。您只要盡您所能的去做,就算是好事。您已經做得不錯,能夠那麼深刻而且誠懇地反省自己。假使您連現在這樣誠懇地同我說話,也只不過是為了希望我誇獎您的誠實的話,那麼不用說,您在積極去愛人這一方面就自然會一無成就;一切就會只限於幻想,您的整個一生也就只會像幻影般白白逝去。顯然,這樣您就會連來世的問題也忘得一干二淨,最後就會自己模模糊糊地心安理得起來了。

 

積極的愛和幻想的愛相比,原是一件冷酷和令人生畏的事。幻想的愛急於求成,渴望很快得到圓滿的功績,並引起眾人的注視。有時甚至肯於犧牲性命,只求不必曠日持久,而能像演戲那樣輕易實現,並且引起大家的喝彩。至於積極的愛,——那是一種工作和耐心,對於某些人也許是整整一門科學。但是我可以預言,就在您大驚失色地看到無論您如何努力也沒能走近目的,甚至似乎反倒離它愈遠的時候,——就在那個時候,我可以預言,您會突然達到了目的,清楚地看到冥冥中上帝的奇蹟般的力量,那永遠愛您、永遠在暗中引導您的上帝的力量。

 

我雖然一點也不認識你,才頭一回看見你,但看來我不會沒有對你做過不對的事情,不然你絕不會無緣無故地讓我吃這麼大的苦頭。那麼究竟我做了什麼事?什麼地方對不起你了呢?請你說一說吧!

 

受屈辱的人感到最難堪的就是忽然大家全以他的恩人的姿態來對待他。

 

剛才您問:我們這樣剖析他的內心,有沒有對那個不幸的人輕視的意思,——這就是殉道者問的問題。……您瞧,我是決提不出這樣的問題來的,不過凡是會想到這種問題的人,常常自己也容易感到痛苦。

 

十八世紀有一個老罪人(伏爾泰),他說如果上帝不存在,就應該把他造出來。上帝果真存在倒不奇怪,不稀奇了,稀奇的是這種思想——必須有一個上帝的思想——竟能鑽進像人類這樣野蠻兇惡的動物的腦袋裡,而這種思想是多麼聖潔,多麼動人,多麼智慧啊,它真是人類極大的光榮。

 

我不能接受上帝的世界,即使知道它是存在的,我也完全不能接受它。我不是不接受上帝,我是不接受上帝所創造的世界,而且決不能答應去接受它。我還要附加一句:我像嬰兒一般深信,創傷終會癒合和平復,一切可氣可笑的人間矛盾終將作為可憐的海市蜃樓,作為無力的、原子般渺小的、歐幾里德式的人類腦筋裡的無聊虛構而銷聲匿跡,在宇宙的最後終局,在永恆的和諧到來的時刻,終會產生和出現某種極珍貴的東西,足以滿足一切人心,慰藉一切憤懣,補償人們所犯的一切罪惡和所流的一切鮮血,足以使我們不但可以寬恕,還可以諒解人間所曾經發生的一切。就算所有、所有這樣的情景終會發生,會出現,但是我卻仍舊不接受,也不願意接受!

 

有時常聽見形容人“野獸般”地殘忍,其實這對野獸很不公平,也很委屈:野獸從來不會像人那樣殘忍,那樣巧妙地、藝術化地殘忍。

 

假如魔鬼並不存在,實際上是人創造了它,那麼人準是完全照著自己的模子創造它的。

 

我什麼也不理解,而且如今我也不想去理解什麼。我只想執著於事實。我早已下決心不再去理解。如果我想去理解某一事實,我就會立刻改變了這件事實,但是我決心執著於事實。

 

席勒 《願望》:沒有得到天上的保證,只好相信內心的聲音。

 

(紅衣主教、宗教大法官對十五世紀後再次降臨的上帝之子說)你現在自己判斷,究竟是誰有理:是你,還是當時問你的人?你可以回想一下第一個問題,雖然不是原話,但大意是這樣的:“你想進入人世,空著手走去,帶著某種自由的誓約,但是他們由於平庸無知和天生的粗野不馴,根本不能理解它,還對它滿心畏懼,——因為從來對於人類和人類社會來說,再沒有比自由更難忍受的東西了!你看見這不毛的、炙人的沙漠上的石頭麼?你只要把那些石頭變成麵包,人類就會像羊群一樣跟著你跑,感激而且馴順,儘管因為生怕你收回你的手,你的麵包會馬上消失而永遠在膽戰心驚。”但是你不願意剝奪人類的自由,拒絕了這個提議,因為你這樣想,假使馴順是用麵包換來的,那還有什麼自由可言呢?你反駁說,人不能單靠麵包活著。但是你可知道,大地的精靈恰恰會借這塵世的麵包為名,起來反叛,同你交戰,並且戰勝你,而大家全會跟著他跑,喊著:“誰能和這野獸相比,他從天上給我們取來了火!”你可知道,再過許多世紀,人類將用智慧和科學的嘴宣告,根本沒有什麼犯罪,因此也無所謂罪孽,而只有飢餓的人群。在旗幟上將寫著:“先給食物,再問他們道德!”人們將舉著這旗幟來反對你,摧毀你的聖殿。在你的聖殿的廢墟上將築起一所新的大廈,重新造起可怕的巴比倫之塔,雖然這高塔也不會造成,和以前的那座一樣,但是你總還可以防止人去造這座新的塔,而使人們的痛苦縮短千年,——因為他們為這高塔吃了千年苦頭以後,會走到我們這裡來的!那時候他們會再尋找藏在地底下陵寢裡面的我們(因為我們會重又遭到驅逐和折磨),尋到以後,就對我們哭喊:“給我們食物吃吧,因為那些答應給我們天上的火的人們,並沒有給我們呀。”到那時候就將由我們來修完他們的高塔,因為誰能給食物吃,誰才能修完它,而能給食物吃的只有我們,用你的名義,或者假稱用你的名義。哎,他們沒有我們是永遠永遠不能餵飽自己的!在他們還有自由的時候,任何的科學也不會給予他們麵包,結果是他們一定會把他們的自由送到我們的腳下,對我們說:“你們儘管奴役我們吧,只要給我們食物吃。”他們終於自己會明白,自由和充分飽餐地上的麵包是二者不可兼得的,因為他們永遠永遠也不善於在自己之間好好地進行分配!他們也將深信,他們永遠不能得到自由,因為他們軟弱,渺小,沒有道德,他們是叛逆成性的。你答應給他們天上的麵包,但是我再重複一句,在軟弱和永遠敗德不義的人類的眼裡,它還能和地上的麵包相比麼?就算為了天上的麵包有幾千人以至幾萬人跟著你走,那麼幾百萬以至幾萬萬沒有力量為了天上的麵包而放棄地上的麵包的,又該怎樣呢?是不是只有幾萬偉大而強有力的人是你所珍重的,而那其餘幾百萬人,那多得像海邊沙子似的芸芸眾生,那些雖軟弱但卻愛你的人就只能充當偉大和強有力的人們腳下的泥土麼?不,我們也珍視弱者。他們沒有道德,他們是叛逆,但是到了後來他們會成為馴順的人的。他們將對我們驚嘆,將把我們看作神,因為我們作為他們的領袖,竟甘願把他們所懼怕的自由承擔下來而統治著他們,——因為他們到後來覺得做自由人真是太可怕了!但是我們要說,我們服從你,我們是以你的名義進行統治的。我們要繼續欺騙他們,因為我們將永不放你走近我們的身邊。而我們正因為要作這種欺騙而忍受著痛苦,因為我們不能不說謊。這就是沙漠裡第一個問題的大意,這就是你為了你認為高於一切的自由而加以拒絕的。然而在這問題裡卻包含了這世界上的偉大的秘密。如果你同意採用“麵包”,你就可以解決了每一個人和全體人類的那種普遍的、永恆的煩惱,那就是“該崇拜什麼人”的問題。人一旦得到了自由以後,他最不斷關心苦惱的問題,無過於趕快找到一個可以崇拜的人。但是人們所尋找的總是已經無可爭辯的崇拜對象,最好無可爭辯得使一切人都會立即同意共同對他表示崇拜。因為這些可憐的生物所關心的不只是要尋找一個我自己或者另一個人所崇拜的東西,而是要尋找那可以使大家信仰它,崇拜它,而且必須大家一齊信仰和崇拜的東西。正是這種一致崇拜的需要,給每一個人以至從開天闢地以來的整個人類帶來了最大的痛苦。為了達到普遍一致的崇拜,他們用刀劍互相殘殺。他們創造上帝,互相挑戰:“丟掉你們的上帝,過來崇拜我們的上帝,不然就立刻要你們和你們的上帝的命!”這樣一直會繼續到世界的末日,甚至到世界上已不再存在上帝的時候:因為人們同樣還是要朝著偶像膜拜的。你已知道,你不能不知道人類天性的這個根本的秘密,但是你卻拒絕了對你提出的那面可以使一切人無可爭辯地對你崇拜的惟一的、絕對的旗幟,——那一面地上的麵包的旗幟,而且是以為了自由和天上的麵包的名義而加以拒絕的。你瞧,你以後又做了什麼。而且又是以自由的名義!我對你說,人們深切關心的是尋找一個對象,以便把隨自己這個可憐的生物與生俱來的一份自由趕快交付給他。但是能握有人類的自由的只有那個能安慰他們的良心的人。隨著麵包你就能得到一面無可爭辯的旗幟:只要你拿出麵包,人們就會崇拜你,因為麵包是絕對無可爭辯的東西,但與此同時,假如有人越過你而佔有他的良心,——唉,那時候他甚至會拋棄你的麵包,去追隨那掠取了他的良心的人。在這一點上你是對的。因為人類存在的秘密並不在於僅僅單純地活著,而在於為什麼活著。當對自己為什麼活著缺乏堅定的信念時,人是不願意活著的,寧可自殺,也不願留在世上,儘管他的四周全是麵包。這是對的,但是結果怎樣呢?你並沒有接過人們的自由,卻給他們更增添了自由!難道你忘記了,安靜,甚至死亡,對人來說要比自由分辨善惡更為珍貴麼?對於人是再也沒有比良心的自由更為誘人的了。但同時也再也沒有比它更為痛苦的了。你不去提供使人類良心一勞永逸地得到安慰的堅實基礎,卻寧取種種不尋常的,不確定的,含糊可疑的東西,人們力所不及的東西,因此你這樣做,就好像你根本不愛他們似的,——而這是誰呢?這竟是特地前來為他們獻出自己的生命的人!你不接過人們的自由,卻反而給他們增加些自由,使人們的精神世界永遠承受著自由的折磨。你希望人們能自由地愛,使他們受你的誘惑和俘虜而自由地追隨著你。取代嚴峻的古代法律,改為從此由人根據自由的意志來自行決定什麼是善,什麼是惡,只用你的形象作為自己的指導,——但是難道你沒有想到,一旦對於像自由選擇那樣可怕的負擔感到苦惱時,他最終也會拋棄你的形象和你的真理,甚至會提出反駁麼?他們最後將會嚷起來,說真理並不在你這裡,因為簡直不可能再比像你這樣做,更給他們留下許多煩惱事和無法解決的難題,使他們紛亂和痛苦的了。因此你自己就為摧毀你自己的天國打下了基礎,不必再去為此責備任何人。再說,對你提出來的究竟是什麼呢?有三種力量,地上僅有的三種力量,可以永遠征服和俘虜這些意志薄弱的叛逆者的良心,使他們得到幸福,——這三種力量就是奇蹟、神秘和權威。你把這三者全部拒絕了,你這樣做是自己開了先例。可怕的,絕頂智慧的精靈把你放在殿頂上,對你說:“假如你想知道你是不是上帝的兒子,你可以跳下去,因為經上記著說,主會為你吩咐他的使者用手拖著你,帶著飛走,因此你不會落地摔死,那時你就可以知道你是不是上帝的兒子,那時你會證明你對於你的父的信仰是多麼堅定。”但是你聽完以後拒絕了這個建議,沒有聽他的話,沒有跳下去,自然你這舉動是驕傲而莊嚴的,像上帝一樣,但是那些人,那個意志薄弱的叛逆種族,他們也是上帝麼?你當時明白,你只要跨一步,只要作一個跳下去的動作,你就是在考驗上帝,就是喪失對他的整個信仰,就會落在你前來拯救的大地上,摔得粉身碎骨,而引誘你的聰明的精靈就將欣喜若狂。但是我要重複一句,像你這樣的人多麼?難道你真會有一分一秒鐘真能夠相信別人也有力量抵擋這樣的誘惑麼?人類的天性難道能拒絕奇蹟,哪怕在生命的可怕時刻,在內心發生了觸及根本的最最可怕而痛苦的疑問時,仍舊能只憑良心作自由的抉擇麼?你知道你的苦行將記載在聖經裡,直到永遠而且流傳八荒。你指望人們跟隨著你,就會永遠留在上帝身邊,並不需要奇蹟。然而你不知道,人一旦拋棄了奇蹟,他同時也就會拋棄了上帝,因為人尋找的與其說是上帝,還不如說是奇蹟。而既然人沒有奇蹟就沒法活下去,他就會為自己去造出新的奇蹟,他自己的奇蹟來,就會去崇拜巫醫的奇蹟,女巫的邪術,儘管他也曾做過一百次叛徒、異教徒和無神派。當人們對你譏笑,嘲弄,對你喊叫“你從十字架上下來,我們就會信仰這是你”的時候,你沒有從十字架上下來。你之所以沒下來,同樣是因為你不願意用奇蹟降服人,你要求的是自由的信仰,而不是憑仗奇蹟的信仰。渴求自由的愛,而不是囚徒面對把他永遠嚇呆了的權力而發出的那種奴隸般的驚嘆。但是在這方面你對於人們的估價也同樣過高了,因為顯然他們雖然生來是叛逃,但卻仍然是囚犯。你看看周圍,自己想想,現在已經過了十五個世紀,你去看一看他們:你把誰提得跟你一樣高了呢?我敢起誓,人類生來就比你想象的要軟弱而且低賤!難道他也能夠,也能夠履行你所履行的事麼?由於你這樣尊敬他,你所採取的行動就好像是不再憐憫他了,因為你要求於他的太多了,——而這是誰呢?這竟是愛他甚於自己的人!你少尊敬他,少要求他一些,那倒同愛更接近些,因為那樣可以使他對你的愛更容易承受些。他是軟弱而且低賤的。他現在到處反抗我們的權力,並且以反叛自豪。這有什麼呢?這是孩子和小學生的驕傲。這等於小孩子們在課堂裡造反,轟走老師。但是小孩們的高興結束了,他們將付出很高的代價。他們把神殿推倒,血濺大地。但是這些愚蠢的孩子們最後總會發現,他們雖然是叛徒,卻是軟弱無力的,對於自己的叛逆行動是禁受不住的。他們終將流著愚蠢的眼淚承認,那把他們造成為叛徒的人,無疑地是想開他們的玩笑。他們將在絕望中說出這句話,而他們所說的話將成為對上帝的褻瀆,他們也就將因此而變得更為不幸,因為人類的天性不能忍受褻瀆上帝的事,到後來會永遠自行報復的。所以在你為了他們的自由受了很多苦以後,不安、騷亂和不幸卻成了人們現在的命運。你的偉大的預言家在寓言和幻想裡說,他看見了第一次復活的全體參加者,每族各有一萬二千人。但即使有這麼些人,他們也已經彷彿不是人,而成為神了。他們背負了你的十字架,他們幾十年來在飢餓的、不毛的沙漠中受煎熬,拿蝗蟲和樹根作食物,——你自然可以指著這些自由、自由的愛的孩子,自由而莊嚴地為了你的名而犧牲的孩子們來自豪。但是不要忘記:他們總共只有幾千人,而且全是神,可是其餘的人呢?其餘那些軟弱的,不能忍受強者們所忍受的事物的人,他們又有什麼錯呢?無力承受這麼可怕的賜予的軟弱的靈魂,又有什麼錯呢?難道你真的只是到少數選民那裡來,而且是為了少數選民而來的麼?如果是這樣,那麼這就是神秘,是我們所無法了解的。既然是神秘,我們也就同樣有權利來宣揚神秘,並且教他們,重要的不是他們的心的自由抉擇,也不是愛,而是神秘,對於這種神秘他們應該盲從,甚至違背他們的良心。我們就是這樣做的。我們改正了你的事業,把它建立在奇蹟、神秘和權威的上面。人們很喜歡,因為他們又像羊群一般被人帶領著,從他們的心上卸去了十分可怕的賜予,給他們帶來了那樣多痛苦的賜予。你說吧,我們這樣教訓,這樣做,究竟對不對?我們這樣平心靜氣地對待人類的軟弱無能,滿腔熱愛地減輕他們的負擔,而且在我們的允許之下也讓這些軟弱的天性犯一下罪惡,難道我們不是愛他們的麼?為什麼你現在來妨礙我們?為什麼你一言不發,熱心地用你那溫和的眼睛瞧著我?你生氣吧,我不需要你的愛,因為我自己也不愛你。我有什麼可隱瞞的呢?難道我不知道我是在同誰講話嗎?所有我能對你說的話,你已經全知道了,這從你的眼睛裡可以看出來。我能把我們的秘密瞞住你麼?也許你只是想親耳聽到從我的嘴裡說出這個秘密來吧?那麼你就聽著:我們擁護的不是你,而是他,這就是我們的秘密。我們早就不擁護你,而擁護他,已經有八個世紀了。整整八個世紀以前,我們從他那裡接受了你憤然拒絕的東西,接受了他把地上的天國指給你看時向你呈獻的最後的禮物:我們從他那裡承受了羅馬和凱撒的寶劍,只宣布自己是地上的王,惟一的王,雖然我們至今還沒有能徹底完成我們的事業。但這是誰的錯呢?唉,這事業到現在為止還只是剛開始,但畢竟已經開始了。完成它還需要等很長的時間,大地還要受許多哭,但是我們一定會達到目的,成為凱撒,到那時我們就會去考慮全世界人類的幸福。本來你當時就可以拿起凱撒的寶劍來。為什麼你卻拒絕了這最後的贈禮?你如果接受了偉大的精靈的這第三個勸告,就可以解決人類在地上所尋求解決的一切,那就是:向誰崇拜?把良心交給誰?大家怎樣最後聯結成一個無爭辯的、和諧一致的蟻窩?——因為要求全世界聯合一致正是人們第三個,也是最後一個痛苦問題。整個人類永遠渴望著一定要把自己組成一個世界性的整體。有許多偉大的民族具有偉大的歷史,但是這些民族越高超,就越不幸,因為他們對全人類世界性聯合的要求比別的民族更強烈。偉大的侵略者鐵木耳和成吉思汗,像狂飆般掠過大地,力圖征服全宇宙,而他們所表現的也同樣是人類對於全世界普遍聯合的偉大要求,雖然他們是無意識的。如果你接受了世界和凱撒的紫袍,本來是可以建立一個全世界的王國,給全世界帶來安寧的。因為能掌握人類的,不正是佔有他們的良心,手裡握有他們的麵包的人麼?所以我們拿起凱撒的寶劍,而一拿起以後,自然就要拋棄你,跟他走了。嗯,自由思想、他們的科學和人吃人的風俗,還要猖獗許多世紀,因為他們沒有我們就動手建築巴比倫的高塔,結果一定會弄到人吃人的地步。但正是到了那個時候,野獸就會爬到我們腳前,用嘴舔著,用眼裡流出的血淚來濺濕我們的雙腳。我們將騎在野獸身上,舉杯慶祝,杯上將寫著這樣兩個字:“神秘!”但那時,只是到了那時,人們才會得到了安寧和幸福的王國。你為你的選民驕傲,但是你只有選民,而我們卻使所有的人得到平靜。還有,在這些選民裡,在本可以成為選民的強有力的人們裡,有多少人由於等你等得疲倦,已經或者將要把他們的精神的力量、心的熱忱轉移到另一個陣地去,最後終於舉起他們自由的旗幟來反對你。而這旗幟本是你自己舉起來的。在我們這裡,大家都將得到幸福,不會再發生反叛和互相殘殺,好像在你的自由裡到處都在發生的那樣。我們會使他們相信,他們只有在把他們的自由交給我們並且服從我們的時候,才能成為自由的人。我究竟說得有理還是撒謊呢?他們自己會相信我們是有理的,因為他們會記得,你的自由把他們領到了多麼可怕的奴役和騷亂的境地。自由,自由思想和科學會把他們引進那麼令人迷惘的叢林,使我們面對著那麼多奇蹟和無法解釋的神秘,以致有一些不馴服而狂暴的人會殘害自己,另一些不馴服而意志軟弱的人會互相殘害,而所剩下來的其餘軟弱而不幸的人將會爬到我們的腳下,向我們哭訴,“是的,你們是對的,只有你們掌握了他的神秘,我們現在回到你們這裡,把我們從自己的手中救出來吧!”他們在接受我們的麵包時,自然會明顯地看到,我們是從他們那裡把他們用自己的手弄到的麵包取了來,然後再分給他們,並沒有任何奇蹟;他們將看到我們並沒有把石頭變成麵包,但是實際上他們將的確為了能從我們手裡取得麵包而高興,更甚於單單為了麵包本身!因為他們深深地記得,以前沒有我們的時候,他們弄到的麵包一到了他們的手裡只會變成了石頭,而一當他們回到我們這裡來時,石頭在他們的手裡也會變成了麵包。永遠服從具有何等的價值,這一點他們是太明白了,太明白了!而只要人們不了解這一點,他們就將是很不幸的。請問,是誰在那裡助長這不了解?是誰攪散了羊群,把他們分別趕上了誰都不熟悉的道路?然而羊群會重行聚攏來,重新服從的,而且這一次將會永遠不再改變了。那時候我們將給予他們平靜而溫順的幸福,軟弱無力的生物的幸福,——因為他們天生就是那樣的生物。我們將最終說服他們不要再驕傲,因為你把他們抬高了,因而使他們學會了驕傲;我們將向他們證明,他們是軟弱無力的,他們只是可憐的小孩子,但是小孩子的幸福卻比一切的幸福更甜蜜。他們會膽小起來,望著我們,害怕地緊偎在我們的身邊,就像雞雛緊偎著母雞。他們會對我們驚訝,懼怕,而且還為了我們這樣強大、聰明,竟能制服住有億萬頭羊的騷亂羊群而自豪。他們對於我們的震怒將軟弱地怕得發抖,他們的思想會變得膽小畏縮,他們的眼睛會像婦人小孩那樣容易落淚,但是只要我們一揮手,他們也會同樣容易地轉為快樂而歡笑,變得興高采烈,像小孩子似的嬉笑歌唱。是的,我們要強迫他們工作,但是在勞動之餘的空閒時間,我們要把他們的生活安排得就像小孩子遊戲一樣,既有小孩的歌曲、合唱,又有天真爛漫的舞蹈。我們甚至也允許他們犯罪,他們是軟弱無力的,他們將因為我們許他們犯罪而愛我們,就像小孩一樣。我們將對他們說,一切的罪行只要經過我們的允許,都可以贖清;我們許他們犯罪,因為我們愛他們,至於這些罪行應受的懲罰,那就由我們來承擔吧。我們將確實承擔罪責,而他們就將崇拜我們,把我們當作在上帝面前替他們受過的恩人,他們不會有一點秘密瞞著我們。我們可以允許或禁止他們同妻子和情婦同房,生孩子或不生孩子,——全看他們聽話不聽話,——而他們會高高興興地服從我們。壓在他們良心上的一切最苦惱的秘密,一切一切,他們都將交給我們,由我們加以解決,而他們會欣然信賴我們的決定,因為這能使他們擺脫極大的煩惱,和目前他們要由自己自由地作出決定時所遭受的可怕的痛苦。這樣,所有的人,億萬的人們,除去幾十萬統治他們的人以外,全將享受幸福。因為只有我們,只有我們這些保藏著秘密的人,才會不幸。將會有幾十億幸福的赤子,和幾十萬承擔了分辨善惡的詛咒的受苦的人。他們將無聲無息地死去,他們將為了你的名悄悄消逝,他們在棺材後面找到的只有死亡。但是我們將為了他們的幸福起見,保藏著秘密,而用永恆的天國的獎賞來引誘他們。因為其實在另一世界裡即使真有什麼,也決不是為像他們那樣的人準備的。人們預言,而且傳說,你將帶著你的選民和那些驕傲而強有力的人們降臨人世,重獲勝利,但是我們可以說,他們只是救了自己,我們卻救了芸芸眾生。他們說,那個手握神秘騎在野獸身上的娼婦將要受辱,軟弱無力的人們將重新造反,撕碎她的紫袍,暴露她的“可憎”的肉體。但是到了那時候,我將站起身來,把千百萬不認識罪孽的赤子指給你看。而為了他們的幸福把他們的罪惡承擔下來的我們,將站在你的面前說道:“裁判我們吧,只要你能,你敢。”你要知道我並不怕你。你要知道,我也到過沙漠,我也吃過蝗蟲和樹根,我也曾用你向人們祝福的自由來祝福過人,我也曾預備加入你的選民的行列,渴望在強有力的人們的行列中“充數”。但是我醒悟了,不願為瘋狂的事獻身。我回來了,參加到糾正你的事業的人們的隊伍裡來。我離開了驕傲的人們,為了卑微的人們的幸福而回到他們那裡。我對你所說的一切全會應驗,我們的王國將會建立起來。我對你再說一遍:明天你就可以看到這個馴順的羊群在我一揮手之下,會紛紛跑來把炙熱的柴火加到你的火堆上面,我將在這上面把你燒死,因為你跑來妨礙我們,因為最應該受我們的火刑的就是你。明天要燒死你,我說。

 

當宗教法官說完後,他等待了好一會兒,看那個囚犯怎樣回答。他的沉默使他感到痛苦。他看見犯人一直熱心地靜靜聽著他說話,直率地盯著他的眼睛,顯然一句也不想反駁。老人希望他對他說點什麼,哪怕是刺耳的、可怕的話。但是他忽然一言不發地走近老人身邊、默默地吻他那沒有血色的、九十歲的嘴唇。這就是全部的回答。老人打了個哆嗦。他的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他走到門邊,打開門,對犯人說:“你去吧,不要再來,……從此不要來,……永遠別來,永遠別來!”說罷就放他到“城市的黑暗大街上”去。於是犯人就走了。

 

他以前也時常發生煩惱,它在這時候出現本來也並不稀奇,因為明天,他在突然撇下了吸引他到這裡來的一切之後,又要重新來個急轉彎,準備走上新的、前途未卜的道路,重又成為完全孤獨的人,和以前一樣,抱著強烈的希望,卻又不知究竟希望什麼,有許多,甚至過多對生活的期待,卻連自己也完全說不清究竟在期待什麼,甚至究竟想要些什麼。

 

他試著不去想它,但是依舊沒有什麼用處。尤其使這煩惱顯得可恨而刺激人的,是它好像具有一種完全是表面和偶然的性質;這是他感覺得到的。他感到似乎有某一個人或某一件東西老在什麼地方矗著,呆著,就好像有時有什麼東西老呆在眼前,在做事或熱烈談話時許久不會去注意到它,然而卻顯然仍在使你受著它的刺激,甚至幾乎受著它的折磨,一直弄到最後,才弄明白應該把某個惱人的東西去掉,而這東西卻原來常常是很無聊而且可笑的東西,例如忘了歸還原處的用具,掉在地板上的手帕,沒有放到架上的書籍等等。

 

凡夫俗子和凌駕於上帝的子民之上的人,他們有科學,但是科學裡所有的僅只是感官所及的東西。至於精神世界,人的更高尚的那一半,人們卻竟帶著勝利甚至仇恨的心情把它完全擯棄、趕走了。世界宣告了自由,特別是在最近時代,但是在他們的自由裡我們看到了什麼呢:只有奴役和自殺。因為世界說:“你有了需要,就應該讓它滿足,因為你跟富貴的人們有同等的權利。你不必怕滿足需要,就應該讓它滿足,因為你跟富貴的人們有同等的權利。你不必怕滿足需要,甚至應該使需要不斷增長。”這就是目前世界的新信條。這就是他們所認為的自由。但是這種使需要不斷增長的權利會產生什麼後果呢?富人方面是孤立和精神的自殺,窮人方面是妒嫉和殘殺,因為只給了權利,卻還沒有指出滿足需要的方法。有人說,世界正愈來愈趨於一致,因為距離縮短了,可以從空中傳達思想,所以友善相處的局面正在形成。唉,像這樣的所謂人們的一致你們不必去相信。當他們把自由看作就是需要的增加和盡快滿足時,他們就會迷失了自己的本性,因為那樣他們就會產生出許多愚蠢無聊的願望、習慣和荒唐的空想。他們只是為了互相妒嫉,為了縱欲和虛飾而活著。酒宴,車馬,官位,奴僕,被看作是那麼必不可少,以致可以不顧性命、名譽和仁愛之心,但求能滿足這種需要,假使不能滿足,甚至可以自殺。那些不富的人們,他們的情形也是如此,至於窮人,他們需要的無由滿足和妒嫉心,暫時還在借酗酒加以排遣。但是不久,血就會代替酒的位置,他們正在被引到這條路上去。我問你們:這樣的人自由麼?我認識一個“為理想奮鬥的人”,他自己對我說,當他在監獄裡不能吸煙時,他曾因此感到那麼痛苦,以致單單為了求點煙抽,差點兒想出賣自己的“理想”。而這樣的人卻口口聲聲說“我要去為人類奮鬥”。但這種人能往哪裡去?他能幹出什麼事情來呢?也許能逞一時之勇,卻決不能持久。因此毫不足怪,他們不能得到自由,只會陷身奴役,不但不能為友愛和人類的一致服務,反而會陷入紛爭和孤立,就像那個神秘的訪客和老師在我的青年時代對我所說的那樣。因此為人類服務的思想,人類博愛和團結的思想,在世上愈來愈銷聲匿跡,甚至被人嘲笑,因為既然一個人已習慣於滿足自己想出來的無數需要,那還怎麼能叫他放棄自己的習慣,這樣一個身不由己的人又能走向何處?他既已孤身獨處,人類的整體與他又有什麼相干。結果是,財物積得越多,快樂卻變得越少。

 

阿遼沙的心中痛苦得流著鮮血,自然,正像我先前已經說過的那樣,這裡面最主要的是他在世上最愛的那個人的面子,它已蒙受了“恥垢”,已遭到了“辱沒”!即使我的青年人的抱怨是輕率淺薄而缺乏理智的,但是我還要重複(我預先承認也許我自己這樣也是輕率淺薄的):我很高興我的青年人在這樣的時刻顯得不很理智,因為只要是個不太蠢的人,總有時間會變得理智的,假如在這樣不正常的時刻,青年人的心上還沒有湧現出愛,那它什麼時候才會湧現呢?

 

普希金說得好,“奧賽羅並不好吃醋,他是信任人。”單單這句話就可以證明我們這位偉大詩人的見解是多麼異乎尋常地深刻。奧賽羅只是因為他的理想幻滅,所以他心碎了,他對事物的整個看法混亂了。但奧賽羅並不會去躲在暗中偵查,窺伺:他是信任人的。正相反,必須千方百計地引逗他,推動他,刺激他,他才會猜到變心上去。真正好吃醋的人卻並不是這樣。像好吃醋的人那樣絲毫不感到良心譴責就能安心幹出一切可恥和敗德的行為,說起來簡直是令人難於想象的。這些人並不一定都有一副卑鄙齷齪的心腸。相反地,他們會一方面懷著高尚的心,純潔的愛,充滿自我犧牲的精神,同時另一方面卻會去躲在桌子下面,收買卑鄙的人,安心地幹出種種偵探和偷聽之類骯髒下流的勾當。奧賽羅無論如何也不能遷就變心,——不是不能饒恕,而是不能遷就,——儘管他存心寬厚,天真無邪,有如赤子。真正好吃醋的人並不這樣。我們簡直想象不到一個好吃醋的人有多麼容易甘心,遷就,又多麼容易饒恕!好吃醋的人最容易饒恕,這是所有的女人都知道的。他們能夠,而且常常會非常之快地(自然在首先大吵大鬧一場之後)饒恕例如說幾乎確鑿有據的變心,他已經親眼目睹的擁抱和接吻等等,只要他同時能多多少少相信這是“最後一次”,他的情敵從此以後即將銷聲匿跡,遠走天涯,或是他自己能把她帶到某個地方,使那位可怕的情敵永遠不能跟踪來到。自然這種相安只能維持很短的時間,因為即使那個情敵果真消失了,明天他也可能發現另一個新的,而又對這新人吃起醋來。別人會覺得,那種必須加以監視的愛情究竟有什麼意思?那種必須盡力看守的愛情究竟有什麼價值?但是真正好吃醋的人是永遠不會明了這層的,可是說實話,他們中間甚至不乏心地高尚的人。還有說來很有意思的是當這類心地高尚的人們站在一間閣樓裡偷聽和偵探的時候,雖然“憑他們高尚的心地”也明白他們甘願去做的事情的可恥,但是在當時,至少在站在小屋裡的時候,是永遠不會感到內疚的。

 

我們大家全是殘忍的,我們大家全是惡魔,都在使人們,使母親們和嬰兒們哭泣,但是一切人裡面,——現在就這樣判定吧,——一切人裡面,我是最卑鄙的惡棍!隨它去吧!我一輩子都在每天自己頓足搥胸,決定改過自新,可是每天仍舊做些同樣的骯髒事。我現在明白像我這類人需要打擊,命運的打擊,用套索套住,靠外界的力量把他捆起來。否則我自己是永遠不會,永遠不會改邪歸正的!但是雷聲響了。我承受一切背著罪名公開受辱的苦難,我願意受苦,我將通過受苦來洗淨自己!

 

這男孩雖然翹著小鼻子傲視一切人,卻和同學們感情很好,並不顯得驕橫。他雖把同學們對他的尊敬看做是理所當然,但對他們仍抱著很友善的態度。特別是他知道分寸,在適當的時候會自行克制,對待師長從不越過某種不可觸犯的最後界限,某種行為超越了這種界限,就會變得不能容忍,就變成搗亂、反抗和不法行為了。但他同時又像最壞的孩子那樣決不放過一切方便的機會拼命淘氣,不僅淘氣,還要賣弄點小聰明,做出點古怪行為,給人“吃點苦頭”,顯一手,露一露臉。主要的是,他非常自尊。他甚至能把自己的媽媽也弄得對自己百依百順,對待她的態度幾乎近於專橫。她也肯服從,甚至早就服從了,只有一個念頭她無論如何也不能忍受,那就是這小孩“不大愛她”。她總是覺得他對她“沒有感情”,時常神經質地留著眼淚,嘮嘮叨叨地責備他的冷淡。孩子不愛這個,人家越要求他熱情流露,他就越彷彿故意不肯這樣。其實這在他說來並不是故意的,而是身不由己的,——他就是這樣的性格。母親領會錯了,他很愛他的母親,只是不願像他用小學生的“行話”所說的那樣——表現“牛犢般的溫柔肉麻勁兒”罷了。父親死後留下一個書櫥,裡面藏了一些書籍;他愛看書,已經自己拿了幾本讀過了。母親並沒有感到不安,只不過有時覺得驚訝,為什麼一個男孩子不去玩耍,卻一連幾個鐘頭待在書櫥旁邊讀一本什麼書。

 

不管人抱著他們的偏見怎麼看法,自然界裡是沒有一點可笑的地方的。假如狗會議論和批評,那他們一定會覺得在他們的主子——人類互相的社會關係裡有同樣多的它們認為可笑的東西,——也許更多得多都很難說;我要引用這話,是因為我深信我們的蠢事要多得多。這是拉基金的j見解,一個很有意思的見解。

 

在深冬季節,雖然到零下十五度,甚至十八度,好像也並不很冷,並不比現在初冬的時候,就像現在這樣,突然來了霜凍,只有零下十二度,雪還很少的時候那麼冷。這就是說人們還沒有習慣。人們在一切事情上都憑習慣,甚至在國家大事和政治方面也都這樣。習慣是主要的動力。

 

上帝保佑你吧,可愛的小孩子,你可任何時候都千萬別向心愛的女人請求饒恕自己的錯處!特別是向心愛的女人,無論你怎麼對她有錯!因為女人,弟弟,鬼才知道究竟是怎麼回事,不過我對她們至少是懂得一點的!只要一開始在她面前認錯,說:“對不起,我錯了,請你原諒,”那麼責備的話立刻就會像大雨似的傾盆而下!她決不肯直截了當、幹幹脆脆地輕易饒恕你,一定要把你糟蹋得一文不值,連從來沒有過的事情都會數落出來,什麼都會想起來,什麼都不會忘記,還要添枝加葉,一定要這樣,最後才會饒恕你。這還是她們中間最好,最好的哩!她會搜出種種雞毛蒜皮的事情來,統統都往你的頭上扣。我對你說,她們生著一副活剝人皮的性子,她們全都是這樣的,這些天使們,可是沒有她們,我們卻活不下去!好弟弟,我對你直截了當地老實說吧:每個體面的男人都應該怕一個女人。這是我的信念,哦,不是信念,是感覺。男人應該寬宏大量,這是不會使男人丟臉的。甚至也不會使一位英雄丟臉,使凱撒丟臉的!但儘管這樣,還是不要請求饒恕,永遠不要,無論如何也不要。你要記住這個規矩,這是你的哥哥米卡,為女人而毀了一生的米卡教給你的。不行,我不去請求饒恕,我要對格魯申卡做點對得起她的事情。我崇拜她,阿歷克賽,我崇拜她!但她卻看不見這一點,她永遠嫌愛她愛得不夠。她折磨我,用愛情來折磨我。以前算得了什麼!以前折磨我的只是那魔鬼般的肉體曲線,現在我是整個兒拿她的心當做了我自己的心,並且靠了她,我自己也成為一個真正的人了!他們會許我們結婚麼?如果不結婚,我會嫉妒得要死的。我每天做夢都在疑神疑鬼。

 

(伊凡夢魘中的魔鬼)自從開天闢地以來,就給我加上了一種我一直不能理解的使命,讓我專門去“否定”,但實際上我秉性善良,完全不擅長否定。“不,你一定要去否定。無否定即無批評。如無‘批評欄’,還能成為雜誌麼?沒有批評,就只剩了“和散那”了。但是對於生活來說,單單讚美是不夠的,讚美必須經過懷疑的熔爐的考驗。”如此等等。然而我本來並沒插身這些事,不是我創造的,不應該歸我負責。可他們卻選了我作替罪羊,硬要我去寫那種批評欄的文章,這樣就湊成了生活。我們是懂得這齣喜劇的:例如說,我直截了當地要求消滅自己。他們說,不行,你應該活下去,因為沒有你將一無所有。假使地上一切都合情合理,那就什麼事情也不會發生了。沒有你就不會有任何事件,但地上是必須有事件的。這樣,我就只好違心地服務,使世上產生事件,奉命幹出些荒唐的事情來。人們儘管有無可否認的智慧,他們卻把這齣喜劇當成了什麼嚴肅的東西。他們的悲劇就在這上面。自然也受痛苦,但是……到底大家全生活著,現實地,而不是幻想地生活著;因為痛苦也就是生活。沒有痛苦,生活裡還有什麼愉快;那就會完全變成沒完沒了的祈禱儀式,這固然神聖,但未免有點無聊。至於我呢?我受痛苦,卻始終沒有活過。我是不定方程式的X。我是某種生命的幻影,已經沒有任何開端和結尾,甚至自己也忘了應該叫自己什麼。你笑……不,你並不笑,你又生氣了。你永遠生氣,你只需要智慧,但是我還要對你重複一句,我可以放棄整個天上的生活,一切職位和榮耀,只求能化身為那個七普特重的商人太太的靈魂,在上帝的神座前插上蠟燭。

 

什麼苦刑麼?唉,你簡直不必再問:以前是種類齊全,現在卻越來越講起道德的刑罰來了,所謂“良心的譴責”呀,以及諸如此類的胡說八道。這也是從你們這裡學去的,因為“你們的風俗規矩變得軟些了”。但是誰佔了便宜?得便宜的只是一些沒良心的人,因為他們既然沒有良心,還談得到什麼良心的譴責呢?倒霉的是一些還剩有良心和名譽感的正派人。……那些在不成熟的基礎上實行的,而且還是從別人的體制中抄襲來的政策,——只能產生害處,還不如古代的火好些。

 

碰一鼻子灰,有時總比完全沒有鼻子好,新近有一個害病的侯爵(大概是專門醫生治療的),對他那位耶穌會士的懺悔神父懺悔時就這樣說過。我當時也在場,——那真是妙透了。他說:“請您還我的鼻子吧!”他搥胸頓足地說。“我的兒子,”神父搪塞說,“一切事情都會按照不可測的天命發展,看得見的不幸有時會帶來儘管是看不見的,但卻是不尋常的好處。如果說嚴峻的命運使你喪失了鼻子,那麼您的好處就是您這一生再沒有人敢對您說您碰了一鼻子灰。”“神父,這並不能給我安慰!”那個絕望的人叫道,“相反地,我高興一輩子每天碰一鼻子灰,只要它能呆在我臉上原來的地方!”神父嘆了一口氣說,“我的兒子,美滿的幸福是不能一下子求到的。您這已經是對於天道的一種抱怨了,可是就這樣它也沒有忘掉你,因為既然你像現在這樣大聲哭喊,說你情願一輩子碰一鼻子灰,那麼你的願望等於已經間接地達到了:因為你喪失了鼻子這件事也就是碰一鼻子灰。”

 

我真是愛我的那些年輕、熱烈、渴求生活的朋友們的幻想!“那裡有新的人物,”你在去年春天動身到這裡來的時候,曾這樣斷定說,“他們打算毀滅一切,從吃人肉做起。傻瓜,他們竟不問我一下!據我看來,什麼也不必毀滅,只要毀滅人類關於上帝的觀念就行了,人們正應該從這一點著手去幹!只應該從這一點、從這一點著手,——你們這些一點也不懂事的盲人呀!只要人類全都否定上帝(我相信這個和地質時代類似的時代是會來到的),那麼不必吃人肉,所有舊的世界觀都將自然而然地覆滅,尤其是一切舊道德將全部覆滅,而各種嶄新的事物就將到來。人們將聯合起來,從生活中汲取可能的一切,但目的必須是純粹為了謀取他們在現實世界上的幸福和快樂。人由於神和泰坦式的驕傲精神而顯得偉大,成為人神。人藉自己的意志和科學的力量,無限制地不斷戰勝自然,因而不斷感到高度的愉快,以致在他心目中,這種愉快終於完全取代了過去一切關於天國的愉快的嚮往。每個人都知道他總難免一死,不再復活,於是對於死抱著驕傲和平靜的態度,像神一樣。他由於驕傲,就會認識到他不必抱怨生命短暫,而會去愛他的弟兄,而不指望任何的報酬。愛只能滿足短暫的生命,但正因為意識到它的短暫,就更能使它的火焰顯得旺盛,而以前它卻總是無聲無臭地消耗在對於身後的永恆的愛的嚮往之中。……”還有許多許多諸如此類的話。真是妙極了。

我的年輕的思想家又想道:現在的問題在於這個時代究竟會不會來到?假使會來到,那就一切都解決了,人類就會徹底走上了軌道。但由於人類根深蒂固的愚蠢,也許再有一千年還上不了軌道,所以對於每個目前已經認識真理的人,可以允許他完全隨他的意思用新的原則來安排自己的生活。在這意義上,他是“什麼都可以做的”。不但這樣:即使這個時代永不來到,但既然上帝和靈魂不死總是沒有的事,所以新人是可以被容許成為人神的,甚至整個世界上只有他一個人也可以,而且不用說,他憑著他這種新的身份,在必要的時候,可以毫不在乎地越過以前作為奴隸的人所必須遵守的一切舊道德的界限。法律對於神是不存在的!神站在哪兒,哪兒就是神聖的地方!我站立的所在,立刻就成為顯赫的所在,……“什麼都可以做”,這就完了!這一套說法很有趣,但是既然你想騙人,又何必要真理批准呢?我們現代的俄羅斯人就是這個樣子:不經批准是連騙人的勾當都不敢幹的。愛真理竟到了如此地步。……

 

他不是在真理的光明下站起來,就是……為自己曾獻身於自己所失掉信仰的東西而對人對己進行報復,最終在仇恨中毀滅了自己。

 

 

本案已經轟動全俄。但看來似乎有什麼可驚異的,有什麼特別可怕的地方呢!尤其是對我們來說,對我們來說!我們都是對這一切已經見慣不怪的人了!可怕的地方正在於這種陰森森的案件對我們來說幾乎已經不再是可怕的了!可怕的正是這個,正是我們這種見慣不怪,而不是這個人或那個人個別的惡行。我們這種漠不關心的原因在哪裡?我們對於這類案件,對於這類向我們預示著不值得欣羨的未來的時代特徵,為什麼沒有多大熱情?這原因是不是在於我們的犬儒主義,在於這個未老先衰的社會裡智慧和想像力的過早的衰頹?是不是在於我們的道德原則已連根動搖?或者也許根本就沒有?我不能解答這些問題,但是它們是極痛苦的,每個公民不但應該,而且必須為它們感到痛苦。但是我們剛剛初創的,還有些膽怯的報紙已經對於社會有所貢獻,因為要不是它們,我們就決不可能較完全地知道關於任性胡行和道德敗壞的種種恐怖情形,這些情形報紙正不斷地在自己的版面上對大眾進行報導,使不僅是常到目前當局所頒行的新式公開法庭來旁聽的人才能知道。那麼我們幾乎每天都能讀到些什麼呢?唉,我們經常讀到甚至會使現在這個案件都為之減色的東西,而且它們幾乎成了家常便飯。但最主要的是許多俄國的,我們民族的刑事案件,恰恰標誌著某種普遍的東西,某種普遍的災難,它已經在我們身上生了根,而且就像一種無所不在的惡勢力那樣,已經很難加以克服。

 

我們的和歐洲的第一流思想家將來也許會研究俄國人犯罪的心理,因為這題目是值得研究的。但是這種研究要到以後從容一點的時候才會進行,那時候離我們這時代的悲劇性的混亂狀態已經較遠,一定可以研究得比像我這樣的人更加聰明而且公正無私一些。現在呢,我們不是震駭,就是假裝震駭,一方面自己卻在看熱鬧,就像一般愛好強烈而又稀奇的刺激的人們那樣,因為這些刺激可以撩動一下我們厚顏無恥、閒暇懶散的心情,要不然就像小孩一樣,用手驅趕可怕的幻象,在可怕的幻象消散以前,把頭藏在枕頭底下,但隨後卻立刻就在遊戲作樂之中把它忘得一干二淨。但總有一天我們也該開始清醒而深思熟慮地生活了,我們也應該用看待社會的眼光來看待我們自己,我們也應該對我們的社會境狀有所了解,或者開始有所了解。

 

我自己現在故意也來援用心理學,就為的是要明白地指出,從這裡是可以隨心所欲地推出任何結論來的。問題全在於它落在什麼人手裡。心理學甚至可以誘使最嚴肅的人也去想入非非,而且會完全身不由己。我說的是過分迷戀心理學,我說的是對於心理學的某種濫用。

 

讓兒子站在父親面前,明明白白地問他:“父親,請告訴我:我為什麼應該愛你?父親,請你拿出我應該愛你的根據來!”如果這位父親有力量,能夠回答得出,向他提出根據來,那就是真正的、正常的家庭,不只是建築在神秘的偏見上,而是建立在理智的、負責的,嚴格合乎人性的基礎上。反過來,如果父親提不出根據,那麼這個家庭就立刻完結了。他不成其為父親,兒子此後也就有充分的自由和權利,可以把父親看做是陌路人,甚至是仇敵。

 

諸位,我們快要分離了。現在讓我們在伊留莎的石頭旁邊互相約定,第一,永不忘記伊留莎,第二,永不互相遺忘。以後我們一生中無論發生什麼事,即使有二十年不見面,我們也仍舊要記住,我們是怎樣殯葬一個可憐的男孩,他曾在橋頭被我們用石頭扔過,你們記得麼?但以後我們大家又怎樣愛起他來。他是個可愛的孩子,善良、勇敢的孩子,感到父親名譽上所受的痛心的侮辱,因此要起來反抗。所以首先,我們要一輩子記住他。即使以後我們忙於辦重要的大事,有了顯赫的地位,或者陷入了某種巨大的不幸,——你們也無論如何不要忘記,我們曾經在這裡感到多麼美好,我們大家同心協力,由一種美好善良的情感聯繫在一起,——這種情感在我們愛那個可憐的小孩的時候,或許會使我們也能變成一個比目前實際的我們更好一些的人。我的小鴿子們,請你們允許我叫你們小鴿子吧,因為你們全很像鴿子,很像那些美麗的藍灰色的小鳥兒,現在,在我看著你們善良、可愛的臉龐的時候,我的可愛的小朋友們,也許你們還不了解我對你們所說的話,因為我的話往往說得很不清楚,但是你們一定會記得,而且將來總有一天會贊同我的話的。你們要知道,一個好的回憶,特別是兒童時代,從父母家裡留下來的回憶,是世上最高尚,最強烈,最健康,而且對未來的生活最為有益的東西。人們對你們講了許多教育你們的話,但是從兒童時代保存下來的美好、神聖的回憶也許是最好的回憶。如果一個人能把許多這類的回憶帶到生活裡去,他就會一輩子得救。甚至即使只有一個好的回憶留在我們的心裡,也許在什麼時候它也能成為拯救我們的一個手段。我們以後也許會成為惡人,甚至無力克制自己去做壞事,嘲笑人們所流的眼淚,取消那些像柯利亞剛才那樣喊出:“我要為全人類受苦”的話的人們,——也許我們要惡毒地嘲弄這些人。但是無論如何,無論我們怎樣壞,只要一想到我們怎樣殯葬伊留莎,在他一生最後的幾天裡我們怎樣愛他,我們怎樣一塊兒親密地在這塊石頭旁邊談話,那麼就是我們中間最殘酷,最好嘲笑的人,——假設我們將來會成為這樣的人的話,也總不敢在內心裡對於他在此刻曾經是那麼善良這一點暗自加以嘲笑!不但如此,也許正是這一個回憶,會阻止他做出最大的壞事,讓他沉思一下,說道:“是的,當時我是善良的,勇敢的,誠實的。”即使他要嘲笑自己,這也不要緊,人是時常取消善良和美好的東西的;這只是因為輕浮淺薄;但是我要告訴你們,諸位,他剛一嘲笑,心裡就立刻會說:“不,我這樣嘲笑是很壞的,因為這是不能嘲笑的呀!”

我說這話,是害怕我們將來會成為壞人,但是為什麼我們一定會成為壞人呢,諸位?最要緊的是,我們首先應該善良,其次要誠實,再其次是以後永遠不要互相遺忘。這話我還要重複一下。諸位,我要對你們發誓,我不會忘記你們中間的任何一個;現在瞧著我的每一張臉我都要記住,哪怕過三十年以後也這樣。從此以後你們大家對於我都是可愛的,我會把你們大家保留在我的心裡,我請求你們也把我保留在你們的心裡!誰把我們聯結在這善良的情感之中,使我們現在一輩子記住它,而且樂意想起它的呢?正是那個伊留莎!正是那個善良的孩子,親愛的孩子,我們一輩子感到寶貴的孩子!我們永遠不要忘記他,對於他的永恆的、美好的紀念,從今以後將永遠永遠地留在我們的心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