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满字的空间》 毕飞宇

 

童年里最大的盼望就是明天。而明天空空荡荡,只能又是下一个明天。

 

站在月台上,感受到火车带来的迎面风,一上车就写了一首诗,把好多东西赞美了一遍,末尾把祖国还带了进去。那时候真是疯了,眼里的东西什么都好。

 

《猫和老鼠》的卡通形象向全世界的少儿表达了这样一种典范人生:打吧,吵吧,闹吧,可你们永远是兄弟,永远是姐妹——你们永远不能生活在一起,但你们谁也不能离开谁。

 

如果你有过于亢奋的学习欲望,你的求知欲只能是盛夏里的狗舌头——伸出你的舌苔,空空荡荡。

 

单纯的爱,投入,忘我,没有半点功利,就是发癔症。

 

人生最美好的滋味都在犹豫里头。

 

婴儿在号哭的时候用的就是腹式呼吸,狗在狂吠的时候也是这样。但人类文明的进程就是一个节省体节的过程,因为“说话”,人类的发育机制慢慢地改变了,胸腔呼吸慢慢畅通了,腹式呼吸却一点一点闭合了。这是对的,想想看,两个外交官一见面,彼此像狗一样号叫,那成什么样子?高级的对话必须轻声细语的,“见到你很高兴”,“见到你我也很高兴”,这才像样。——“汪!”,——“汪汪!”什么也谈不成的。唉,这就是“做人”的代价,像甘蔗,长得越高越没滋味。

 

一事无成的人格外敏感,头发在飘,风很滑,这里头荡漾着九流诗人自慰般的快感与玄幻。

 

有关艺术的一切问题都不复杂,都“好懂”——这就构成了艺术内部的最大隐秘:在“知识”和“实践”之间,在“知道”和“做到”之间,有一种神秘的距离。有时候,它是零距离的;有时候呢,它足以放得进一个太平洋。

 

暮色苍苍,天就那么黑了,——你会像渴望约会一样渴望明天。

 

从不怀疑一部分人的功利心,可更没有怀疑过发自内心的热爱。年轻的生命自有他动人的情态,沉溺,旁若无人,一点也不绝望,却更像在绝望里孤独地挣扎。

 

动物园时代开辟了动物的奴隶主义时代。

 

生命的自信是这个世上平静的根源,只要有一方对自己没把握了,世上就有了阴谋和战争。

 

道德从来不是一个什么玄妙的东西,它是参与者所建立的公正与公平。这是必须的。道德并不先验,它与利益同步,有利益就自然有道德。你遵守道德也不是因为你高尚,是因为你有监督。

 

虽然虚荣很像诗朗诵,可他永远也上升不到可以信赖的地步。

 

他们的沉痛与苦楚都是隐蔽的,他们的喧哗与欢愉也是静悄悄的。这种沉默可能来之于他们涉足过的广袤空间。巨大的空间感时易于造就巨大孤寂感的。在孤寂里,生命往往更能有效地体验生命自身与世界。

 

特朗斯特罗姆:美丽的陡坡大多沉默无语。

 

弱小生命之间往往是相互同情的,互为因果、相依为命的;强大生命之间则是另一种景象,他们之间彼此都很克制,懂得尊重与忍让。

 

所谓“规则”,它是针对所有人的,不可以有身份上的死角,不可以“依据”个人的“感受”。

 

善待、信任这个世界,许多不可思议的事情就这样变成了现实。

 

集中注意力固然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可是,把注意力集中起来之后再有效的分配出去,生命才得以舒展,蓬勃的大树才不至于长成一根可笑的旗杆。

 

不要怕犯错,犯错永远都不是一件大事情。可要学会用正确的方法面对自己的错,尤其不能用错上加错的方式去纠正自己的错。实在不知道如何应对,宁可选择不应对。

 

无知,是愤怒的方式,是悲悯的一声叹息,是不可调和的压抑性沉默。绝不是“难得糊涂”。

 

怀疑,有无限的可能,它是自由的。

 

塑造人物有一个前提,必须有能力写出与人物身份相匹配的劳动——为什么当下的小说人物有问题,空洞,不可信,说到底,不是作家不会写人,而是作家写不了人物的劳动。不能描写驾驶你就写不好司机;不能描写潜规则你就写不好导演,不能描写嫖娼你就写不好足球运动员,就这样。

 

莫言:最好的小说一定是叫人欲哭无泪的。

 

从什么时候开始,小说只有人与人的阶级,只有人与人的揭发,只有人与人的正确与错误,光辉与罪恶。别的都到哪里去了?

 

极权给我们下了死命令,它告诉我们:“世界就是这样!”如果你认为世界不是“这样”,你就必须受到“教育”与“改造”,在“教育”与“改造”过后,我们变成了一个浩大的集体,中国人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大的集体。我们在集中之中,我们为集体而活着。

 

愚昧的设防一直在杀人。

 

所谓专制,就是千千万万的人为一个人的死做准备。准备的方向不同,文明的方向也不同。古希腊的文明是“准备生”的文明,古埃及的文明是“准备死”的文明。

 

(九十年代初)老布什:你们(做过战俘的美国大兵)是美国的英雄!

 

现在(也是当时)的问题是,如果这群大兵是中国人,结果将是怎样?我们的母亲们和妻子们会如何面对自己的亲人?空军机场是透明的还是秘密的?母亲和妻子是自豪的还是自卑的?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中国文学“事件”多、思潮多、口号多,好的小说,尤其是好的短篇小说却不多,这和写作的宽泛性有直接的关系。

 

1971年林彪事件是中国乡村“文革”的转折关头。这转折是“文革”内部的转折,中国不是变好了,而是更坏。“文革”正在细化,在渗入日常,在渗入婚丧嫁娶和柴米油盐。

 

1976年的中国乡村是不一样的。红色恐怖早已经松动了,压倒性的政治力量其实很疲弱了。伴随着三次不同寻常的葬礼,人们的精神状态“越来越像解放前”了。那是乱世的景象。它很静,是死气沉沉的静,了无声息。人们不再关注外部,即使替换了领袖,“上面”还想热闹,可人们的热情实在已经耗干了。没有人还真的相信什么。人们想起了“过日子”,不是生活,是混。没有眼泪,没有悲伤。活一天是一天。

 

整整一个民族成了巨大的植物人。他失去了动作能力,内心在活动,凌乱,生动,是遥远的故往,像史前。奇怪的是,“家”的概念却在复活,人似乎又可以自私了。

 

许多时候容易把革命者和理想主义者混同起来,而事实上,许多革命者是最没有理想、最没有成见、最动摇的那部分人。他们是被风吹走的人。他们革命,不是因为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而是因为他们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阿Q正传》描写过革命者的革命,有一句话鲁迅说得特别地深刻:“于是一同去。”革命者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叫“于是”,他们所从事的事业就是“一同去”。

 

在利润面前,我们无所顾忌,我们无所不用其极。我们还会将这样的无所顾忌,这样的无所不用其极上升到“智慧”的高度。

 

情怀不是一句空话,它涵盖了你对人的态度,你对生活和世界的态度,更涵盖了你的价值观。

 

害羞的底子是珍惜。一个人渴望得到一件东西,可不敢轻举妄动,知道万一轻举妄动就会失去,所以在情感表达上会呈现害羞的状态。

 

记忆是利己的,它不可能具备春秋笔法,它做不到不虚美、不掩恶。记忆最大限度地体现了人类的利己原则,这是人性的特征之一。

 

大家都看电视新闻,每天都要看许许多多的“真实”消息,事实上,那些真实的事件无一不是被镜头处理过的,还配有播音员的讲解。

 

越是民族的就越是世界的,这句话只看到了地域文化和世界文化的空间关系,它忽略了地域文化背后最为要紧的一个要素,那就是文化的价值。任何一种地域文化,只有有益于人类,有益于人类的发展与交流,这种文化才有生命力,才能成为人类文化的一个有机成分;相反,如果这种文化违背了基本科学知识,违背了人类文明的共同诉求、伤害了生命,无论这种文化具有多么华美的外表,多么具有煽动性的蛊惑力,它最终都会消失。

 

北岛: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面对历史,我们必须鼓起这样的勇气:一、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二、先小人,后君子。只有这样,我们才能从最基础的层面上入手,完整而活泼地把握“人”的命脉。

 

封建文人的最大理想仍然是“做稳奴隶”,说到“人”的“觉醒”,只能是“五四”之后,尽管“五四”提出的问题,直到现在还没有解决(于光远)。只有真正的“觉醒”,真正意识到“专制”作为“制度”的残酷,人才有“类”的意义,人的所有努力才称得上现代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