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 西西

 

「西」就是一個穿著裙子的女孩子兩隻腳站在地上的一個四方格子裏。如果把兩個西字放在一起,就變成電影菲林的兩格,成爲簡單的動畫,一個穿裙子的女孩在地面上玩跳飛機的遊戲,從第一個格子跳到第二個格子,跳跳,跳跳,跳格子。

把字寫在稿紙上,其實也是一種跳飛機的遊戲,從這個格子開始跳下去,一個又一個格子,跳跳跳,跳下去,不同的是,兒童的遊戲跳飛機用的是腳,寫稿用手。爬格子是痛苦的,跳格子是快樂的。

朋友之中衹有阿贏一個人稱我阿西,這時候,跳飛機的女孩就被她罰站在一個四方格子裏不能動彈了。有些刊物的文字是橫的,於是,跳飛機的女孩祇好變作螃蟹了。

 

她的雙手觸著冰塊,感到它們冷得異常美麗。冰總是到了第二天就融化了。她做的小魚、葉子,漸漸變成水,而那些大的水瓶,各種有趣的奇異面具,也一點一點地融化;當它們融化的時候,緩緩地變更著形態,水瓶的嘴慢慢歪了,面具的下巴自然地長出長條子的鬍子來,在她,這些都是新鮮的景象。

 

你是賣魚的。你是一個會做冰雕的賣魚人。我並不知道你是先開始賣魚然後才做雕刻,還是先開始做雕刻然後才賣魚,這一定是一個有趣的故事。但你說,這分別是一點也不重要的。

 

魚鱗飛躍起來的時候,真像你做雕刻的樣子呢,那些細碎的冰塊,也是那樣子汨汨地四射著,也是一樣光亮明燦,也是一樣充滿了水的感覺,也是一樣地寒涼,這就是我喜歡來看你賣魚的緣故了。你其實並不是在賣魚的,是嗎?你是繼續在做著雕刻,衹不過手裏握著的是魚,不是冰。不不,是在賣魚,你說。

 

第一次和奧林匹斯攜手,是當慶把他挽在臂側;慶當時能夠感到他軀體的重量:他顯然有一副並不輕脆的骨骼,同時,慶也看到奧林匹斯是個衣著樸素、態度謙卑的傢伙,因此甚是高興。當時,奧林匹斯的主人也曾把他的脾性向慶約略提點,頗稱讚他是忠誠、頭腦清晰、眼光敏銳、個性開朗的朋友;這些,在稍後的日子中果然一一獲得證實。慶所攝得的物象景色,都能達到層次分明、焦距準確的地步,他所需求的小城的寫實和生民的動態,奧林匹斯也都能恰當地捕捉,使慶在度過一次愉快的假期後,還可重臨那些凝定的地方。

 

木頭飯桌子的這一邊是幾疊半尺高的照相,慶把每一幅都經過覽閱,但那些景物並不是慶關心的重點。相片上面有優美的遠景、取角精湛的特寫,山光水色與崢嶸的名字;泰山上的雲彩、蜿蜒的長城、建築物的尖塔與飛簷,彷彿一疊風景明信片。慶問奧林匹斯:奧林匹斯,人呢,人呢?黃河邊穿著花布裙微笑的兒童呢,伊闕山上登高的攀山行伍呢?但奧林匹斯說:我給你攝了黃河哩,你看,黃河之水天上來,你且看這滔滔的江流;我又給你攝了龍門的觀音,你看,觀音的衣飾多華美,觀音的衣服和如來是不一樣的哩,所以,觀音是觀音,如來是如來。

慶把面前的風景相片移掃一邊,坐在木頭飯桌子的這一端,他早已把雙手洗擦乾淨,現在,他要做一件重要的事:替奧林匹斯動一次外科手術,慶看得見奧林匹斯的裏長了一個瘤,他必須把這個瘤割除。

 

因為外地人越來越普遍,再也沒有人拋下工作到大街上來看,他們在戲院裏看戲,大家也不再拍手歡迎,不拍手送別,他們的車子駛進來駛出去,人們高興就揮揮手,不高興也就作罷。開封的人民回復了以前的生活方式:工作、走路、吃飯。外地人卻依然是充滿一臉的新鮮表情,到處舉起照相機,拍十字路口的交通警崗、舊城的破爛城牆、河上的小艇和洗衣婦、以及樹旁息著的一頭毛驢。

外地人常去遊覽的地方總是相國寺、鐵塔公園、禹王廟、河,這些地方,北水都很熟悉,他從小就在這個古城中長大,他的爺爺也在城裏長大,爺爺的爺爺的爺爺也在這地方長大,北水小時候常跟著爺爺到河邊去,又常常聽爺爺講故事。在這些年月中,北水的爺爺沒有了,其他的親人離的離,死的死,也無從稽考了,這些人,都曾經在開封長大、生活、散失、亡佚,彷彿有另外一條決了堤的黃河,把一切沖走了。衹有北水,奇異地活下來,也許,還有他的一個出嫁遠方的姊姊,也許她還活著。

 

數十年來大家不聲不響,祇是老老實實地幹活,一直做做做,小伙子做到滿臉鬍鬚,滿臉鬍鬚做到滿頭白髮。他有時不禁奇怪,每天都在造磚,造了那麼多的磚,磚都不知道到哪兒去了。送到花園莊去的磚,據說是用來造房子,那麼,房子也沒見多起來,而且,磚頭變成房子之後,磚頭卻都不見了,原來是磚頭的地方都髹了白,好像大姑娘的臉上搽了粉。祇有磚場的幾座窯塔讓人清清楚楚地看見磚頭的相貌,老遠地,就算是幾里外,大家已經可以看見磚窯的煙囪,一管管從平地上豎起來,柿子紅的身體上排滿工字紋路,伸長了六、七條又長又粗壯的頸項,好像一頭頭古怪的山野猛獸。

 

他自個兒也拉了把鐵鋤在屋子旁邊掘,他倒沒有想到要掘了龍骨頭拿去賣錢,而是老爹老娘常常嚷骨頭痛,如果有龍骨頭,那麼,拿來磨些粉,熬一碗水喝喝,總比到城裏去看大夫要省錢省事。所以,他家裏也有龍骨頭,直到現在還沒有用完,就扔在牆角的一隻海碗裏。

 

照這麼看,秋後的收成一定不差;今年的節氣好,又沒遭逢水、旱、蟲災,小屯一帶,可以下種的田畝都下了種,大概不會有糧荒了吧。不過,他迷迷糊糊地覺得,玉米是一年長得比一年多了,可是小屯的人並沒有因此而糧食飽足起來,玉米愈長愈多,大伙兒的口糧反而愈派愈少了。就說他自己吧,做小孩時不是還有過糖糕吃吃麼,現在卻一日三餐也不大作夠,許多時候,他不過帶兩塊玉米餅出門,就上磚場去幹活了,其他一家人,晚上也不作興在門口唱山歌了。

 

他是不明白的嘛,甚麼龍骨頭,破爛水盆,不過是些死垃圾,又不會做活,又不會種田,怎麼好像寶貝一般,還住了一間好房子。那麼,小屯的種田人,做活人倒都住破房子,他是不明白的啦。

 

他感到腰背後又有一陣隱痛,不是劇烈的抽裂,而是一種深淵似的酸麻,好像他身體裏也有些骨頭生了鏽,發了霉綠。既然不是甚麼大毛病,也犯不著找大夫了,今兒晚上回家,還是生一個火,到屋角的海碗裏找塊龍骨碎片出來,用小刀刮些粉末,放在鍋裏熬一碗水喝喝吧。

 

我們因此除了插花和鑽石、地產、股票外,又多了一點兒談說的話題,消磨了半個小時,就一直圍繞著婦解、社會責任和經濟形勢等等擺了一次龍門陣。我想:一個人如果不工作是會成為社會的寄生蟲的。現代的婦女是應該培養自己獨立經濟的能力的。一個人沒有一份月入超過五千元港幣薪酬的入息是沒有安全感的。既然進入師範受過專業的師資訓練而不把才能貢獻給社會是辜負了社會的培養以及消費納稅人的金錢的。在一個通貨膨脹情況如此劇烈的社會中放棄一份不錯的職業是神智不健全的。不愛工作的人是懶惰的,是逃避責任的,是不愛社會、不愛人類、不合作、不合群的,是自私的。

 

當年投考中學的時候,我選擇了一間中文中學。我那時想:我是中國人,當然應該進一間以中文為主的學校,我的選擇會不會是一項錯誤呢?如果沒有錯,那麼,為什麼畢業以後,我的出路又崎嶇又艱辛?而且,到了今天,我竟不能幫助爸爸解決他的難題。如果當年我讀的是英文中學,那麼我一定可以替他寫那些報告。我為這個問題思考了幾個晚上,理出了一點頭緒,我想,我的英文不夠好,不能怪我讀的是中文中學,主要的原因,可能是我並不會好好地去鑽研和下苦功。我記得,和我同班有幾位同學,英文一樣很好,會考的時候,英文都得了優異。那麼,為什麼單單是我自己的英文就不行呢。一個讀中文中學出身的人,難道英文就不能和讀英文中學出來的一般出色麼。

 

我和老爸找來一本小學一年級的英文課本,第一課上打開了有四幅圖畫,第一幅是一個男人,第二幅是一個煎鍋,另外兩幅分別是一個男人和一個煎鍋、一個煎鍋和一個男人。圖畫裏的煎鍋有時會變得很大,比那個男人還要大,彷彿煎鍋要把男人煎起來的樣子。但在另外一副圖畫裏,煎鍋又變得很小,男人卻變得巨大起來,彷彿男人要拿起煎鍋來煎一個雞蛋。這本課本的第二課就是講雞蛋:一個母雞、一個雞蛋;一個雞蛋和一個母雞、一個母雞和一個雞蛋。我想:當我教老爸讀第二課的時候,我一定會想一陣先有母雞還是先有雞蛋那個團團轉的問題。屋子裏很靜,沒有一個人在看電視。姊姊上夜課去了,她報了名進一間文化協會去學英文。媽媽待在廚房裏好一會了,嗯,好香啊!一定是蓮子百合紅豆沙了。

 

「我們那裏的人,天生有一種了不起的適應能力。譬如我們那裏的房子,起初可以一家三口住七百方呎的地方,後來可以適應爲一家五口祇住三百方呎,再後來,每一層樓濃縮為僅僅一百方呎,居然照樣可以住進去八個人。」

「我對你們這種用呎數計算的居住環境難以理解。」

「這方面是比較抽象些。啊,我口袋裏有一份我們那裏的報紙,我且拿出來給你瞧瞧。你看,報紙上有許多的框框是不是?每個框框就是一個專欄。這個框框裏有三百字,這個框框裏有六十五個字。我們那裏的作者都有這個適應的本領,你要三百個字嗎,還是六十五個字?好,每天就準準確確地剛好給你三百個字,或者六十五個字。」

「真是一種神奇的本領。」

「別說普通的文字,就算是詩,照樣行。如果框框要的是每天十七行半詩,做詩人的會鐵定每天交上十七行半詩,一行也不多,半行也不少。這不過是許多許多例子中的一個而已,比起來,玻璃鞋大概算不得甚麼了。」

 

售貨員一定要我拿出腳樣來,因為他們祇相信腳樣,不相信腳。腳算得了甚麼,他們說,祇有你的腳樣才能證明那是你的腳。你的腳樣上有你的腳的照相,有你的腳的趾模,有你的腳的出生年月日,有你的腳的種族國籍,有你的腳的膚色紀錄,有你的腳的中英文姓名、別名,有你的腳的高矮肥瘦尺度,有你的腳的城市檔案編號。你自己的腳算得了甚麼,祇有你的腳樣能證明你的腳才是你的腳。

因為那次買鞋子,我於是明白了我的腳樣才是我的腳。同樣地,我也明白了我的身分證才是我。於是,我每天把我的身分證小心翼翼地放在我的抽屜中。由於我的抽屜就是我住在這茫茫宇宙中的寓所,我不得不對它專心衛護,我害怕家中失火,害怕颶風暴雨,害怕地震,這些災難都會禍延我的抽屜,一旦失去了我的抽屜,我將在何處安身?沒有了抽屜,就沒有了我的身分證,沒有了身分證,就沒有了我。同樣地,沒有了抽屜,就沒有了我的鏡子,沒有了我的鏡子,就沒有了我。所以,別奇怪我為甚麼要為我的抽屜買了很重的保險。

是的,許多年來,我一直不知道我是誰,不知道我身在何處,不知道我從甚麼地方來,不知道我將要到哪裏去。我曾經為這些問題苦苦思索,得不到結果。可是如今,我已經找到了答案,多年來困擾我的種種難題疑惑都化為一縷縷的輕煙,我從此不必再問我是誰,我身在何處,我從哪裏來,我要到哪裏去,我該怎麼活下去。我已經不必再為這些問題而煩惱了。

我是誰?我祇要打開抽屜,我的身分證就可以詳詳細細地告訴我我是誰。我身在何處?我也祇要打開抽屜,看看我的鏡子,我難道不是一直好好地居住在我的鏡子裏嗎?我的鏡子難道不是一直由我保存得好好的在我的抽屜裏嗎?我身在何處,哪還用說,我身在我的抽屜裏。至於我從哪裏來,我當然從人民入境事務處來。至於我將要到哪裏去,我將來當然要到生死註冊署去。

 

「我看見一間奇異的店鋪,卻不知道作者的名字。我看見許多雕塑,凱撒乾涸了的液體,克里斯圖的包裹,有點奇麗,有點新異,所有的作品,那麼近,彷彿又非常遙遠。它們似乎伸手可觸,卻又好像隔著重重的山。它們永遠不能給我那種感覺,那種讀一部書,聽一首交響樂,看一部電影的感覺,譬如:小津安二郎。」

「你是一個愛哭的人。」

「為甚麼呢,我讀一部書時哭過,看電影時哭過,聽一首歌時哭過,但面對書和雕塑,卻從不流淚。難道說,畫和雕塑缺乏了那種震撼感人的巨大力量?還是,哭泣實在並不能證明甚麼。 」

「雕塑和畫,不同於其他的藝術作品,是由於冷媒介和熱媒介的分別,是嗎?」

我們從沙灘上起來,沿著海岸朝層岩的方向漫步過去,在貝殼和砂粒之間留下一長串瞬即被潮水沖擦得乾乾淨淨的腳印。

層岩的另一端,是更荒涼的沙灘,我們繼續往前走,然後,我們看見了一具雕塑,那是一個躺在沙灘上的軀體,身體如同一個氣球一般膨脹了起來,似乎要迸裂外層的灰布襯衫和深藍色的長褲,兩隻素白的腳赤裸在褲管底下,足上沒有鞋子和襪子,每一隻腳趾都顯得浮腫,白得像冷藏的豆腐。

我們走得更接近,才看見兩隻展敞在軀體左右僵硬無力的手,裸露在袖管的末端。雙手都剩下半個手掌,因為所有的指節,如今都變成光滑的灰白骨頭。最後,我們看見了軀體的頭部,經過魚的雕塑,被塑造得異乎尋常地潔淨:沒有一條頭髮,沒有任何眼睛、眉毛、耳殼、鼻孔和嘴唇,也沒有一絲一縷的血肉和肌膚。魚們把軀體的頭部雕鑿得如此完美,使我們震顫不已。

「是這魚的雕塑,令你哭了嗎?」

 

我不知道她甚麼時候會來,她總是無聲無息地來,她是飄忽而沒有蹤跡可尋的,她總是在我最不注意的時刻來到我的面前,站在遠處,一聲不響,她一直喜歡那樣子,叫我吃驚。

 

寂寞,甚麼叫做寂寞呢,從來沒有人知道戈壁灘上熱鬧的樣子,你可以聽見陽光照在旱地上黏土龜裂的聲音,你可以聽見一塊石頭瓦解成為細沙的聲音,尤其是烈風捲來的時候,我可以聽見任何人的聲音,在風聲裏,有那麼多的人在呼喊我。寂寞,難道在家鄉的時候我就不寂寞?在家鄉的時候,我比任何人都要寂寞。

他們說:戈壁灘是一座地獄,白晝是熾熱的火爐,夜晚是幽寒的冰窖,戈壁根本不是人住的地方。他們這樣說,是因為他們不知道戈壁,正如他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的心。我的心,我的心,它可是戈壁灘上白日的豔陽還要熾熱,它可是比戈壁灘上夜晚的冰窖還要寒冷。沒有人認識真正的戈壁,因為沒有人真正在戈壁灘上居住過。人們祇偶然經過,隨著火車到來,停留幾分鐘,又隨著火車走了,人們看見的不外是無盡的礫石、黏土崗、沙丘、磽瘠乾涸的河床,漂徙了的湖泊,單軌的鐵道,電線桿木,以及電線桿木底下磧土上的鹽。

 

坐在屋子門口的樹下,空閒的時間裏,我喜歡把我的短刀拿出來,把它仔細地看,每一寸每一寸地看,這把短刀,其實並沒有許多寸,但每一寸在我都是珍貴的。這刀是我在這個城市中唯一的財產,也是我的朋友。我的佩刀跟隨我已經許多年了,從故鄉開始,輾轉到過幾個國家,如今到了這個城市,我甚麼也沒有,祇有一把佩刀。我家鄉連年水災或旱災,口糧短缺,生活十分艱苦,這就是為甚麼我年紀很小的時候就從了軍的緣故。

從前,我的父親也是一名軍人,但他老了,一個退休的老兵並不能好好地養活一個家,所以,他把他的佩刀給了我,把我帶進了軍隊裏。

 

布納跟著我跑步,倒也能夠一口氣跑半個山。他還想繼續跑,但我不能讓他再跑,跑步,像其他任何的運動,要一點一點、一天一天鍛鍊,不可過多。跑步的時候,我特別跑得慢一些,好陪他一起,他非常快樂,以為已經和我跑得一般快了。真要跑得和我一樣,還有好一段日子呢。這些日子,他的確是努力的,我看得出他一直在進步,將來,他必定能夠跑得很快,而且跑得比我好。

如果我的弟弟也在我身邊,那麼,他也會像布納一般,跟著我一起跑步攀山吧,空閒的時候,我會帶他遠足、爬山、辨認林木、觀看星斗,從一朵雲預測天氣的陰晴,我弟弟也會成為壯碩的青年。布納比我弟弟幸運些,他可以跟著父母一起住在這裏,這裏的生活,無論如何要比家鄉好過些。不過,在這個城市裏長大,長大了,該回鄉嗎,如果不回故鄉,在這個陌生的異國城市裏,一個尼泊爾的青年能夠做甚麼?我不知道。從家鄉到這裏來的人,據我所知,都是軍人,我們是先投了軍,才跟著軍隊到處調配,到處駐守的。

我的弟弟,還是留在家鄉的好。到了耶瑪節,就靠著牆壁坐,面對祭神的水果和花朵繞砌的圓環,讓家裏的姊妹在他的額上正中貼上一朵小小吉祥的紅誌吧,讓貼誌的姊妹這樣說:我把荊棘栽種在死神的門口,讓我的兄長長命百歲。

 

一個靠田地生活的人,除了靠運氣,看上天的喜怒來做人,還有甚麼辦法。他們又不能夠搬到城裏和父母住在一起,任何人都有任何人的苦處。如果不是因為貧窮,我也不會當兵了。如今,我的生活倒是不成問題,我在這裏,住宿都不用擔憂,而且生活得比我想像中要好,我的薪水,我都把它們寄回去,希望家鄉的人也能夠活得好一點。將來,我也不要想將來,一個兵士有甚麼將來,當兵並不是做生意,難道我還能夠賺許多錢,買一座小小的房子,撫養父母和弟妹?將來的事還是將來再說吧。

 

如果不是和布納在一起,我還會捨棄面前這已經走了出來的山路,我會朝沒有路的地方攀登,我會在灌木中間、亂石堆中探路。真奇怪,連我也感到驚異,我自己是愈來愈像一個獵人了,祇有獵人,才會捨棄平坦的道路,深入林間,因為最珍貴的禽獸永遠隱藏在人跡罕到的地方。

 

那個女子,那麼瘦,氣力卻很大,我在草叢裏的岩石後面發現她時,她蜷伏著,躲在裏邊,一面朝背後退縮,直縮到沒有地方可以容納她,彷彿一頭受傷的綿羊。她是知道的,一旦被我們找到了,就永遠沒有脫身的希望了,於是,她會被我們帶走,然後,過些日子,送她回到她原來的地方。我從她的眼睛裏可以看出她絕望的神情,她是那麼地頹喪、驚惶,她忽然從草叢中走出來,在離我不遠的面前雙膝跪下來,不停地向我俯拜,而且連連叩頭,由於語言不通,我並不知道她說些甚麼,但她的動作和意思,我是明白的。我已經碰見過許多相同的例子,他們都在我面前跪下來,他們之中,有小孩、女子、老婦人,甚至有年輕的男子,他們不但露出求助的絕望表情,並且淚流滿面,忽然之間,我想起我家鄉可憐的姊姊。但我是不可以心軟的,我是一名軍人,我是士兵,我的職責是到這叢林山間來捕捉非法入境的偷渡者,我是執法者,我必須盡我軍人的責任,服從上級的命令,把違法的人捕捉,維護這個城市的法律和治安。

碰上了我,他們是逃不掉的,我對這一帶的山勢和地形瞭如指掌,他們不過是陌生的闖入者,而且,他們沒有一個人能夠跑得比我快,他們怎麼能夠逃脫呢。即使我不把他們逮捕,四周還有我們的部隊,和我一樣,他們也是受過嚴格訓練的兵士,他們也都擅長攀山爬石,對四周的環境也熟得像自己的花園。唉,對我叩頭又有甚麼用呢,我咬一咬牙,一個箭步搶上前去,伸手抓住女子的手臂,把她的雙手反鎖在背後,這時候,她竟瘋狂地像上了刑場的野獸一般,伸手抓我,用口咬我,但我知道怎樣盡量迴避,並且把拒捕者一一降服。

帶了刀的偷渡者比較難予應付,事實上,如果我把佩刀拔出來,他們如何能戰勝我呢,我一刀就可以把一個牛頭宰下來,要割下他們的脖子,還不易如反掌。但我總是按捺下來:不要拔刀,如果拔刀,我的佩刀可要染滿鮮血了。我和面對面的這些人實在無冤無仇,他們的家中難道沒有父母兄弟姊妹,難道他們不是一群可憐的被命運迫壓得走投無路的生物?我不過是一名捕快,我可不是殺手。但他們帶著刀,我不得不小心應付。難怪有些部隊攜帶步槍前去搜索,有了槍,祇要槍孔對準他們的臉,他們就都束手就擒了。

 

為什麼一個人要當軍人呢,如果我可以選擇,我寧願自己是一個醫生或一名教師。我為甚麼不可以在郵政局裏賣郵票,為甚麼不可以是一個駕駛公共汽車的司機,為甚麼不是做桌子椅子的木匠?

今天,我沒有揩抹我的短佩刀,我把它從腰上解下來,放在桌子上,這刀將繼續追隨我多少年?我不知道。將來,我會把這刀交給我的孩子,就像我父親把它交給我嗎?我希望這刀上永遠沒有鮮血,我甚至湖人希望這佩刀,將來就隨我一起腐朽。

 

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其實是不適宜與任何人戀愛的。但我和夏之間的感情發展到今日這樣的地步,使我自己也感到吃驚。我想,我所以會陷入目前的不可自拔的處境,完全是由於命運對我作了殘酷的擺佈,對於命運,我是沒有辦法反擊的。聽人家說,當你真的喜歡一個人,祇要靜靜地坐在一個角落,看著他即使是非常隨意的一個微笑,你也會忽然地感到魂飛魄散。所以,當夏問我:你喜歡我嗎,的時候,我就毫無保留地表達了我的感情。我是一個不懂得保護自己的人,我的舉止和語言,都會使我永遠成為別人的笑柄。和夏一起坐在咖啡室裏的時候,我看來是那麼地快樂,但我的心中充滿隱憂,我其實是極度地不快樂的,因為我已經預知命運會把我帶到甚麼地方,而那完全是由於我的過錯。

 

在過往的日子裏,我也曾經把我的職業對我的朋友提及,當他們稍有誤會時我立刻加以更正辯析,讓他們了解我是怎樣的一個人,但我的誠實使我失去了幾乎所有的朋友,是我使他們害怕了,彷彿坐在他們對面喝著咖啡的我竟也是他們心目中恐懼的幽靈了。這我是不怪他們的,對於生命中不可知的神秘面我們天生就有原始的膽怯。我沒有對夏的問題提出答案時加以解釋,一則是由於我怕他會因此驚懼,我是不可以再由於自己的奇異職業而使我周遭的朋友感到不安的,這樣我將更不能原諒我自己;其次是由於我原是一個不懂得表達自己的意思的人,而且長期以來,我同時習慣了保持沉默。

 

我不知道在不祥的預兆晉升之後,我為甚麼繼續和夏一起常常漫遊,也許,我畢竟是一個人,我是沒有能力控制自己而終於一步一步走向命運所指引我走的道路上去;對於我的種種行為,我實在無法作出一個合法的解釋,我想,人難道不是這樣子的嗎,人的行為有許多都是令自己也莫名其妙的。

 

我完全不明白事情為甚麼會發展成那樣,我年輕的兄弟也不明白。如果她說:我不喜歡你了,那我年輕的兄弟是無話可說的。但兩個人明明相愛,既不是為了報恩,又不是經濟上的困難,而在這麼文明的現代社會,還有被父母逼了出嫁的女子嗎?長長的一生為甚麼就對命運低頭了呢。

 

我祇希望憑著我的技藝,能夠創造一個「最安詳的死者」出來,他將比所有的死者更溫柔,更心平氣和,彷彿死亡真的是最佳的安息。其實,即使我果然成功了,也不過是我在人世上無聊時藉以殺死時間的一種遊戲罷了,世界上的一切豈不是毫無意義,我的努力其實是一場徒勞,如果我創造了「最安詳的死者」,我難道希望得到獎賞?死者是一無所知的,死者的家屬也不會知道我在死者身上所花的心力,我又不會舉行展覽會,讓公眾進來參觀分辨化粧師的優劣與創新,更加沒有人會為死者的化粧作不同的評述、比較、研究和開討論會。即使有,又怎樣呢?也不過是蜜蜂螞蟻的喧嚷。我的工作,祇是斗室中我個人的一項遊戲而已。但我為甚麼又作出了我的願望呢,這大概是支持我繼續我的工作的一種動力了,因為我的工作是寂寞而孤獨的,既沒有對手,也沒有觀眾,當然更沒有掌聲。當我工作的時候,我祇聽見我自己低低地呼吸,滿室躺著男男女女,祇有我自己獨自低低地呼吸,我甚至可以感到我的心在哀愁或者嘆息,當別人的心都停止了悲鳴的時候,我的心就更加響亮了。

 

如果是由於愛,那還有甚麼畏懼的呢。但我知道,許多人的所謂愛,表面上是非常剛強、堅韌,事實上卻是異常地懦弱、萎縮;充了氣的勇氣,不過是一層糖衣。

 

我曾經在這個時刻仔細地思想,也許我這樣做對夏是不公平的,如果他對我所從事的行業感到害怕,而這又有甚麼過錯呢,為甚麼他要特別勇敢,為甚麼一個人對死者的恐懼竟要和愛情上的膽怯有關,那可能是兩件完全不相干的事情。

 

幾十年不過匆匆一瞥,無論是為了甚麼因由,原是誰也不必為誰而魂飛魄散的。夏帶進咖啡室來的一束巨大的花朵,是非常非常地美麗,他是快樂的,而我心憂傷。他是不知道的,在我們這個行業之中,花朵,就是訣別的意思。

 

透過了父母的安排,我終於和我的未婚夫訂了婚。我不知道當我母親問我對於訂婚的事有甚麼意見或看法的時候,我說了些甚麼話,我想,我大概是沒有說過甚麼話的,我有甚麼話可以說呢,我的感覺祇是:我的父母不要我了。為甚麼我不能平平靜靜地在我的家裏(?)度過我的一生呢。我那時候是那麼地哀愁,一個女子在自己的家裏長大了,長老了,父母就感到坐立不安、顏面無光了,我於是想,那麼就答應了也好。我是因為有了這種無可奈何的感覺才和我的未婚夫訂婚的。我其實沒有任何選擇的餘地,我並沒有志趣相同、話語投機的朋友,我能選擇甚麼人來作我未來的丈夫呢?我的未婚夫其實也是個不錯的男子吧,我們並不完全陌生,他對我彬彬有禮、親切和藹,打完網球為我挽提我的運動用品,特意為我訂購音樂會的入場券。我已經三十二歲了,我還有甚麼選擇的餘地呢,難道竟要一輩子留在父母的家裏,讓他們繼續為我數:三十六、三十七、三十八;然後是四十五、四十六、四十七?

 

一切都已經太遲了。到了這個時候,我還可以做些甚麼呢,我的父親為了我的婚事,已經整整忙碌了無數星期,接受了無數人的祝賀,又春風滿面地在他的朋友面前說:記得來喝一杯喜酒呀。我的母親就更加忙碌了,彷彿要為我把整座百貨公司搬回家來。一屋子都是喜氣洋洋的氣氛,而我,我該怎麼樣去對他們說我不要結婚了呢?他們,所有的這些人,我的父母,我的父母的朋友,我的未婚夫的父母,他們的親戚和朋友,他們會允許我這麼輕易地說一句:我不要結婚了,就由得我不要結婚了麼?我已經被困在一個籠子裏了,我如今是插翅難飛的了。

 

我難道不是一個生活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受過良好教育的女子?那麼,我讀了那麼多年的書,在社會上做了那麼多年的事,目擊了那麼多的人生百態,究竟學到了些甚麼呢,為甚麼我會變成我目前的樣子呢?

 

挽著一個旅行袋站在街上,我要到哪裏去呢?我不知道我要到哪裏去,但我總有地方可以去,我如今是個自由自在、清新愉快的一個人了。我沿著長街漫走,我的步伐輕鬆而活潑,我想我還可以一面走路一面唱歌。前面為甚麼那麼熱鬧呢?啊,我記起來了,前面是一座球場,我聽到一片擴散的歡呼聲,人們正在看足球呢,人們那麼興高采烈。我何不也去看一場足球呢,我有的是時間。讓我就這樣子,挽著我的一個旅行袋,去看一場足球吧。

 

這些事我都可以不做,可是,我常常受電話的牽制,當我坐下來寫小說,我仍不得不跑去聽電話。電話是一個強蠻的入侵者。如果電話響了,我就不得不暫時把我所做的無論甚麼工作停頓下來,不管我是在洗澡、睡眠,還是聽音樂、寫小說。

給我電話的人一直是我的幾位好朋友,他們常常撥電話來,或者問候我,或者告訴我一些消息,他們都是關懷我的人,所以,我是不可以對電話的鈴聲採取不聞不問的態度的。朋友們是為了關心我才撥電話來,他們會說:現在的電臺正在播放南音的節目,不要錯過了。像這樣子的朋友,我怎能拒絕他們的聲音呢。

我的朋友常常使我感動。是因為他們,我才不至於成為一個感情麻木的人。如今走在街道上,我還對一個伸手討錢的乞丐有所施與嗎?而我的朋友的感覺是這樣的:祇要世界上有一個人不快樂,自己也不能夠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