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缪手记》

 

前言:

{

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规律记录,而且不许多话

 

青少年时罹患肺结核(当时不治之症)

 

极端的贫困可以通往这个世间的华丽和丰富

 

诞生和死亡相反又互补,皆为真实面,应平心接受,尽力维持二者张力与平衡

}

 

到处是薄薄一层、用指甲一掐就会裂开的阳光,但它也让所有的事物蒙上一抹像是永不凋谢的微笑。

 

以为和世界隔离。

 

卸下心防。

 

都喜欢只看表面,装出心悦诚服的样子。

 

Dolorem exprimit quia movit amorem.(拉丁语:“感到痛苦,是因为不再有爱”。)

 

人只要不把自己杀掉,就不能对人生多说什么。

 

噪音往高处飘,然后气球似的消失在天空中。

 

让我觉得最痛苦的,是那些世俗之见。

 

自我崇拜必然招致不求甚解或乐观主义。

 

之所以会痛苦,是因为有比较。

 

受苦并不会带来权利。

 

民族的出现是分裂的警讯。

 

当你从里面出来,是因为你想把自己关起来。

 

把文明看成某个精英阶级的作品,就是把它跟完全是另外一回事的文化搞混了。

 

在大白天里如此严厉暴躁的奥兰尼,清晨时也会有温婉脆弱的一面:波光潋滟、两岸长着夹竹桃的枯水河,妆彩几乎是恰如其分的东方天空,披着玫瑰色流苏的紫色山脉。一切都在宣示着光明的一日。但含蓄而轻巧地,让人同时也感受到这一切就快结束了。

 

最危险的诱惑:什么都不像。

 

终其一生,在界定自我。

 

刻板印象通常比一个人真面目更能取信于人。

 

我们感兴趣的是我们的宿命,而非“之后”“之前”。

 

沉重的泪流是对死这么感兴趣的原因。

 

对女人来说,一个不爱她却可以对她很温柔的男人,是无法忍受的。对那男人而言,这是一种苦涩的甜蜜。

 

即使狂喜仍保持神志清醒。

 

未来还是不确定,但已经完全从我的过去和我的自我之中解脱出来了。

 

脸上交织着泪光和阳光的人生,没有盐巴的人生和热石头,一如我所爱、所渴望的人生,我一面怀想着,觉得似乎我所有渴望和爱的力量都因此集合起来了。

 

行动、爱和受苦,其实就是活着,但活要活得透明澄澈,并接受自己的命运不过是由各色喜悦和热情所造成的单一折射。

 

因为想更快出风头,人们才不愿意重写。可鄙。重新再来。

 

应该要用自己觉得最容易的方式去过日子。宁可惊世骇俗,也不强迫自己。

 

每个人生命中都要有爱,一种大爱,因为这样就可以有借口不用去面对那些令人不堪负荷、说不出缘由的绝望。

 

因不完全一样而痛苦,因完全一样而感到不幸。

 

人最大的悲哀,是他竟然会去哀求,去盼望那个而羞辱他的东西(竞争)。

 

所有聪明人都会受到的共同诱惑:愤世嫉俗。

 

这个世界的悲惨和伟大:不给我们任何真相,但有许多爱。

 

这是一个难以察觉并理解的事实:我们可以比很多人优秀,但无法因此而高人一等。而真正的优越是……

 

(尼采)《偶像的黄昏》:如果说最有灵性的人最勇敢,那么最痛苦的悲剧就是注定要让这些人去经历。正因如此,他们都对生命都不敢小觑,因为生命对他们展现了最大的敌意。

 

《人性的,太人性的》:当我们见到美的时候心里想要的是希望自己也是美的。我们可以想象有多少的快乐都寄托在这上面,但这是个错误。

 

我不满意那是因为我觉得它被夺走了——或者说,我太满意我的人生了,以至于非常害怕失去它。

 

太阳把路面的柏油都融化了——脚踩下去,黑色路面就皮开肉绽的。

 

我们所感受到的情感并不会改造我们,但是会让我们有那种想要改变的念头。所以爱并不能让我们不再自私,却可以令我们对此有所察觉,并让我们开始向往一个没有自私的遥远国度。

 

思想总是跑在前面。它看得太远,比只能活在当下的身体还远得多。拿掉希望,就是让思想回归身体。而且身体总有一天会腐烂。

 

(法)拉马丁:一个让你思念的人,让一切都荒芜了。

 

酒精浇灭了人性,点燃了兽性。

 

山中的暴风雨让我们无法前进、无法喊叫,只能听见狂风怒号。整座山林从下到上都在扭动。山谷上空,红色的蕨类从这山飞到那山。还有那只美丽的橘色的鸟。

 

灰色的天空和冷风像一件软软的长袍。

 

一个人的死会让我们高估他在人群中的位置。就这样,死构成了过去的全部,在里头装满了幻觉。

 

(英)斯图尔特·穆勒:当个不高兴的苏格拉底要胜过当只心满意足的猪。

 

置之度外地去评断一件事是不可能且不道德的。

 

一整个世代的人都无法呼吸,活在一直淹到脖子上的矛盾中,一滴发泄的眼泪都没有。

 

仿佛有一股黄色汁液,从这树的黑色心底涌上来,流过它每一根短短的树枝直到末梢,然后一条条长长的浅褐色就沿着那些绿油油的叶片淌下来。

 

战争在此,真真切切,而我们还在蓝天里、在世间不仁中遍寻它。它就在身为战士和非战士的可怕孤寂里,在人人感同身受的屈辱和绝望里,在那种随着日子流逝,人们脸上愈来愈明显的卑鄙和龌龊里。牲畜横行的时代开始了。

 

这个令人作呕的世界和这股全球风行的昏庸愚昧,勇气变得微不足道,伟大可以仿冒,荣誉感逐日式微。

 

看到某些人的尊严竟然可以这么轻易就垮掉,实在让人目瞪口呆。但想想也是无可厚非,这里所谓的尊严,在他们身上只能借着不断勉强自己违反本姓来维持的。

 

(英)劳伦斯:革命不应该是为了让某个阶级夺权,而是为了给生命一个转机。

 

《如果你爱我》(意大利)(Se tu m’ami):O dolore dei tuoi martiri, o diletto del tuo amore.(我会为了你的痛苦而哀伤,在你的爱情中感到欢欣。)

 

一艘海岸巡逻艇正悄悄地在晶亮的海面上前行,全面沐浴着耀眼的光芒。过度的漠然和美——无情和璀璨的力量在呼唤。

 

可以隐约听见海在夜深处的悸动。橄榄树的微颤和从地面冒上来的雾气。冒出海面的岩石上立满白色海鸥。灰沉沉的一群,被翅膀上的雪光照亮了,宛如一个个晶莹的飘冢。

 

一夜之间,杏树就把弱不禁风的雪白披在身上,真难想象这片雪要如何御寒,又如何能抵挡这场浸湿了每一片花瓣的雨。

 

通便剂“不过是权宜之计。硬拉出来的屎不能解决问题”。

 

如果你知道如何利用孤独的话,就不会写这么多关于它的东西了。

 

怎么会突然醒来——在这个昏暗的房间里——还有那些一下子变得不相干的城市噪音?一切对我来说都是那么地不相干,一切,没有任何存在是属于我的,没有一个可以让这个伤口愈合的地方。我在这里做什么,那些举动、那些笑容的用意何在?我并不在这里——也不在别处。而这个世界不过是一片陌生的风景,我的心在里面再也找不到支点。局外人,谁能够明白这个词要传达的是什么。

 

女人总是有意无意地会去利用男人身上那种对守信极其强烈的荣誉感。

 

外面,一样的天寒地冻。翻过的土壤是温的,大河在底下流着,一片亮晶晶,偶尔微波荡漾。

 

They may torture, but shall not subdue me.(他们可以折磨我,却无法征服我。)

 

结盟的誓言应该要跟缔结提洛同盟时铁块沉在水底下一样地久天长。(但有噬铁菌)

 

对一个智者来说,这个世界并不神秘,他怎么会有迷失在永恒里的需求?

 

韦伯斯特:人就像肉桂;要磨碎才会有味道跑出来。

 

Oh! No, there is not the end; the end is death and madness.

 

德国人的民族情感,全靠那种由他们知识分子凭空捏造出来的种族意识在支撑。

 

人的自我意志在对自己演出,只是那个脚本是错误的。

 

大家对后面的“和死去”都不太注意。活着,大家争先恐后。但主宰自己的死亡,这才是困难所在。

 

一旦做出了荒诞的结论并愿意接受这样的人生,人就会发现意识是世界上最难把持的东西。所有的状况几乎都在跟它作对。事关如何在一个分崩离析的世界里保持清醒。

 

不以人的永生来想象上帝。

 

自由是美的根源。

 

福楼拜:我每见到有人在评断他人,不是觉得可悲,便是觉得要笑破肚皮了。

 

人永远都有一套哲理来解释自己为何缺乏勇气。

 

不适合一心多用。

 

孟德斯鸠:有些蠢话已经蠢到还不如一句更蠢的话来得有价值。

 

科学会去解释那些行得通的,而非那些存在的。

 

雕刻让人类的形状重新有了重量和漠然。

 

难以想象的并非上帝创造完美的同时也造出了不完美,而是他不曾造出不完美。因为他既有那样的能力去造出整个人从完美到不完美的所有级别,他就不可能错过不完美。

 

那些聪明的历史学家在研究某个国家的历史时,会倾全力去吹捧某种政治,譬如务实派,并主张该国最辉煌的时期,都要归功于这样的政治。但他们也会指出此一状态从来无以为继,因为之后的决策者或新政体破坏了一切。他们为某种禁不起人事改变的政治辩护亦不会较不松懈,即使政治本来就是为人事变迁而设计的。所以说这些人只能站在他们的时代来思考或写作。

 

相较于天才,这么拼命的努力就如蟋蟀那断断续续的飞行之于燕子的翱翔。

 

疑惑,是我们最私密的一部分。永远别把自己的疑惑说出来——无论那是什么。

 

秋天的森林里,山毛榉就像一块块金黄色斑点,孤立在树林边缘上的,看起来就像从一篇大蜂巢淌流出来的金色蜜蜂。

 

冬天删去了所有的颜色,天地间一片空白,连最细微的声响也被雪消了音,严寒遮去每一种味道。

 

诸神赋予人类各种伟大和显著的优点,致使他有能力征服一切。但他们同时也给了人类一个比较乖戾的德行,造成他亦藐视一切可以被征服的东西。

 

强烈的生理需求容易满足。但既有柔情也有欲求,那就需要时间了。在燃起欲火之前,我们必须穿过整个爱的国度。是否因为如此,我们才会对所爱的人一开始总是很难有欲望呢?

 

既讨厌人群又需要温暖。调解之道:电影院——大家在里面可以互相靠紧却又毋须认识彼此。

 

涌向黑暗城市中的亮点的幢幢人影,宛如一大群为向光性所苦的草履虫。

 

疾病是一副十字架,但也许也是一道防护栏。不过最理想的是只从它那儿获取能量并拒绝它的软弱。让生病所引起的退缩,在需要的时候可以让我们更强壮。如果必须付出的代价是痛苦和舍弃,那我们就付吧。

 

在生活看来极其单调的外表上,尼采证明了思考本身,即使在孤独中进行,也是一场非常精彩刺激的冒险。

 

尼采不愿意向上天祈求:凡上帝无法给我们的,我们可以转而求诸人——那就是超人。妙的是他这么猖狂竟然尚未受到报复,被人当作神来崇拜。也许这只是有没有耐性等的问题。佛陀当年也曾宣扬过一种无神的智慧,数世纪后他自己也被供上了祭坛。

 

从前的哲学家做很多的思考,因为他们不阅读。这就是为什么他们和具体事物的联结如此密切。但印刷术改变了一切。人们读得多想得少。我们没有哲学,只有评论。这就是吉尔松所谓的,研究哲学的哲学家时代已经被研究哲学家的哲学教授时代所取代。这是一种既谦卑又无奈的态度。这种情况已经严重到今天出版的哲学书,不引经据典、没有任何名言和批注的,就没有人会把它当真。

 

革命志士的行动在诉讼中获得了加冕。

 

云层变得没那么厚了。等阳光一钻出来,那些翻过的土就会开始冒烟。

 

当我们看着时间的时候,它过得并不快。它因受到注视而不敢妄为。但它会趁我们不注意的时候。甚至也许有两种时间,一种被我们监视,还有一种改造我们。

 

分离才是原则。余者皆为偶然。

 

这个世界让人感到安慰的,是没有无休止的苦难。一个痛苦过去了,一个喜悦就会重生。一切都会互相取得平衡。世人也有了补偿。而就算我们比较倾向去预期未来的痛苦,甚至增加它的强度以便能时时感受到它,这样的做法也只是证明我们认为此苦能带来益处,而这回我们的补偿就是受苦。

 

白天的时候那些鸟看起来四处乱飞,毫无目的,不过天一黑,它们似乎又总是能找到方向,知道何去何从。所以,也许在人生天黑的时候……人生有天黑的时候吗?

 

人不再万事不变,而是放诸四海皆准。

 

如果一个人能一直悄悄地爱着那确实值得去爱的,而不要在一些没有价值,空洞而且无聊的事情上浪费他的爱,他就能渐渐地受到启发,因而变得更强壮。

 

如果我们在一件事情上追求完美,并对它具有深入的了解,我们就能同时了解和认识到许多其他的事物。

 

人有罪,但这是因为他不晓得要从自己身上去寻找救赎之道——而且是从一开始就越错越厉害。

 

人的首要能力是遗忘,但说他甚至连自己做对的事也忘了亦不为过。

 

没有任何事物能够以爱为基础;它是转眼即逝,是肝肠寸断,是在美妙的瞬间即坠毁。

 

有人坚持一切都让另外那个来做,于是自己只需忍受并被动地活着,除非是为了说服另外那个继续付出所有和包办一切才会采取——而且是激烈地——行动。

 

牺牲的疯狂特性:那家伙为了某个他将见不到的东西去死。

 

不相信绝望的行动,不相信理由充足的行动。但相信只要一点点东西,就能给一个行动当凭据。

 

人只要无法克服对死亡的恐惧,他就不能得到自由。但并非通过自杀的方式。要克服就不该自我放弃。要能够毫不挟怨地正面迎死。

 

根本不可能宣称一个人绝对地有罪,所以也不可能对他判处完全的刑判。

 

声望。一群庸才把它给了你,然后你再跟一群庸才或混蛋来共享它。

 

自由就是不必说谎的权利。这在社会层面(下属和上司)和道德层面皆为真。

 

政治到最后导致的是一些无益于沟通(共识)的党派。

 

我何其不幸竟敢思考。

 

最后还是选择了自由。因为即使正义未曾实现,自由仍可继续和不平对抗并让讯息得以传递。一个无声世界的正义,一群哑巴的正义会毁掉人与人的默契,否定反抗并恢复无异议的局面。在这种情况下,自由价值当然会逐渐取得优先权。但真正难的是在追求自由的同时永远不忘坚持正义。

 

不是因为我们坏,而是因为我们的光线都被遮住了。

 

自由就是可以去捍卫那些我所不认同者,即使是在一个我认可的政权或世界里。是能够承认对手正确的权利。

 

整个哲学就是在证明自己。唯一有原创性的哲学想必是要去证明别人的那种。

 

极端教条:“任何反对独裁的人都必须接受以内战为手段。任何面临内战而却步的人,必须放弃反对,接受独裁”。这正是标准的“历史”思维。

 

人是唯一会拒绝做自己的动物。

 

何谓名人?就是一个他叫什么名字并不重要的人。不然一般人叫什么名字都有专属他个人的含义。

 

尼采:神不可能存在,因为如果有什么神的话,我无法接受那不是我。

 

帕朗特说得对,如果这世上有一种放诸四海皆准的唯一真理,自由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海涅:那些世人所追求并希冀的,如今于我心已全然陌生。

 

叔本华:一切事物皆有着美好的外表和丑恶的本质,这就是我为什么常常会被那种觉得怎么每个人的人生看起来都一模一样的幻觉吓到。

 

没有正义,只有限制。

 

伏尔泰:一个人只能靠着剑尖在这个世界上成功,然后手上握着武器死去。

 

我这一短短的一生中,看到的只有罪恶……在这样的环境下,过这样的日子,我们还有能力去爱吗?即使那是美的东西?

 

历史只能透过对精神追求的镇压来达到它的目的。我们全都会被化约成……

 

我从这个世上退隐,不是因为树了很多敌,而是没有朋友。不是因为别人说我的坏话,像经常见到的那样,而是他们把我想得太优秀了。我不能忍受这样的假象。

 

因为历经了很多重大事件,我们开始习惯说谎。别再管其余一切,只说出我内心最深处的那些。

 

萨尔瓦多·马达里亚加:唯有当革命这个字眼给人的联想是耻辱而非骄傲时,欧洲才能重新产生意义。一个国家会以国内曾发生革命为荣而沾沾自喜,就跟一个人吹嘘自己得了盲肠炎有多荣幸一样荒谬且无意义。

 

在山巅过夜。银河一路倾泻至谷中灯火聚集处。一切都混淆了。天上的是村落,山里的是星座。

 

坏名声比好名声容易承担多了,因为后者背负起来更沉重,你必须表现得名副其实,而任何偏差都会被看作像是你犯了罪。坏名声的话,名实不符都可以当作是你在与人为善。

 

雅各布:早熟的经验是靠很强的记忆制造出来的。

 

雅各布:不要看不起小人物,也不要鄙视大人物。

 

人必须拥有自我,自我牺牲才有意义。否则,牺牲只是为了逃避个人的不幸。你没有的东西要怎么给人?

 

平庸的文人大部分会投靠共产主义。这样他们才能高高在上地论断艺术家。因此这是个有志难伸者的党。难怪报名踊跃。

 

我们可以把整部俄罗斯恐怖主义史看成是知识分子与极权主义在沉默的人民面前所进行的斗争。

 

我们之所以无法相信善意、道德和无私,要归咎心理学。但我们无法相信恶,等等,要归咎历史。

 

牺牲是无法隔离的。每个牺牲自我的个人背后,都站着一群他没问他们意见就拉着一起牺牲的别人。

 

宁愿穷而自由,也不要富裕而为奴。当然人们都想富裕和自由兼得,此即何以他们有可能会变得又穷又受奴役。

 

贝斯帕洛夫:一次又一次的反抗,一次又一次的革命,我们以为自己更加自由了,但其实是造就了帝国。

 

等着眼前这串彩色灯泡般的日子一盏一盏地灭去。将最后一盏也熄灭时,那就是完全的黑暗了。

 

叔向:国将亡,必多制。

 

我的遗憾之一是曾经对客观性做了太多的让步。客观,有的时候是一种谄媚。今天,事情都很清楚了,凡有集中营特性的就该称之为集中营式,即使社会主义亦然。在某种程度上,强迫自己客观,是因为当时对自由仍有怀疑。

 

莱布尼茨:几乎没有什么东西是我看不起的。

 

一切的实践都是一种奴役。它让我们不得不再去追求更高的实践。

 

作为一个人,我所热爱的从来不是去“反对”。我热爱的对象永远是那些比我更好或更伟大者。

 

我总有种置身于汪洋的感觉:在一片壮阔的幸福之中摇摇欲坠。

 

接受现状是一种强者的征兆吗?非也,奴性也。但已发生的就去接受。现在需要的是奋斗。

 

据塞尔日的说法,是高尔察克上将的凶残手段,让苏共之中那些比较讲人性的,声势不如肃反特务组织“契卡”的支持者。

 

1920年。废除死刑。囚犯们在法令颁布前夕遭“契卡”党羽杀害。结果数月后死刑又恢复了。高尔基:“我们何时才能不再杀戮和屠宰?”

 

嘲讽和现实的角度可以让人直接作出判断和藐视。从其他的角度则不得不先去理解。所以前者的吸引力会超过知识分子。

 

艺术的伟大不在于高高地超越一切,而是相反地能和一切结合。

 

20世纪的社会主义如何借由战争而得到扩张:1914年的大战助长了1917年的革命烈焰。中国的内忧外患造就了毛泽东。1939年,波属乌克兰和白俄罗斯、巴尔干诸国以及比萨拉比亚的苏维埃化。1941-1945年的战火让俄罗斯势力一直延伸到易北河上。对日战争则给了它库页岛、千岛群岛和朝鲜。芬兰和韩国还要再看。

 

我们在这个时代里做事,毫不指望能获得真正的奖赏。从前的人则是干劲十足地为个人的永恒而奋斗着。

 

无论这个世纪的说法为何,它在找的就是一种贵族政治。但它不觉得为此必须放弃它高高地为自己订下的目标:舒适。贵族政治唯有透过牺牲才能产生。贵族的第一个定义是给予而不求回报,是有担当。旧制度忘了这点,所以覆亡。

 

反抗,诸神真正的冶炼炉。但它也会制造偶像。

 

令人无法接受的死亡。人会拿神话来掩盖这样的事实,于是人的历史成了神话的历史。但两个世纪以来,传统神话的消失造成了历史的痉挛,人也无法再对死亡抱有任何希望。然而人如果始终不愿意无望地死去,始终无法在一种认命却不盲从的健全心态下,夙夜匪懈地等待大限到来的话,关于他的真相就永远不会出现。

 

这里有玫瑰色的土,肉色的石头,和盘旋着纯净歌声的红色清晨。花只开旦夕但会在斜阳中重生,夜里,沉睡的鲤鱼随着肥厚河水而去。成群的蜉蝣在桥灯引燃下化为火炬,落在手上犹如鲜活的羽翼,落在地上便成为一地的残翅和蜡,而从中又即将冒出一种瞬间即逝的生命。

 

如果我真对自己有信心,就算一秒而已,我就会笑了,一切也跟着迎刃而解。

 

那些坚持自己的原则而宁愿不快乐的人。这些人事先已经为自己的幸福设定好了条件,不符合这些条件就绝对快乐不起来。万一他们出乎意料地感到了快乐,便会觉得惊慌失措——因为被剥夺了不幸而感到不幸。

 

就像荒谬指向的并非这个世界或我们内心,而是世界和个人经验之间的矛盾,同样地,平衡也不存在于现实中或欲望里,但……平衡是一种运动,是将荒谬的努力拿来转化。

 

如果已经付出了全部却还是以为自己给得不够,这就是开始在付出了。何况我们永远不会付出所有。

 

苏联防御原子弹的最佳之道,是通过数度公开谴责的手段,致力推展国际道义。它于是借助某种遭其官方哲学所否认的道德判断,补足了它唯一不如对方之处。

 

假的不正义会带来战争。而暴力的正义会让它们迅速恶化。

 

贫穷和无止尽的工作并不会让人颓废,而工厂中那卑劣的奴役手段和郊区生活却会。

 

你们的道德不是我的道德。你们的良知不再是我的良知。

 

爱默生认为,美国人之所以在机械上如此出类拔萃,皆因害怕劳累吃苦;是懒惰的关系。

 

爱默生,1848年。“当初我们是怎么搞的,发展机械化造福了所有的人,唯独工人例外。他因此重伤致死。”

 

想在今天的世界上当个人,不仅需要源源不绝地活力和永不松懈的注意力,还需要一点点的运气。

 

我内心有一部分极其藐视这个时代。本世纪的彻底沦丧虽常令我感到无能为力,然而即使在最软弱的时候,我亦从未放下自己对荣誉的执着。但另外一部分的我却愿意力挽颓势,与众人一起奋斗……

 

一份报刊并不会因其鼓吹革命而显得真实。它的革命性唯来自于它敢讲真话。

 

我不相信因绝望而去追求享乐这样的说法。真正的绝望只会将人带往痛苦和呆滞。

 

白血球太多,红血球不足,甚至彼此吞噬,法国的现状就像得了白血病。它既无法再主导一场战争,亦无能进行一场革命。是有些改革没错。但任何其他的允诺都是谎言。当务之急是为它重新造血。

 

我可以接受今天就死,因为我快乐够了。而如果我必须再活一次,我还是想要同样的人生,尽管我这辈子极其地不幸。

 

夜宛如一股黑潮从地表尽头席卷而来,然西天仍兀自地红艳、瑰丽、翠绿。

 

星星一颗一颗地坠落海中,天空一滴一滴地沥干了它最后的亮光。

 

如果我们说了谎,在对方不知情所以无法做出宽恕的状况下,要如何才能获得原谅。所以至少死前要把真相说出来——或接受在未获得原谅的状况下死去。有什么样的死亡,会比抱着一己的诺言和罪行而逝来得更孤单寂寞呢。

 

巴尔扎克:天才看起来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但却没有一个普通人能像他一样。”

 

傍晚光线变得细致且如甜酒般金黄,慢慢地将这些令人痛苦,有时还会让心受伤的晶体溶解了。

 

今天教会也会对民众的立场表示支持,但感觉上它这么做并不是处于怜悯之心,而是迫于情势。

 

对我的职业和志向感到恐惧。忠于它,是万丈深渊;不忠于它,则是一片虚无。

 

两个常见的错误。存在先于本质或本质先于存在。两个都成立而且步伐也一致。

 

如果人的责任感降低了,那是因为他的权利越来越少。那种维护自身权利绝不退让的人,才有力量尽责。

 

虚无主义。主张齐头式平等、专爱找人吵架又不用力的差劲学生。他们什么都想到了,也什么都否定了,他们一点感觉也没有,全听凭他人——党或领导——来替他们感受。

 

我们和某些人的关系很真实。和另外一些人的关系里则充满谎言。但后面这些关系并非最无法长久的。

 

托克维尔《旧制度与大革命》:我们可以看到有些人,他们认为只要对上帝放肆,就能挽回自己在最微不足道的政府人员面前的奴颜屈膝,他们尽管已经放弃了大革命所要追求的那些最自由、最高贵、最令人引以为傲的信念,却还能吹嘘说自己的不信教乃忠于革命精神之表现。

人们看起来热爱自由,那是刚好他们对主人恨之入骨。

路易十四曾在诏书中宣布土地所有权最终乃归属于国家,现代社会主义正肇始于这样的概念。

1789年的时候,法国人对自己有足够的信心,才会认为他们可以平等地活在自由之中。后来……

 

利他主义一如享乐,是一种诱惑。

 

批评家对创作者来说,就像商人之于生产者。商人时代里的批评人和中间人正排山倒海地在生产者和群众之间增生。所以,今天我们缺的不是创作者,而是有太多的评论人,以致那微妙又无法捉摸的鱼儿无法在这样一滩污浊的水中生存。

 

进步是两个张力相等的力量之间的最佳平衡状态。它会考虑极限何在,并令其为一更高的福祉所用。进步不是一条那种意味着其乃毫无限制的垂直射线。

 

在这个高贵的行业中,人必须任由某个文奴或党奴来侮辱自己而不动如山。在从前那个被我们引以为耻的时代,人们至少有权郑重地提出决斗的要求并把对方杀掉。是很愚蠢没错,但这也让侮辱人成了一件没那么轻松的事。

 

有些人的宗教是谁得罪他都可以原谅,但永远记得一清二楚。至于我,素质没那么好,被得罪了没办法原谅对方,但一定会忘掉。

 

贵族唯一的资源是平民。贵族和平民之间,什么都没有。这个“没有”就是资产阶级,一百五十年来,它一直想给这个世界一个形状,但只得到一个虚无,一团若不是靠着过去的老根就差点活不下去的混沌。

 

惠特曼:当自由要从某处离开,它其实不是第一个走的。它会等到其余一切都走了,然后最后一个离开。

 

龟入水即为鸟。热带巨龟,在温暖的海水中如信天翁翱翔。

 

有时候任性地说出真话等于犯了一种不可原谅的疏忽。

 

氢弹:从这个角度来看,人的处境差不多就是全体死亡的意思。所以需要的只是自我调整。我们又面临了最初、最古老的问题。一旦成就了无限,我们又必须从零开始。但第二次的问题有所转移:普适性灾难始作俑者不再是上帝,而是人。人终于可以和上帝平起平坐了,我指的是他的残忍程度。所以我们应该像古人那样起来反抗,只不过这次要对抗的是人性。我们需要一个能够否定人类力量的全新路西法。

 

数百万人已在这世间一切的道路上先我们而行并留下足迹。唯在那最古老的海上,我们的沉默永远是第一个。

 

从来我心里一直有个人,他费尽力气,就是不想成为什么人。

 

行动与书写:他们并非那么确定自己做对了,但这份不确定让他们感到良心不安。所以他们为求心安,一定会开始写作。为了达到目的,他们还会去寻找新的论点,他们一定找得到,态度也因此更加坚定。那些处于敌对阵容的人也会做同样的事。彼此的立场就这样越来越强硬。这么多不断重复的声明将等同于行动。不久也将激起行动。就这样,等到决胜负的那天,胜利的那方绝对不怕师出无名。而一直在逃避良心不安的落败者,也会发现他们的罪恶感原来是真的,就算再不情愿也必须做出抗辩,然后今天的胜利者将来有天也会轮到他们输,轮到他们心不甘情不愿地抗辩。历史是一个漫长犯罪过程。作案的都是无辜者。

 

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活得像个死人。

 

连在自己的人生里都无法奉正义为圭臬,这种人如何鼓吹正义?

 

与反动对立的不是革命,而是创造。这个世界一直处在反动的状态中,于是一直有爆发革命的危险。而能够定义进步的,如果真有这样一个定义的话,那就是各式各样的创造者,无须经由革命,便能不断地找出得以克服反动精神和惰性的新形式。万一这些创造者都消失了,革命势在必行。

 

独裁国家文学的式微不是因为受到控管,而是因为接触不到其他国家的文字。所有事先即已无法接触到全部真相的艺术家,都是残缺不全的。

 

他想着自己曾经做过但不是真有意愿的那些事情,是其他人想要或根本是因为别人在类似的情况下都这么做的关系,然而所有这些积累起来最后也能成为一种人生,那种他和所有人共同的人生,最后死了还是不知道要去活出他们真正想活的。

 

左派知识分子的背叛。如果他们真正的目的在保存苏联的革命理念,同时针对它的扭曲之处逐渐做出修正,俄国政府就没有理由放弃它那些极权手段,因为可以预见这些手段迟早会获得谅解。事实上,只有西方左派人士开诚布公的反对立场能够让这个政府有所反省,假使它有那个能力或是意愿的话。但我们的知识分子之所以背叛并非出于愚蠢,而是有其他原因,这也是事实。

 

创造欲乃如此之强烈,致使那些无能力创造者选择了可以让他们从事全面集体创造的共产主义。

 

地上的石头全像被风刮得见骨,十一点的光线倾盆而下,又弹起来,碎裂成千万把炽白的剑。那光剜着人的双眼,叫它们泪流不止,毫不留情地对着身体猛戳,掏空它,对它进行一种完全是暴力的侵犯,但同时也洗净它。

 

彼时在地平线的斜阳尚未转为能让它完美地呈现在淡蓝色天空中的红。但已不再精力旺盛了,它正在憔悴、萎缩。于是从它那裂开的圆周开始渗出一片微妙的蜜浆,流得整个天空都是,将群丘壑卫城也染为金黄,就连眼前散落四方的城市方块,都被覆上一层甜美而独特的灿烂,一直到海。

 

我对共产党的支持者没有任何恶感,尽管我认为他们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但我倒是很瞧不起那些嘴巴上说不是但骨子里是的知识分子,对他们那种自诩为神人之战的内心挣扎感到烦不胜烦,更不齿这些人可以牺牲工人运动来换取自己内心的平静。

 

共产党不能帮助您明白什么叫“人民民主”。他们根本不在乎这个。但共产党能够让您对您所知无多的共产主义有深入的了解。如果您在里头找到平静,找到人生准则,那就太好了。否则您至少可以真正地认识到问题。

 

那辽阔的海面,反由一道曲线便整个呈现在我们眼前,像一个可以让人畅饮光和空气的浅口杯。

 

蒙了一层灰的月亮在海上撒下一种如梦似幻的暖光。

 

我一直想当一个完整的人而且我也让自己具备了一切。然后……

 

历史是用鲜血和勇气写成的。没有别的可能。当一个奴隶拿到武器并拼上性命,他也能当上主子然后去压迫别人。但如果有一个被压迫者,史无前例地用正义来通知,不再转而压迫别人时,那一切就会结束了,一切也终将开始。

 

好些年之后,因为困于各式各样的疲惫,偶尔我们晚上分开时,会有点惋惜这天不是在相爱中度过的,但当我坐在汽车驾驶座上望着她远去,她进门前对我比的那个胜利小手势,就像把这看似浪费掉的一天穿进我们那不渝之爱的坚韧线缕上,让这爱免于一切的怨哭。

 

在全面性毁灭的战争——再也没有未来——那挥之不去的威胁下,是什么样的价值观让我们能够只活在当下?荣誉和自由。

 

又见到了海,肌肉又重新感受到它的温暖与柔和。

 

明天,真正的创造者,如果他觉得寂寞,他会发现这寂寞之幽深乃过去任何时代皆无法想象。他必须独自去构思和推动一个其实需要众人齐心协力才能诞生的文明。而他也能想见自己是知道这文明正在做最后一搏的最后几个人之一。

 

历史,想起来很简单,对那些亲身经受过的人来说却很难看清。

 

有人会说这国家里没有任何政党能够太长期地在爱国主义上使力。所以1940年的右派退缩了,十六年后左派步其后尘。

 

人总是希望自己开始爱上的人能够知道你在碰到他们之前是什么样子,这样他们才会明白你为他们改变了多少。

 

我一直认为爱情,或无论什么样的情感,最后一定变得跟他刚产生的那一刻一模一样。而在你面前我感受到的是不会想要占为己有的爱,是全心的奉献。占有是后来才加上去的,而且它有一种重要性,但并非肉体上的……

也许我们可以在这点上找到一种结合的方式,一个只有我们知道的婚姻,一个承诺,一种约定。

 

工业文明一方面破坏大自然之美,在大自然里倾倒绵延不绝的工业废料,一方面又不断制造、刺激一些人为的需求。它让贫穷变得令人难以忍受。

 

四周排列成正圆形的丘陵,顶着一片柔和、空气流通的天,云很多但非常明亮。夜里,大小像只桃子的金星,用一种疯狂的速度往西边的山头坠落。掉到棱线上时曾经停了片刻,然后骤然消逝,仿佛一枚被吸进缝里的代币。星星越来越多,银河一下子成了乳白色的。

 

布达佩斯特:奴隶之所以卑颜屈膝,在于他贪生怕死。从历史来看这是错误的。

 

我会招架不住我那些每一个都是独一无二的情感。我总是让两种情感彼此对立。

 

追求真相、面对真相。首先要知道自己是谁。拒绝和众人妥协。既存者的真相。不要去操弄或摆布现实。接受自己的独特之处以及无能为力。将自己的独特之处发挥出来直到再也无能为力。最重要的,是用这终于有了尊严的生命之巨大力量来创造。

 

谎言会催眠或异想天开,像幻觉那样。真相是唯一的力量来源,这并不沉重,而且用之不竭。如果我们有办法只靠着真相、只为了真相而活:我们的体内就会有永不熄灭的青春活力。

 

生命之所以丰富,在于它的暗哑和未言明。

 

民主并不是多数的法则而是对少数的保护。

 

我挣扎得像条被卡在渔网网眼上的鱼。

 

心灵深邃之人需要朋友,除非他信了神。

 

有好些年,我一直想要遵照所有人的道德标准来生活。我强迫自己去过和所有人一样的日子,强迫自己和所有的人相似。尽管心里并不认同,但嘴里还是说着要结合一致的话。到头来简直惨不忍睹。如今,我在碎片中游荡,没有任何法则,四分五裂,没有朋友并接受自己的孤单,不再抗拒我的独特和我的残缺之处。而且我也该去重建一个真相——在某种谎言中过了一辈子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