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TERNSTUNDEN DER MENSCHHEIF by STEFAN ZWEIG

《人类的群星闪耀时:十四篇历史特写:增订版》 斯蒂芬·茨威格

 

尽管歌德曾怀着敬意将历史称为“神明的神秘作坊”,但在这作坊里发生的却是许多数不胜数无关紧要和习以为常的事。在历史中也像在艺术和在生活中到处遇到的情况一样,那些难忘的非常时刻并不多见。这个作坊通常只是作为编年史家,冷漠而又从不间断地把一件一件的事实当作一个又一个的环节连成一条长达数千年的链条,因为所有那些最重要的历史性时刻,都需要有酝酿的时间,每一桩真正的事件都需要有一个发展过程。在一个民族内,为了产生一位天才,总是需要有几百万人。一个真正具有世界历史意义的时刻——一个人类的群星闪耀时刻出现以前,必然会有漫长的岁月无谓地流逝。

 

丝毫不想通过自己的虚构来增加或者冲淡所发生的一切的内外真实性,因为历史本身在那些非常时刻已表现得十分完全,无需任何后来的帮手。历史是真正的诗人和戏剧家,任何一个作家都别想超越历史本身。

 

酋长送给巴尔沃亚四千盎司黄金。可是随后发生的一切使酋长惊愕地目瞪口呆,因为他如此恭恭敬敬招待的这些天国子弟——一群趾高气扬像神一样威严的外来人一见到黄金,身上所有的尊严都不见了,而是像一群挣脱了锁链的狗似的互相争斗着。他们拔出刀剑、攥紧拳头、高声叫喊、彼此怒骂,每个人都想多得一点黄金。酋长露出一副惊讶的鄙夷申请,观望着这一场发疯似的争吵。生活在天涯海角的每一个自然之子都会永远对这些文明人感到诧异。一小撮黄色的金属,在这些文明人看来,竟比他们的文明所取得的一切精神上和技术上的成就都还要有价值。

 

在这些西班牙占领者的性格和行为中确曾有过这样一种难以解释的复杂现象。一方面,他们以那种当时只有基督徒才有的虔诚和信仰,真心实意地、狂热地祈祷天主。另一方面,他们又会以天主的名义干下历史上最卑鄙无耻、最不人道的事。他们的勇气和不畏艰险的献身精神能够作出最壮丽的英雄业绩,但同时他们又以最无耻的方式尔虞我诈,而且在这种厚颜无耻之中又夹杂着一种特殊的荣誉感——一种令人钦佩、真正值得称赞的对自己历史使命的崇高意识。

 

在一切伟大的军事行动中,决定性的关键始终是出其不意,攻其无备。穆罕默德二世在这方面的特殊天才尤其显得不同凡响。对于他的意图,事先无人觉察。这位天才的谋略家有一次在谈到自己时曾这样说过:“如果在我的胡须中有一根毫毛知道了我的阴谋,我就会把它连根拔掉。”

 

威尼斯和罗马教皇都已将拜占庭忘却了,他们全都热衷于褊狭的教会政治,而忽视了信誉和诺言。这种悲剧性的时刻在历史上屡见不鲜,正当急需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保卫欧洲文明的时候,国家和君主却不能把他们的对抗暂时搁置;热那亚认为把威尼斯晾在一边,比联合几个小国向共同的敌人作战更重要;反之,威尼斯对热内亚也是这种态度。

 

到了第二天,人们在一大堆尸体中才从一双饰有一只金鹰的朱红靴上确认,东罗马帝国的最后一位皇帝光荣地以罗马人的精神随同他的帝国一起同归于尽。芝麻大的一次意外——一扇被人忘记了的凯尔卡门就这样决定了世界历史。

 

在历史上就像在人的一生中一样,瞬间的错误会铸成千古之恨,耽误一个小时所造成的损失,用千年时间也难以赎回。

 

当朋友们为为亨德尔演奏音乐时,他的一只眼睛会流露出几丝光芒,接着,他的难以控制的沉重身体就乱动起来,好像一个梦魇中的病人。他想用手随着节拍一起动,但四肢像冻僵了似的,筋肌都不再听使唤——那是一种可怕的麻木不仁;这位往日身材魁梧的男子感到自己已被束手困在一个无形的坟墓里。而当音乐刚一结束,他的眼睑又马上沉重地合上,像一具尸体似的躺在那里。

 

管风琴声,犹如无形的方石,垒起层层高塔,奇妙地直耸到无形的顶峰,这是天才的建筑,它美轮美奂愈升愈高,但它是那样无影无踪,只是一种看不见的用声音发出的亮光。

 

他仰天叹息:既然世人要再次埋葬我,天主又何必让我从病患中再生?与其现在像阴魂一样在冷冰冰的寂寞世界上游荡,倒不如当初死了更好。但有时候他在悲愤之中却又喃喃低语着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说过的话:“我的圣父呀,圣父,你为什么离开了我?”

 

但亨德尔回避正面回答,他低声说道:“不,演出这部作品我不要任何钱。我自己永远不收一分钱,我也就不欠别人什么了。这部作品应该永远居于病人和身陷囹圄的人,因为我曾是一个病人,是依靠这部作品治愈的;我也曾身陷囹圄,是这部作品解救了我。”

 

亨德尔的精力全部耗尽了。他再也看不见什么,再也听不见什么。硕大的身体一动不动地躺在垫褥上,这是一个空洞而又沉重的躯壳,但正如一个空的贝壳能充满大海怒涛的声音一样,那听不见的音乐声还在他的内心轰鸣作响,这音乐比他以前听到过的更悦耳、更奇异。音乐的滚滚波浪缓慢地从这个精力殆尽的躯体上待粥了灵魂,把它高高举起,送入飘渺的天穹。汹涌奔流的音乐永远回荡在永恒的宇宙。第二天,复活节的钟声还灭有敲响,乔治·弗里德里克·亨德尔身上那具不能永生的躯壳终于死去了。

 

这个半瓶子醋曾擅自闯进不朽者的行列,命运为此没有原谅他。这个小人物后来干过各色各样并非总是干净的小行当,困苦地度过了自己渺小的一生。那一次偶然的机缘曾使鲁热当了三小时的神明和天才,命运然后又轻蔑地把他重新抛到微不足道的渺小地位。这是多么残酷。残酷的命运已使他的性格像中了毒似的,变得无可救药的乖戾,他对所有的当权者都是愤愤不平和满腹牢骚。

 

命运总是迎着强有力的人物和不可一世者走去。多少年来,命运总是使自己屈从于这样的个人:凯撒、亚历山大大帝、拿破仑,因为命运喜欢这些像自己那样不可捉摸的强权人物。

但是有时候,当然,这在任何时代都极为罕见,命运也会出于一种奇怪的心情将自己抛到一个平庸之辈的手中。有时候——这是世界历史上最令人惊奇的时刻——命运之线在瞬息时间内是掌握在一个窝囊废手中。英雄们的世界博弈像一阵风暴似的也会把那些平庸之辈卷进来。但是当重任突然降临到他们身上时,与其说他们感到庆幸,毋宁说他们更感到害怕。他们几乎都是把跑过来的命运又哆哆嗦嗦地从自己手里失落。一个平庸之辈能抓住机缘使自己平地青云是难得的。因为伟大的事业降临到渺小人物身上,仅仅是短暂的瞬间。谁错过了这一瞬间,它绝不会再恩赐第二次。

 

倘若格鲁希在这刹那之间有勇气、有魄力、不拘泥于皇帝的命令,而是相信自己、相信显而易见的信号,那么法国也就得救了。可惜这个毫无主见的家伙只会始终听命于写在纸上的条文,而从不会听从命运的召唤。

 

这样的一瞬间在尘世的生活中是很少降临的。当它无意之中降临到一个人身上时,他却不知道如何利用它。在命运降临的伟大瞬间,市民的一切美德——小心、顺从、勤勉、谨慎,都无济于事,命运始终只需要天才,并且将他造就成不朽的人物。命运鄙视地把畏首畏尾的人拒之门外。命运——这世上的另一位神,只愿意用强烈的双臂把勇敢者高高举起,送上英雄们的天堂。

 

苏特尔自己并不想要钱。他已十分憎恨金钱,是黄金使得他一贫如洗,是黄金杀害了他的三个孩子,是黄金毁了他的一生。他只是想要得到自己的权利。他像一个偏狂症患者似的,怀着愤愤不平的激怒,为捍卫自己的权利而斗争,他到参议院去申诉,到国会去申诉,他信赖形形色色帮他忙的人,而这些人却像寻开心似的给他穿上可笑的将军制服,牵着这个傀儡似的不幸者,从这个官署走到那个官署,从这个国家议员那里走到那个国会议员,一直奔波了二十年。

 

一八三七年应该说是具有世界历史意义的一年。这一年,包括第一次使以往彼此隔绝的世人能同时获悉世界上发生的事,可惜这一年在我们的教科书中很少提到。我们的教科书总以为去叙述国家之间的战争和统帅们的胜利更为重要,而不去记述人类的真正胜利——因为它们是人类共同的胜利。

 

通过暴力不可能建立一种符合道德的制度,因为任何一种暴力不可避免地会再产生暴力。

 

徒劳的事情会再次结出果实,一件耽误了的事情会变成对人类的大声疾呼:要求人类把自己的力量集中到尚未达到的目标;壮丽的毁灭,虽死犹生,失败中会产生攀登无限高峰的意志。因为只有雄心壮志才会点燃起火热的心,去做那些获得成就和轻易偶然的事。一个人虽然在同不可战胜的占绝对优势的厄运的搏斗中毁灭了自己,但他的心灵中因此变得无比高尚。一位文豪只是有时候会制作出一些千古流传的伟大悲剧,而生活所的创作的千古流传的伟大悲剧却要多至十万倍呢。

 

在这第一次世界大战已经发射了几百万发毁灭性的炮弹,这些冲击力极大、摧毁力极强、射程极远的炮弹是由工程师们设计出来的。但是,在近代史上还没有一发炮弹能像这辆列车似的射得那么遥远,那么命运攸关。此刻,这辆列车载着本世纪最危险、最坚决的革命者从瑞士边境出发,越过整个德国,飞向彼得格勒,要到那里去摧毁时代的秩序。

 

对一个睿智的人而言,任何一种形式的流动都是一种使内心宁静而致远的推动了。

 

尽管罗马的朋友们不在身边,但身边却始终有另一些高尚的、从不会令人失望的陪伴者:书籍,无论它们是沉默不语还是参与谈话,均悉听尊便。西塞罗在自己的乡间别墅布置了一间非常雅致的藏书室。如果说智慧是蜂蜜,那么藏书室就是真正取之不尽的蜂房了。

 

每一个献身于社会的人最后必定会知晓的苦楚奥秘:一个人从不可能长期捍卫民众的自由,而始终只能捍卫自己内心自由。

 

在历史上始终重演着这样的悲剧:恰恰是一个智慧出众的人,因为内心感到责任的重大,往往在关键时刻很难成为一个行动果断的人。

 

西塞罗说,正义和法律——唯有这两者应该成为国家的坚强支柱。不是让蛊惑人心的政客去掌握政权,而是内心正直的人一定得去掌握政权,从而保持国家的公正。没有人可以想方设法将自己的个人意志——从而将自己的为所欲为强加给民众;拒绝服从任何一个从民众手中夺取领导权的野心家,是每一个人应尽的义务。作为一个不屈不挠有独立思想的人,西塞罗坚定地拒绝和任何一个独裁者结盟,并拒绝在他手下服务。

 

西塞罗论证说,暴政侵犯每一种权利。只有当每一个人不是企图从自己的公职中获得个人的好处,不是企图在社会利益的背后隐藏自己的私利,国家才能实现真正的和谐。只有当财富不被大肆挥霍而成为奢侈与浪费,而是得到妥善管理,并被转化为精神文明——文化艺术等;只有当贵族阶层放弃自己的傲慢;只有当平民阶层不让自己被擅于煽动的政客们收买,并且不将国家出卖给某一个派别,而是要求得到自己的天赋权利时,国家才能健康发展。

 

言辞中的他比行动中的他更强大;独自一人的他比朋党中的他更具智慧。

 

公正应该战胜强权,理想应该战胜现实,未来应该战胜现在!公正必须勇往直前,纵使世界因此而毁灭。

 

当他乘坐的军舰离开欧州海岸时,这位失败者背转身去。他不愿意回过头来,朝我们这片命运多舛的欧洲大地再看一眼。——欧洲几千年来渴望和平和统一,可是从未实现。一个人性化世界的永生梦境又一次在大海的远方雾霭中渐渐消散。

 

《声明》:“我向我所有的朋友们致意!愿他们在漫长的黑夜之后还能看到黎明!而我,一个过于性急的人,先走了。” 1942.2.22